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休想!”桓十四郎心中怒火升騰,挑眉冷冷道。

蕭慶正步步緊逼,“任八娘難道不是我陵江王府的人?難道不應該由我帶走?”他轉向一直沒說話的樂康公主,大聲問道:“姑母也認為,任八娘不應該由我帶走麽?”

樂康公主從見到蕭慶正的第一眼開始便很是不喜,現在更覺得他粗俗不堪,難以入目,神色越發鄙視。不過,蕭慶正提出要帶任八娘走,這個提議她卻是大為動心,“若是船上沒了任八娘,我可就舒心多了。”送走任八娘的渴望之情超過了對蕭慶正這位族侄的厭惡和反感,真想立即點個頭,把任八娘送到蕭慶正這一臉戾氣的年輕郎君手中。

如果這件事只牽涉到任江城,她肯定已經含笑表示同意了。可是現在還有桓十四郎、桓廣陽兄弟二人,十四郎和蕭慶正打着擂臺,她若同意,好像跟十四郎作對似的。樂康公主和她阿姐壽康公主一向和睦,思之再三,最後也沒好意思當衆拆十四郎的臺。

拆十四郎的臺,不就是折她阿姐壽康公主的顏面麽。外人看來,好像姐妹不和似的。

樂康公主矜持冷淡的坐在上首,對蕭慶正的問話恍若無聞。

安東将軍見她不同意也不反對,猜測她這可能是有些無所适從了,便溫的和打着圓場,“任家女郎是否應郎中令帶走,卻不是我們所能當家作主的。女郎暫居我家船上,到建康之後便會由其舅氏接走,郎中令若要帶走陵江王府的人,請到範太守府上。”委婉拒絕了蕭慶正,他又微笑對桓十四郎道:“十四郎,有事好好商量。”

蕭慶正時任王府郎中令,這個時代流行的就是以官職相稱,安東将軍這麽叫他當然沒什麽不對。不過,到了桓家的郎君,安東将軍的稱呼便成了毫不見外的十四郎,親疏立見。

安東将軍傾向于誰,便是瞎子也能看的出來。

蕭慶正濃眉挑了挑,臉色鐵青,怒道:“姑父,您這麽說便是不交出任八娘了,是不是?”

安東将軍淡淡道:“八娘是我家的客人,如何能交出給你。方才本将軍已經說過了,若要八娘,請至範太守府上。”

他是世家嫡子,向來講究風度舉止,似蕭慶正這般大嚷大叫的實在讓他看不起,語氣已經很是鄙夷。

桓十四郎幸災樂禍的笑了,語帶譏诮,“姨父說的對極了,八娘是客人,哪有把客人交出去的道理?郎中令,你這個無理要求趕緊收回去吧,要不然會被人笑話的。不,不對,恐怕你已經成為笑料了,能讓建康的貴人樂上好幾個月呢。”

蕭慶正臉上陰雲密布,銳利如鷹的目光在衆人身上逡巡,野狼一般兇狠。

樂康公主見他落了下風,好像已經束手無策了,心中一動,“這蕭慶正有勇無謀,我若不幫幫他,他是帶不走任八娘了。可我若幫他,阿姐、桓家臉上須不好看。不如我提醒他兩句吧,他若真是蠢笨如驢,那便沒有辦法了。”

樂康公主似笑非笑,慢悠悠的道:“郎中令想要帶走八娘,怕是不成的。八娘是有情有意的女郎,因為仇大娘受了傷需要醫治,她無奈之下方才上了本公主的船。她是官府家眷,也是本公主的客人,除非她本人想走,或是至親長輩前來接人,否則,她是跟定本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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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将軍聽了樂康公主的話,心裏咯登一下。公主你這樣豈不是提醒蕭慶正,仇大娘對于任八娘來說很重要麽?蕭慶正如何聰明機靈,便不糾纏任八娘的事了,開口索要仇大娘。仇大娘傷還沒好,任八娘自然不放心她被蕭慶正帶走,到時候恐怕不想露面也不行了。

他心緒複雜的看了樂康公主一眼。

桓廣陽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失陪。”站起身,施施然往外走。

蕭慶正勃然,厲聲道:“桓郎君這是看不起我麽?”

衆人都不悅的看向他。

蕭慶正怒而拍案,大聲道:“大家坐在這裏相談甚歡,你說走便走,算什麽!”

他簡直是在咆哮了,桓廣陽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神态自若,步履如常,飄逸灑脫。

蕭慶正還要再發怒,安東将軍實在看不過去了,淡聲道:“世家子弟率性而為,興之所至,宴席期間道聲失陪便起身離去,風雅的很。”桓十四郎哈哈笑,“郎中令怕是少見多怪了吧?也難怪,有些人雖生在富貴叢中,那從娘胎裏便帶來的鄙俗之氣真是多少瓊漿玉液也洗不掉,粗陋之極,如同屠夫,哈哈哈……我阿兄清高雅致,不願和這種人同坐,便即抽身離去,這正是名士風範,可惜有些人根本不懂,還在這兒大放厥詞,哈哈哈……”

蕭慶正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了。

桓廣陽已飄然出門。

蕭慶正狂怒不已,“任八娘是客人,那便請将仇大娘交出來吧!她可是我陵江王府的武士!”

他這個要求倒還算合理,安東将軍勸了他兩句,“仇大娘傷的很重,現在還不能下地行走,你若硬要帶走她,對她沒好處。”蕭慶正語氣生硬,橫眉冷對,“是死是活,看她的運氣吧。”

桓十四郎雖不喜仇大娘,卻是要和蕭慶正作對的,道:“仇大娘是杜大夫救回來的人,她這條命已經屬于杜大夫了。杜大夫不點頭,你休想将人帶走。”蕭慶正冷笑,“原來做大夫的醫了一個人,從此以後這個人的性命便屬于他了?供他驅策?桓十四,你不覺得自己這話荒謬可笑麽?”桓十四郎怒,“普通大夫怎能和杜大夫相提并論?天下也只有一個仇大娘!”兩人言來語去的就嗆上了,安東将軍嘆息一聲,“仇大娘不錯是陵江王府的人,郎中令不顧她的死活,硬要帶她走,這自然由得你。”蕭慶正森然道:“我便是不顧她的死活,如何?”桓十四郎笑了,“你自己承認便好。”灑脫的沖安東将軍笑笑,“姨父,陵江王帳下的死士、得力下屬,陵江王殿下的孫兒都不心疼,故意要她死,咱們也樂得置身事外。”安東将軍點頭,和樂康公主略作商量,命人去帶仇大娘。

桓廣陽出門之後,命人在甲板上設了案幾,席地而坐,悠閑的飲酒。

他的僮仆健步如飛下船,去到杜大夫處,正好杜大夫、任江城都在仇大娘床邊,僮仆便将這裏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任江城,“……八娘子,郎中令似是非帶走仇大娘不可。”說着話,擔憂的看了仇大娘一眼,“可仇大娘還下不了床……”知道仇大娘這個樣子若是硬要被蕭慶正帶走,怕是兇多吉少,大為同情。

任江城仔細聽完,緩緩道:“我知道了。”

若有所思看了仇大娘一眼,面色沉吟,“杜大夫,可以設法讓仇大娘看上去像是病得非常嚴重麽?好像離開了就會立刻沒命一樣?這樣的話,蕭慶正便是礙于聲名,也不會執意要帶她走吧?拖得一時是一時。”

杜大夫漫不經心,“這倒容易。不過小丫頭,這樣有用麽?”

仇大娘冷靜的躺了一會兒,慢慢坐起來,“這種法子對陵江王府其餘的郎君有用,對蕭慶正卻不行。八娘不知道他這個人,他是陵江王殿下長子蕭翎的兒子,蕭翎生母出身既低,他人又平庸,一直得不到殿下的器重。相反,殿下對伏波将軍卻是視若親子,寵愛有加,蕭慶正嫉恨伏波将軍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這個人有仇必報,兇殘狡詐,為了達到目的根本不擇目的,什麽聲名不聲名的,對他來說屁都不是。”

仇大娘唇畔浮起冷笑,“我奉殿下的差遣,随伏波将軍辦過幾件要緊事。在蕭慶正眼中,大概已經是伏波将軍的人了。他知道我重傷需要将養,是斷斷不會放過我的。不過,我是重傷麽?我真的是重傷麽?”

杜大夫一臉嫌棄,“就你胳膊上那點小傷,也好意思來麻煩我老人家?”

“可是仇大娘,你中了毒啊。”任江城忍不住提醒她。

仇大娘低頭看看自己,皺起眉頭。

她一向剛強慣了,真是難以忍受眼下自己這具并不健壯的身體。

杜大夫道:“你再留數日,我替你針灸,再配上十四郎送來的解藥,也就可以痊愈了。如果這時候走了,毒素壓制不住,繼續擴散,不出十日,小命就沒了。”

仇大娘咬牙,“就是死,我也不能讓蕭慶正給看扁了!”

任江城伸手制止她,“仇大娘,我去打發這個蕭慶正。”

仇大娘苦笑,“八娘,他哪裏是那麽好打發的?他這個人有幾分勇力,性情卻急燥,脾氣上來不管不顧,便是殿下面前也敢頂撞。因為他這個暴脾氣,每回差他出門辦事殿下都要賜他三道錦囊,命他在路上逐一拆看。”

任江城心中一動,試探的問道:“錦囊中是什麽?”

仇大娘搖頭,“我卻不知。想來無非是提醒他戒急用忍,不許招搖生事。”

仇大娘要下床,被任江城按回去了。

任江城沖杜大夫使眼色。

杜大夫橫了她一眼,不情不願的從懷裏掏出個白色的小瓷瓶,慢吞吞打量了好一會兒,嘆口氣,取出一粒藥丸,“吃了它。”

仇大娘懷疑,“是什麽?”

杜大夫沒好氣,“吃不死人的!”仇大娘默默無語接過來,吞了下去。

吞過藥丸不久,她便軟軟的倒了下去。

“小丫頭打算怎麽辦?外面那個蕭慶正可不對付。”杜大夫問。

任江城一笑,“在蕭慶正心目中,仇大娘算是我阿父的人。如果讓他将仇大娘帶走了,我多沒面子。”

杜大夫眼中閃過絲興味的光芒,啧啧贊嘆,“小丫頭很霸道啊。”

說着話的功夫,兩人已走到船艙外,任江城望着滔滔江水,笑道:“‘就算浪濤沖我咆哮,我也要把它踢回去。’”

杜大夫沖她豎起了大拇批,“小丫頭別的本事有沒有先不說,牛皮吹得震天響啊。”

任江城嫣然一笑,獨自過大船去了。

能紅和能白要跟着她,她堅決不許,命令她們全部留在這裏,不許跟過去連累她。

桓十四郎也出來了。

他跪坐在桓廣陽身邊,小聲說道:“阿兄,我把剩下的解藥給了仇大娘好不好?她如果活蹦亂跳了,蕭慶正未必帶得走她。”

桓廣陽語氣恬淡,“仇大娘這個人自負的很,如果毒解了,會一意孤行帶八娘走。可是,她保護不了八娘。”

“阿兄說的對,不能給她解藥。”桓十四郎從善如流。

桓廣陽遞了杯酒給他,“阿奴,飲酒。”

桓十四郎卻沒心思喝,“阿兄,萬一仇大娘走了,八娘也要跟着走,怎麽辦?蕭慶正就是頭狼,被他帶走了,八娘沒有好下場的。”

桓廣陽欣賞着杯中深琥珀色的葡萄美酒,“他帶不走八娘。”

“什麽?”桓十四郎呆了呆。

桓廣陽咪起眼睛,望向蒼茫無際的水面,“稍後你便明白了。”

樂康公主見桓家兄弟先後出去,心裏很有幾分懊悔,“十三郎是不是生氣了?”她确實想把任江城送走,但是沒想讓自己的外甥不開心。

轉念又一想,樂康公主硬起心腸,“十三郎素日何等冷情,對八娘卻好似另眼相看似的。再不把她送走,十三郎或許會被她誘惑了。那還得了。”

任江城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樂康公主神色冷淡。

蕭慶正卻好像惡狼看到了獵物,眼中閃着貪婪、兇殘又喜悅的光芒。

“這便是伏波将軍之女,對不對?”他揚聲大笑,“正好,女郎這便跟我走吧!”

他隐約猜到樂康公主不喜任八娘,便轉過頭看着樂康公主笑道:“姑母,任家女郎是我陵江王府的人,我帶她走,名正言順,您不會阻攔我吧?”

他問的是樂康公主,安東将軍、庾濤等人雖不贊同,卻沉默不曾開口。

任江城靜靜站在門口,江風吹起她的衣袖,飄然若仙。

蕭慶正很嚣張,不過,她不便求樂康公主出面幫她,好似要樂康公主和陵江王府作對似的。

又何必無緣無故欠了樂康公主這個人情呢?

人情債難還,能不欠就不欠。

尤其像樂康公主這樣的人,離她越遠越好。

安東将軍用擔憂的目光看着任江城。

他和任江城并不熟悉,可他是女兒奴,庾涵喜歡任江城,他也願意任江城好好的,不要受到傷害。

現在的情況對任江城很不利。她和庾家非親非故,阿父是陵江王麾下愛将,現在陵江王的孫子口口聲聲要帶她走,庾家若不替她出面,她孤單無助;若替她出面,她還沒和父母團聚便得罪了她阿父主上的孫兒,對她,對伏波将軍,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庾濤冷眼看着窈窕婀娜的任江城,心中時而憎恨,時而憐惜,時而惱怒,時而驚懼,不知該幫她,還是不該幫她。

蕭慶正放肆的大笑着沖任江城走過來,“女郎,跟我走!”

任江城冷靜的看着他,冷靜的問道:“郎中令,你是陵江王府的主人麽?”

“什麽?”蕭慶正愣了愣。

“你是陵江王府的主人麽?陵江王府上上下下,全聽你的號令麽?”任江城語氣愈冷。

蕭慶正慢慢停下在腳步。

他目光銳利,盯着任江城不放,“你胡說什麽?”

他不傻,這樣的話如果傳揚出去,傳到陵江王耳中,他以後在陵江王府的日子可就是雪上加霜,更不好過了。陵江王還活着呢,哪輪得到他這個孫子當家作主,號令整個王府。

任江城語速很慢,一字一字,說得異常清晰,“如果你承認自己現在還不是陵江王府的主人,那便回去吧,拿出殿下給你的第三道錦囊,仔仔細細看好了,殿下給你的命令是什麽!”

“你怎知我有三道錦囊?又怎知我只有最後一道沒有打開?”蕭慶正握緊拳頭,眼露兇光。

外面響起驚惶的叫聲、呼救聲。

一名黑衣兵士慌慌張張的跑過來,也不管這是什麽地方,大聲呼喊,“郎中令,郎中令!着火了,絲織船着火了!”

“什麽?”蕭慶正炸了,大聲怒吼,“這可是貢品,貢品!貢品若是出了差錯,我要你們的命!”

兵士單膝跪倒,哭喪着臉,身體發抖,“郎中令,絲織船突然着火,大家都慌了……”

桓十四郎背着手走過來,笑得無比歡快,“蜀地絲綢精美,陵江王每年都要向陛下進貢許多絲绉綢緞的。哎呀,這回快到京城的時候給一把火燒了,可真是……哈哈哈……”

蕭慶正怒不可遏,長劍出鞘,空中掠過一道雪亮,橫在了桓十四郎脖頸上!

“哎呀,我好怕,好怕。”桓十四郎裝出恐懼的樣子,大聲哀嘆,“我好怕,快吓死了,滿船的絲綢就要化為灰燼了,我沒法交差,沒臉見人,半世英名,毀于一旦……”

蕭慶正咬牙,“桓十四,你好!”

他收回佩劍“咣”的一聲收回鞘中,“走!”帶着他的兵士,大踏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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