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周霁佑一怔,眼底含笑地別過臉,看向路邊花圃。

長長的一條車龍緩慢挪動,她在手機屏幕敲出一行字,告訴景喬一會兒再說,然後就将機子放進包內的夾層,右手肘撐窗沿,靜靜坐着。

那邊又聊了一會,只聽見沈飛白簡單回了幾句話,然後就再也沒了聲;片刻後,車再次停下,她放在膝蓋的左手被他輕輕握住。

掌心溫暖,不像她的手,氣溫一低就冰冰涼。

她沒有動,只稍一低頭,看那只在夜幕的車廂內分辨不出明确膚色的瘦削手背。

耳邊傳來他的一聲詢問:“什麽感想?”

嘴角向上一翹,周圍閃爍的一道道光源映入她的眼簾,一片人間煙火的祥和氛圍,“什麽什麽感想。”她裝傻。

眼角餘光,他正看着她。

“我想結婚。”他說。

“哦,你結呗。”她還是不看他。

“和誰結?”簡單的三個字,有種見招拆招的味道。

周霁佑扭頭看窗外,語調幽幽:“我管你呢。”

車流龜速行進,沈飛白松開她的手,挂擋起步,和她一樣用随意的語氣說:“這事只有你能管,管還是不管?”

周霁佑憋不住了,撲哧一笑。

她抿了抿唇,放緩思緒,回想好幾年前,他第一次和她提結婚的時候是怎樣一幅場景。

那時的他事業剛起步,想結婚,卻又心知暫時無法給她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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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她半眯着眼,心想,他真是個傻瓜。她從來不在意什麽東西是最好的,她只在意誰才是最好的、最值得的。

“管。”她支着手臂,歪頭睨着他,停止逗樂,“你那麽希望我管,我還真就管定了。”

沈飛白朝她投去一記目光,她說話的神采有着獨屬于她的桀骜不拘,他的心随之熱烈跳動。

而此時,沈心羽的心跳也在陡然加速。

肖晉陽回家後告訴她在地下停車場看見沈飛白,她最近面臨升職,家庭工作連軸轉,兩邊都忙不過來,沈飛白那邊的進展她也就沒空關心。

将萱萱哄睡着,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打個電話問問。

她哥個性獨立,任何問題都是自己解決,不會找她分擔,更不會與她訴說,她一直覺得他心裏藏了很多秘密,但她又不好多問。

從小就習慣不過問他的事,後來再想打探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就像那套房子,她曾問他:小佑為什麽會把房子留給你?讓你幫她看家嗎?

他忽然就陷入沉默,像是沉浸在很深很深的思緒裏,她能明顯感覺到他強烈的情緒起伏。

就當她試圖問“哥,你還好嗎”的時候,他從兜裏拿一包煙,抖出一支,點燃後起身走到陽臺,打開一扇窗。

他側對着窗,微微低着頭。

風從窗外湧入,吹散他輕吐的煙霧。

一襲孤獨剪影,罩在一個自我封閉的殼子裏。

後背抵上一副溫熱胸膛,肖晉陽手臂從她腰間穿過來,“怎麽樣,什麽情況現在?”

她仍舊有些怔怔然,卸了點力氣,靠他懷裏,“我哥說,她和小佑準備結婚。”

背後胸腔在震,“你看看,你哥哪有你想得那麽被動,兩人發展不是挺快麽。”

“可你不覺得太快了嗎?”手機握在手裏,沈心羽臉色擔憂,“這才多久。過去那麽多年她都沒看上我哥,現在才剛回國就定下終身了?”

肖晉陽輕搖頭:“你就是容易想太多,非要把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朝不好的方面想。”

沈心羽嘴一張,還沒說點什麽,電話就來了。

她低頭看一眼屏幕,接聽:“媽,還沒睡?”

肖晉陽抱着她沒動。

林嬸說:“老爺子沒睡,我和你爸當然就得在旁邊伺候着,你也知道,他這兩年脾氣跟着歲數長,不把他照顧得滿意,他能挑一大堆的刺。”

沈心羽微嘆:“媽,你和爸都辛苦了。”

“嗐,這有什麽。”牢騷歸牢騷,林嬸知道感恩,“老爺子待我們兩口子不薄,辛苦一點不礙事。萱萱呢,讓我和萱萱說說話。”

沈心羽說:“萱萱已經睡了。”

“哦……也是,這個點的确該睡了。”林嬸有點失落,轉而又問,“你和晉陽還好吧?”

“挺好的。”沈心羽瞥一眼身後的肖晉陽,後者唇角帶笑,眼底溫柔。

林嬸:“飛白呢,他怎麽樣?”

沈心羽:“……也挺好的。”

林嬸話鋒一轉:“你和晉陽在北京應該都認識不少人吧,有沒有合适的女孩給你哥介紹介紹,你爸剛剛還在和我說,飛白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

有是有,也有心介紹過,可是……沒用。

沈心羽把話咽回肚裏,想了想,說:“媽,我哥已經有結婚對象了。”

“真的啊?!”林嬸的聲音忽然拉遠,“诶,老蔡,心羽說飛白有對象了!”

過幾秒,又轉回來,“長得怎麽樣,多大,做什麽工作?飛白這孩子啊,什麽都好,就是心思藏得深,這麽大的事也不告訴我們。”

沈心羽猶豫:“媽……”

林嬸安靜着,等她彙報。

“這人你們認識,是……”她眼珠上瞟,看向客廳天花板的水晶歐式吊燈,一鼓作氣,“是小佑。”

林嬸一頓:“你說是誰?”

沈心羽:“小佑,慧姨的女兒小佑。”

***

翌日是周六,超級寶貝四個教室全天課程都被排滿,除了正式班,上午和下午分別還有一堂體驗課,由課程顧問預約家長帶孩子過來試課,試課成功,家長滿意,就能促成簽單。

體驗課是每月業績中的大頭,周霁佑一般都會親自上陣,與前來試課的家長做好進一步的溝通。

上午未能簽成一單,業務組的Lucy一中午都悶悶不樂,由她預約來的兩對父母一開始還對課程無比喜歡,後來一聽價錢,翻臉比翻書還快,每個地方都能被他們挑出毛病。

Lucy對同在業務組的Eva說:“那個雯雯媽就是風擺的垂柳枝,沒主見,小土豆媽說什麽都跟着點頭。要不然怎麽說最好分開談呢,以後再遇到兩個媽是朋友的這種,一看其中一個沒多大意向,就該把另一個人及時拉出來單獨談。”

周霁佑在樓上餐廳剛吃過午飯,回來後,捧着杯子在喝水。

無聊的午休時間聽他們聊天也蠻有意思,她适當插兩句,安慰鼓勵了一下Lucy,然後問她們,下午的體驗課會有幾個孩子。

“上午電話确認過,會來六個。”Eva說。

Lucy椅子一轉,轉過身,突然燃起鬥志:“據我初步了解,下午有個叫嘟寶的小男孩家裏挺富的。他媽那氣質,那打扮,通身都是高檔名牌貨不說,看人那眼神兒是這樣的。”

她擡高下巴,眯起眼,做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樣子。

“具體啥身份背景我也不清楚,等人來了我深挖一下。”

Sara聽了笑哈哈,學她剛剛的表演示範,說:“你拉倒吧,你都說了眼神是這樣的,人家還能讓你挖出來?”

Lucy撇嘴:“那可不一定,指不定我下午一轉運,一下就能簽個大單呢。”

周霁佑笑而不語。

中心內部的工作氣氛一向偏于活潑,員工平時的幹勁也很足,唯一的缺陷是流動性大,能真正願意在這一行做長久的人很少。

她自己算是一個特例。

Lucy下午果真轉運簽下一份大單,她口中那位嘟寶媽未作絲毫遲疑就刷刷簽下中文和英文的全部課程,刷卡也特別的爽快,pos機在前臺,連着線,沒法移動,嘟寶媽直接将卡交給Lucy,本人則坐在洽談室面無表情地對準手機屏拒接掉一個來電。

Lucy正唏噓感嘆着,推開門,一條腿剛邁出去,嘟寶媽叫住她:“聽說你們這有個剛從紐約回國的老師,麻煩你幫我把她請過來,我想和她聊聊。”

“您是指Rita?”對方輕挑眉,Lucy抱歉回答,“Rita正在上課。”

“哦,沒事,我等她。”嘟寶媽态度無所謂,想到兒子,問,“嘟寶的體驗課什麽時候結束?”

Lucy稍作預估:“大概還有二十分鐘,您坐這兒等等,一會兒下課我會來通知您。”

嘟寶媽說:“那邊下課你也通知我一下。”

Lucy先是一愣,然後很快反應過來,點頭:“好。”

周霁佑從英文教室出來,被Lucy喊去洽談室,起初有點糊塗,見到嘟寶媽其人,雙腳釘在門外,歲月飛逝之感飛旋而出。

嘟寶媽對她笑了笑:“好多年不見了,霁佑。”

周霁佑有點恍惚:“是有很多年不見了。”

孟一宜,她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遇她。

周霁佑走到洽談室桌前的另一端坐下,雙手輕輕交叉搭在桌沿,與她對視:“你知道我在這兒工作?”

“我老公告訴我的。”孟一宜笑容無懈可擊。

想起她已身為人母,周霁佑恍然一笑:“我忘了你都有孩子了。恭喜。”

孟一宜意味深長地打量她:“你不問我老公是誰?”

周霁佑聳肩輕笑:“我不關心他是誰,我只關心……他為什麽會認識我。”

她表現得太輕松,仿佛就只是将她視作一個故人,當年對她表現的敵意和冷漠都已蕩然無存。孟一宜篤眉審視:“你知道我沒嫁給沈恪?”

周霁佑說:“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孟一宜挑眉。

周霁佑點明:“嘟寶的信息資料雖然少,但裏面有他的大名,他姓江。”

孟一宜輕嗤一聲,嘴角笑容略帶自嘲。

周霁佑沒再說話,垂眸,玻璃桌面有一塊明顯的污漬,旁邊擱一盒紙巾,她抽一張出來擦掉,神情安靜。

孟一宜就在對面看着,她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仔仔細細收入眼底。

“你的确變了。”觀察之後,孟一宜得出結論。

周霁佑低着頭,掀開眼睑,朝上瞟她。

孟一宜搖頭一嘆:“怪不得他明知道你在哪,卻不找你。”

“他”指沈恪,周霁佑聽得出來,但她沒吭。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想以他的性格,絕不可能是因為我擋在你們中間的緣故。”孟一宜微作思忖,“也許……有一段時間确實是因為我。”

周霁佑抿唇笑笑,從一個半陌生人嘴裏聽到過去,并且是一段早已忘懷的過去,就像在聽一個故事。

故事中的孟一宜其實很不喜歡她,但她優雅慣了,不會将厭惡表現在臉上。

故事中的她對孟一宜談不上喜歡或讨厭,她對她無感,對她的弟弟孟一凡反倒有一點點較為深刻的感觸——很吵,經常在她畫畫時問東問西。

“沈恪上大學的時候談過三個女朋友,每一個時間都不長,都是他提的分手。畢業那年,他找我借錢創業,他當時豪言壯語,承諾我能免費入股,一年內會按銀行最高的利息把錢全部還我。你猜他管我借多少?”

周霁佑神色平淡。

孟一宜笑了笑,自問自答:“一千萬。我哪有那麽多錢給他。我又不能找我爸伸手要,就只好找朋友借,過程波折了點,好歹給他湊齊了。”

“後來被他知道,大概被我感動了吧,說讓我許一個願望,他一定幫我實現。我當時和前任正愛得死去活來,前任是法國人,我家裏人都反對,怕我哪天忽然和他私奔去法國不回來了。于是我就對他說,你冒充我男朋友吧,幫我在前面擋着。”

小小的洽談室裏回蕩着她的話語,周霁佑一字未言,不打斷,也不評價。

孟一宜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剛好那時候你們家老爺子想要插手他的婚姻,我們倆一拍即合,就湊到一起做戲了,之後的事你都知道。”

周霁佑依舊不發感慨。

孟一宜耐心等待,兩分鐘後,發現她還是無動于衷。

“別告訴我你從來沒對他動過心。”孟一宜近乎研判地看着她,“你之前看他的眼神瞞不過我,那完全就是小女孩看心儀對象的眼神。”

一牆之外,中心內各種聲音混雜,周霁佑聽到Tony帶領一個班的孩子共同唱着《I Can Sing A Rainbow》出來上廁所。

這是她最愛的一首英文兒歌,盡管Tony五音不全,但卻不妨礙她側耳聆聽。

孟一宜逼視性的目光近在眼前,周霁佑擡眸,眼眸清澈,如孩童般純淨:“我可以看到彩虹缤紛的顏色,你看到了嗎?”

“……”

孟一宜被弄懵,而此刻,孩子們快樂的歌聲越來越近,他們剛好經過。

周霁佑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找我說這些話,我很快就要結婚了,如果你願意來參加我的婚禮,到時候我會送你一張請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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