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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霁佑還記得大三那年的生日,法國國寶級畫家在北京辦畫展,她尚未來得及購票,沈飛白忽然拿兩張票邀請她,她只差一點就問出“你怎麽知道我想看”這句話。
驚訝的成分占據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她無法用一個詞準确概括。
現在兩人在一起,她查看手機日歷注意到他們的生日都将臨近,似乎隐約間對那部分情緒有了一個重新載入的體驗。
感激。
淺淡的、似煙似霧、風一吹就會連自己也尋覓不到的感激。
她不擅且不屑于口頭表達,但她有自我認知和反省的能力。他能做到的,她也能做;他能對她好,她也不會對他差。
沈飛白的生日是一月十八,而她的生日是一月二十。兩個同樣在隆冬出生的人,性格一個像風,一個像火,風遇火,送來氧氣,越燒越旺。
十八號這天,沈飛白人在山西,他一向對自己生日無感,只對周霁佑生日在乎。電話打來時,只說明天回來,問她後天是否有空。
周霁佑一不傻二不呆,松散應聲:“有啊,你想幹嘛?”故意多此一問,試他反應。
他果然如她預料般繞開話題:“白天呢?”
她想笑,忍住:“白天也有空啊,你想幹嘛?”
他頓一秒,含糊其辭:“到時再定。”
“……”
她知他不是有意賣關子,甚至潛意識裏,她覺得他有所保留是為了制造驚喜。
何驚喜?她竟隐隐有些期待。
臨挂電話前,他問還有什麽事要說嗎,她抿唇:“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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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都是他等她先挂斷,她不動,他也不動,哪怕彼此都不說話,電流聲依然貼在耳邊。
這次也一樣,她蠕動嘴唇,想說四個字,到嘴邊卻像滾過來一團膠水,把嘴唇粘住。
長途通話還在一秒一秒地往前計時,兩人之間卻只剩沉默。
她在醞釀,他在等待。
等半晌,仍是無言,沈飛白那邊有人催了,他無奈,說了聲:“要去一趟鎮政府。”
“嗯,你去呗。”她略微懊惱地輕咬唇瓣,統共就四個字,氣氛也挺好,可就是擠不出來。
恰逢周日,又恰逢她來畫室教孩子畫畫,尚未到上課時間,教室裏只陸陸續續來了五六個孩子,家長操心這操心那,跟在身邊一會問熱不熱,一會又問渴不渴。
周霁佑站教室角落低聲講電話,忽然回頭環顧一下分散在教室各個方位的幾個孩子,然後對聽筒說:“你等等。”
沈飛白站在賓館房間,一手握機身,一手将采訪本和筆裝包裏,她說等等,他就低腰定在那裏,連人帶心都在等。
周霁佑捂住聽筒,走到門邊敲敲門,咚咚咚三下,不輕不重,成功吸引教室內家長和孩子的注意。
她難得帶有一絲請求:“老師可以請你們幫個忙嗎?”
沈飛白那端,忽然手機裏的聲音變得模模糊糊,遙遠而不真切,并且明顯多出一種喧鬧,好像一群人叽叽喳喳在回話。
攝像也是個大老爺們,同沈飛白住一屋,幾分鐘前催促的人就是他。
他從衛生間洗手出來,冰水一沖刷,渾身抖抖索索的。
“冷啊,真冷。這破賓館空調純擺設。”他走過來抽張紙擦擦手,看沈飛白還舉着手機,用氣聲咕哝,手指門外,“走嗎?”
沈飛白耳邊,飄飄忽忽的畫外音一瞬間轉為清晰,似乎開了免提,一片氣流導致的雜音。
周霁佑緩而慢地倒數:3、2、1……
他微一怔忡,直覺有事,食指虛豎嘴邊,略帶歉意地告訴攝像再等一下。
攝像老董是東北人,直來直往,愛拿他取樂,見他一只手還捏着背包拉鎖,立床邊俯着上半身保持不動,剛剛望過來那一眼,神色說不出的溫情脈脈,當下咧嘴一笑,壓低聲音,搖頭晃腦地念了一句小詩:“我的心思不為誰而停留,而心總要為誰而跳動。”
沈飛白聽見了,并且聽得很清楚,他的心急速跳動,仿佛下一秒就會躍出胸腔。
電波彼端,幾個孩子童稚的嗓音嘻嘻笑着一齊喊:“沈哥哥,生日快樂!”而後,像是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任務,咋咋呼呼地笑作一團。
再然後,雜音減弱,免提關了。
她沒有任何總結性陳詞,語氣淡淡的:“你忙去吧,我挂了。”
他發不出聲,好一會才從嗓子裏費力擠出一個音:“嗯。”
通話随即掐斷。
他坐到床邊,深呼吸,腦子裏不斷叫嚣着一個念頭:想親她,想把她抱懷裏,緊緊緊緊地抱懷裏。
他向後倒去,上身砸到床板時,由于底下鋪了一層海綿墊,身體微微向上輕彈。他單手覆着眼睛,平息情緒。
等冷靜下來,逐漸湧上一絲慶幸。
還好不在她面前,如果在,他只怕會失控。
老董瞧他一副脫力的樣子,再不隐忍,一張口,大嗓門:“我說小白,跟你一塊兒出來采訪那叫一個難受,回回看你在那兒和女朋友浪費話費,你不心疼,我都胃疼。”
沈飛白胸腔震動,輕笑。
他手還蓋着眼睛,老董只看到他嘴角揚起一抹會心的弧度,看不見他表情。
“小白,你丫是在笑嗎?”老董伸長脖子湊近,不好确定,嘴裏直問,“你笑我,還是笑你自個兒?”
沈飛白不答,翻身而起,眼眸溫潤地背對他回頭:“董哥,詩不錯。”
老董得意:“波德萊爾的詩能差麽。想不到吧你,你董哥我也是個文藝中年。”
沈飛白笑。
窗外,小鎮天空仿若蒙了一層淺淺的灰白綢布,襯得天氣越發陰冷。
老董突然回過味兒,搖搖頭自語:“我剛剛不該說這句,意境不對。”
……
……
也許你我終将行蹤不明
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
不要把一個階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後的結果
那樣的生活只會充滿依賴
我的心思不為誰而停留
而心總要為誰而跳動
……
……
***
沈飛白十九號深夜才飛回北京,翌日一早電話請了假,出門時,意外看見曹越套一身冬季睡衣從陳雪陽房間睡眼惺忪地走出來。
撞見他,曹越臉頰劃過羞赧,匆匆點頭打了招呼,一頭鑽進衛生間去。
沈飛白給陽臺的幾盆植物澆過水,行至玄關換鞋時,聽見陳雪陽在房間裏低低地求饒:“我哪知道他會提前回來啊……哎呦喂姑奶奶,看見了又怎樣,大家都是成年人,怕什麽……”
殺豬一般的慘叫聲随後乍響。
沈飛白莞爾,曹越是個野蠻女友,大概在用私刑。
按照行程安排,二十一號回京也不遲。他準備工作做得充分,人物、地點、問題……全部都條條框框地列在紙上。實際進展不如預想順利,但好在現場該挖掘的地方都挖掘到了。材料拿回來剪輯,足夠完整。
他回來了,帶着一顆想見她的心。
二十號是周二,周霁佑上午學校有課,翹了;晚上畫室有課,上周早早就通知所有家長,把課調至周一,提前上了。
她躺床上睡懶覺,耳朵支楞着,聽家裏動靜。
她給沈飛白配了兩把鑰匙,倘若有人開門,她耳尖,能聽見。
門開了,制造的動靜不大,符合他一貫的心細,輕手輕腳的。
她不由閉着眼睛想,他抱她的時候為什麽偏偏那麽用力,她又不會伸手推他。
手指搭被面輕敲,卧室房門外傳來他試探性地詢問:“小佑?”
她緩緩睜眼。
他在門外問:“醒了嗎?”
嘴角翹上去:“醒沒醒你開門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未立即接話,隔幾秒,說:“我買了早餐,趁熱出來吃。”
周霁佑不理他,就這樣隔着門板和他對話,較真起一個問題:“你為什麽不進來?”
她躺着,他站着,因他突然的沉默,時間的線無限拉長。
周霁佑以手作梳整理頭發,慢慢從熱乎乎的被窩挪出來,靠坐在床頭。
“進來啊,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門外,沈飛白手觸在門板,握緊,遲遲未動。
耳朵不聾,嘴巴不啞,心卻真的聾了、啞了、瘋魔了。小鎮賓館裏壓抑下的某個念頭在半夜走出機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你起床了嗎?”把手的金屬輪廓狠狠紮着他掌心。
周霁佑在裏面莫名其妙:“我起沒起不能自己看?”
她揚長手臂夠到毛衣,鑽進衣擺往身上套。毛衣是高領,頭剛伸進去,呼吸都還悶在裏面,忽然就聽一道聲音像是遠隔崇山峻嶺般呓語似的傳來——
“小佑,別引誘我……”
周霁佑:“……”
她仿若被施了定身術,頭卡在領子裏也沒急着出去,就那麽僵僵地愣在那兒,腰背還是稍稍伏趴着的。
呼出的熱氣積聚在毛衣裏,她一張臉憋得像發燒,連耳垂都滾燙滾燙,耳廓後的兩片神經墜墜得發緊。
在繼續穿和馬上脫之間,顯然脫比穿更省事。
她從外面揪出毛衣領一下解脫出來,臉頰還是熱,渾身都熱,氣的。
她咬牙,指頭捏得嘎吱兩聲,眼睛瞪前方:“沈飛白,你給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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