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沈飛白洗過澡,只身着一件簡單的長袖白Tee,水珠從頭發上滴落,滾進脖頸間,他捏起毛巾一端,擦了擦。
房間裏隐約有女孩的抽泣聲,越近,聲音越清晰。
沈心羽坐在靠近窗邊的一張藤編休閑椅上,躬身,胸口貼着膝蓋,全然展現出悲傷脆弱的一面。
聽聞腳步聲,她緩緩擡頭,淚水縱橫滿臉:“哥,你和她關系很好麽,為什麽要把她帶回來……”
濃濃的哭腔将語氣中的質問稍稍弱化,可她紅透的眼睛裏滿滿都是怨念。
本要上前的腳步就此停頓,沈飛白眸光深邃,神情也淡下來:“你在不滿什麽?”
“我讨厭她!”沈心羽歇斯底裏地爆發一聲低吼。
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表明态度。她讨厭她,讨厭周霁佑,讨厭對她愛答不理、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周霁佑。
隐秘多年的心事一旦宣洩而出,就和沖破閘口的洪水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她哭得更兇。
沈飛白沉默看她一會,坐到床尾,悶聲擦拭頭發上的水漬。
得不到解釋,也得不到安慰,沈心羽抽抽噎噎地說:“我就知道,你喜歡她,你喜歡她對不對?”
“可她不喜歡你,爺爺讓你們訂婚,她都拒絕了。”
“哥,你不難過嗎?你別再喜歡她了好不好……”
她頭腦混亂,語無倫次,上前抱住他膝蓋,淚眼朦胧地哀求:“別再喜歡她了,別再喜歡了……”
沈飛白低下頭,把她被淚水黏結的頭發絲撥至一邊,低聲問:“為什麽讨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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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溫柔,沈心羽覺得哥哥還是她的,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敞開心扉,說:“她哪裏好,總是高高在上的,目中無人。爺爺不喜歡她,慧姨也不喜歡她,只有你和小叔,只有你們,你們都一心向着她。”
沈飛白面色平靜,卻像是直直望進她心裏:“還有呢?”
沈心羽嘴角一癟,眼裏再次蓄滿淚水,悶下頭:“還有,還有我……我喜歡……”
後面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不能說,實在羞于啓口。
“沒了……”她重新仰起頭,“哥,我就是讨厭她,你也別喜歡她。”
沈飛白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他看着她,眸色晦暗,像夜色下的深海,隐忍波濤。
很早就看出她對周霁佑持有偏見,更确切地說,是源于占有欲的一種偏見。
以前未予以重視,只是出言警醒,可現在,爆發了,趕在他們處境最艱難的時段,爆發了。
越渴越吃鹽。
沈國安也好,沈心羽也好,都是他這邊出現的問題。
沈飛白垂落在腿邊的雙手握緊,眉間浮現片刻的冷凝。
“你沒有權利約束我喜歡誰。”他終于開口,語調平緩,眼眸黑黢黢的,但是除了黑,仿佛還糅雜了其他的顏色。
沈心羽心一下縮緊,眼眸睜大,不敢置信:“哥,我是你妹妹,親妹妹!”
“正因為你是我妹妹,我尊重你的意願,也希望你能尊重我。”他語氣依然如白水一般,每一個字音都保持在一條穩定的水平線,不含一絲指責。
沈心羽包着一泡眼淚,搖頭。
她松開手,跳開一步,難過得不能自抑:“不是的,我哥不是你這樣的!”
她失望地跑出去,連門都沒關。
沈飛白坐在那兒,久久未動。
眼瞳裏的另一種顏色逐漸加深,一絲一縷,蔓延至眼白。
紅色的,濃烈而又隐忍的血紅色。
***
沈心羽去找沈飛白後,周霁佑甩下沈恪,回到自己屋裏。
她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又一次出來。
這回,沒有沈恪半路打擾,十幾步路的距離,很快就到了門邊。
房門敞開,她在門板上敲兩下,未收獲任何類似于“請進”的字眼。
但房間內很安靜,她稍作考慮,邁步走進去,順便關上門。
沈飛白的卧室有種清新環保的簡潔感,一來是因為原本就是由客房變成的卧房,二來則是因為他既不挑剔也不講究,住進來時什麽樣子,後來一直便是什麽樣。
原木色實木地板上,配一塊俏麗的紅色花紋地毯,靠牆擺放一張簡潔的大床。
沈飛白坐在床尾,微微低着頭。
他烏黑的短發是濕的,燈光下閃爍潤潤的光澤。
她看見他肩頸處挂一條毛巾,上前取下,展開,包在他頭頂。
他一直都沒擡頭,卻在此刻受到驚擾般,突然望向她。
周霁佑動作輕柔地幫他擦拭半濕的頭發,本想笑他反應遲鈍,可一垂眸,竟看見他微紅的眼眶。
她還一句未言,他忽然伸手,圈在她腰際,牢牢抱緊她。
她立在他叉開的兩腿間,被他按在胸膛。
他側臉貼在她腹部,閉着眼,在她俯低的視線下,有着堅韌而內斂的線條輪廓。
“你怎麽了?”她問。
他不吱聲。
她又問:“你怎麽了?”語氣有些加重。
他抱着她,又怕力氣太大勒到她,可身體裏的那股氣力抑制不住地往外洩,不願松開,仿佛只有這樣抱着,才是真實的、踏實的。
“說話。”她晃他肩膀。
“沒事。”好半天才硬從嘴裏擠出兩個字。
周霁佑遲疑:“是不是因為我沒答應和你訂婚?”
他緩慢地睜開眼。
她就是為這件事來找他的。她吐出一口氣,用心解釋:“訂婚也好,結婚也好,都是很美好純粹的事,我不想被人利用,摻雜上不幹淨的因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怎麽會不明白。
“你別多想。”她嘗試着安慰。
他未坦言,以防她繼續追問,索性便認了:“嗯。”
***
翌日一早,一直不見沈心羽下樓用餐,雖然沈國安什麽話也沒說,但林嬸還是悄悄上樓看了看,結果發現房間內床鋪整齊,裏裏外外都不見人影。
沈國安慢條斯理地擦拭嘴角,沒有指名,辨不出喜怒地輕笑一聲:“新年第一天就睡懶覺。”
林嬸太陽穴突突直跳,等所有人都離席,她拉着最後走的沈飛白到隐蔽的轉角處。
周霁佑走在前面回頭望,瞥見兩人轉眼間消失的衣角。
“媽,什麽事?”角落裏,沈飛白高大的身影立定在林嬸面前。
林嬸問:“你昨天有沒有和心羽說過話,覺沒覺得她有點怪怪的?”
沈飛白靜默片刻,眼神沉靜:“沒有,昨天到現在,還沒來得及和她談話。”
林嬸不疑有他,擔憂道:“飛白,媽今天右眼皮一直跳,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到心羽房間去叫她起床,可沒想到她根本不在屋裏。我早上也沒見她出門啊,你說,會不會是昨晚出去了沒回來?媽現在啊,這右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打她電話了嗎?”沈飛白邊問,邊把手機從褲袋裏掏出來。
“打了一次,沒人接。”
號碼撥出去,同樣無人接聽。
寂冷的冬日,沈飛白站在暖氣充盈的室內,卻猶如身處冰天雪地。不可能不擔心,只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燒心燒肺的情緒不斷折磨着他。
整整一上午,沈心羽的手機號都未能撥通。
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預期,下午兩點,突然提示關機,自此之後,電話打不出,人也遲遲不見蹤影。
不知道她平時喜歡去哪裏,也不知道她有哪些朋友……
【哥,我是你妹妹,親妹妹!】
【不是的,我哥不是你這樣的!】
……
她昨夜每一個傷心的字音都宛如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的确百分百尊重了她的意願,可他這些年只顧追求自己的生活,完完全全忽略了她。
最在乎的兩個人,他都沒能照顧好。
“不會有事的。”除了這一句,周霁佑也不知能說什麽,或者做什麽。
她見過沈飛白太多樣子,沉重且壓抑的時刻不是沒有過,可唯獨這一次,她覺得他整個人陷入了一個全然封閉的狀态。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探不進去,他什麽也不肯說。他把自己罩在一個鋼化玻璃櫃裏,而她,被遠遠隔絕在外。
這種感覺,令她想要發火。
她默默告訴自己,等沈心羽回來,等事情過去,她要和他算賬,要把他施加給她的糟糕情緒統統發洩出來。
傍晚時分,沈心羽依舊未歸,手機也仍然關機。
一整天不見她人影,沈國安已經隐有不悅,林嬸和老蔡只能在心裏祈禱,希望她能在天黑前趕緊回來。
暮色低垂,林嬸慌裏慌張跑到二樓,急沖沖推開沈飛白的房門,雙眼潮紅:“飛白,快去醫院,心羽出事了!”
***
沈心羽回房後,趴床上痛哭。
張晟源的電話不斷打來,她揚手摸過來接通,嘶吼:“你煩不煩!”
“你聽我說心羽,誤會,純屬誤會。”張晟源急切解釋。
“騙子,你就是個騙子。”她坐起身,單手捂臉,眼淚不斷流淌過指縫。
“我沒有騙你。”
“我不信,我都看見了。”
“我說的是真的。電話裏講不清楚,你能不能出來,我都快被凍死了,你出來我當面解釋給你聽。”
她驀然一驚:“你還在外面?”
“是啊。”張晟源苦笑,“我就只有一個人,你不理我,我哪有心情過年。”
她心口一撞。
張晟源柔聲輕哄:“心羽,出來好嗎?別人都在開開心心過年,你真忍心看我孤孤單單流落街頭?”
她腦子亂糟糟的,一會閃現沈恪冰冷的眼神,一會又劃過沈飛白陌生的言論。
她迫切需要一個避風港,就讓她姑且放任自己一次,就一次。
她把臉洗幹淨,随便拍了拍乳液就戴上帽子和圍巾出門了。
無星無月,前院的燈光零星微弱。她站在籬笆後的陰影裏,看見沈恪的車從車庫裏駛出來,向外開去。
她站在原地怔愣:他怎麽也要出去?
小跑跟上,趕在鐵門關閉前跨出門外。
随後,她獨自一人走了許久才到最外層的門崗亭。路燈下,男人的影子被斜斜拉長。
張晟源,比她大八歲,大三下學期一次偶然的機會在酒吧認識,之後就一直追她。
喜歡他麽?不知道。
答應和他交往,或許只是因為,他給她的感覺很像一個人。
可是現在時間一長,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願意和他繼續相處是為了什麽。
她不是傻白甜,他的所謂解釋她根本不信。她想,一定是今晚她一顆薄脆的心想要有人安撫,想有個人陪,所以才會沖動地跑出來。
“不是要解釋麽,你倒是說啊。”她把手抄在粉色大衣的口袋裏,臉上被淚水糊過的感覺依然未退,麻僵僵的。
張晟源長得不錯,雖已過而立,但身材保持極佳,且注重裝扮,風姿卓越,透着股潇灑利落勁兒。
他下巴颌兒擡了擡,指向門崗亭內的花園別墅區,說:“你不覺得,你也該解釋解釋嗎?”
她轉身就走,但不是回家,而是左轉,沿坡道往下。
張晟源從身後追上,“去哪?”
“不要你管。”
“我不管誰管。我車停在那邊,跟我走。”他強拉她,把她塞進副駕,扣上安全帶。
沈心羽坐車裏瞪他:“別以為我原諒你了。”
盡管車廂內光線黯淡,但車外一盞路燈近在眼前,使得她清秀的眉眼分外清楚地映在張晟源的眼睛裏,眼圈泛紅,是哭過的痕跡。
他俯身,雙手捧她臉頰,在她幹燥的嘴唇上親一口,溫柔備至:“那是我表妹,我陪她去超市買東西而已。”
“騙子。”
“沒騙你。”
“我不會信你。”
“你不信我,你為我哭?你不信我,我叫你出來你就出來?”他笑容得意,十分歡喜的樣子。
沈心羽啞言,争辯不出。
他在她鼻端寵溺地刮一下,說:“想去哪,我陪你。”
她撇開眼,幹巴巴的語氣:“我想喝酒。”
他頗感意外,挑了挑眉:“行,你先陪我吃點東西,我快餓死了。”
大年初二的早晨,沈心羽脫離危險期,悠悠轉醒。
她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意識混沌不堪。
她努力地回憶,努力地回憶……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她不是在酒吧狂歡跨年麽,怎麽忽然就被人推進壽豈公園的湖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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