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不回嘉州?

任江城呆了呆。

“為什麽,阿父?”她下意識的問道。

任平生神色溫柔,“阿令,阿父在京城在幾件要緊事,咱們只是暫時不回去。”

範靜微嗔,“阿令看上去仿佛很失望似的,這麽想離開京城、離開舅父麽?”

任江城清麗嬌嫩的面容間籠着一抹輕愁,“舅父,我當然舍不得您了,也舍不得舅母和表兄表姐,還舍不得京城這樣的繁華興盛之地。可是我想念阿母,還有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阿弟。舅父,阿父,我本來以為一家人很快就要團聚了……”

範靜對外甥女大為同情,一聲嘆息,“可憐的阿令。”

任平生歉疚道:“有幾件事确實迫在眉睫,耽誤不得。等阿父事情一完,即刻便帶你走。”

任江城性情豁達,知道不能立即全家團聚,失望了一會兒,很快便振作起來,“凡事有一利總有一弊,有一弊總有一利。唉,合家團聚暫時是不能了,不過,我可以慢悠悠的游玩,一處一處仔細看,不必着急忙慌的。”

有的是時間,腳步便可以放緩。悠閑從容的欣賞沿途風景,何嘗不是一件賞心樂事。

“極是。阿令可以自自在在的游玩,把京城的名勝一一玩遍了。”任平生和範靜異口同聲。

接下來的時日任平生時常在外忙碌不着家,任江城和範瑤若想出門逛逛,在城裏便是她們表姐妹二人帶侍婢出門,若要出城,便是範靜親自陪同。

範瑤還不死心,看到她人如美玉的阿兄、嫩如新柳的任江城,總覺得這是一對璧人,若因門第之見而錯過真是可惜了,有心撮合,便蹿掇範琛也陪着她們一起去,“阿兄也出城散散心,莫要總捧着書本苦讀。”誰知不光郗氏反對,連任江城也不贊成,她笑吟吟的道:“舅父要照顧咱們二人已是費心費力了,若再加上表兄,舅父便要照看三個晚輩了,多辛苦。”聽了任江城的話,郗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個外甥女真是太有眼色了。

不過,當範靜帶着範瑤和任江城乘牛車離開之後,郗氏心中又隐隐有絲失落和不快。她的兒子那般俊美出色,寄居範家的任江城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像家裏沒這個人似的。

“有眼色,沒眼光。”這是郗氏對任江城的評價。

如果任江城知道郗氏的所思所想,大概會仰天長嘆,“寄人籬下真難啊。”然後催促任平生買下一處宅院,父女二人單獨居住,獨門獨戶,何等自在。不過郗氏向來是周到的,當着任平生、任江城父女二人的面從沒流露過任何不滿、不客氣之意,又有範靜堅決挽留、範瑤真心陪伴,所以父女二人還是在範家住下來了,一直到合家團聚的時候才搬走。這是後話了。

範靜學識淵博,牛車又很慢,每次出行他都和範瑤、任江城同乘一車,路上不光陪着她倆看景色,講起各處名勝的來歷、淵源更是如數家珍了如指掌。這一路下來,任江城可是長了不少見識。

任江城很喜歡和舅父說話,時常備上香茗、酒菜,請舅父過來閑坐小酌。

範靜愛喝點酒,但是酒量并不好,微醺小醉的時候,差不多問他什麽他便會說什麽,極少有隐瞞。

“舅父,陵江王殿下和陛下是同母兄弟,對麽?可他這麽多年都沒有回過京城,一直在嘉州那麽遠的地方,這是為什麽呢?難道同父同母的兄弟,還不親近麽?”這天範靜又有些微醉,任江城拉着胡椅坐到他身邊,殷勤問道。

範靜微笑,“陵江王是陛下同母弟,只小兩歲,他幼時聰慧,頗得先帝歡心,傳言先帝當年差一點便要廢長立幼了。雖然只是傳言,不過先帝駕崩今上即位之後陵江王便出京就藩,只在太後薨逝那年才匆匆回京一趟,數日之後便即乘夜離開。不少人暗中猜測,傳言大概不是空穴來風。”

“這樣啊。”任江城悵然。

陵江王當年差點搶走了皇帝的位子,皇帝登基之後能待見他才怪。怪不得陵江王一直躲得遠遠的,幾十年了只回來了一趟,還是因為太後薨逝……

“那我阿父跟着陵江王,有沒有前途啊?”任江城雙手托腮,有些犯愁的想道。

她和陵江王又沒見過面,沒有一點感情,唯恐任平生被陵江王連累了。

這些話她只敢心裏想想,并不敢冒冒失失的說出來,和範靜讨論。範靜雖然微醉,卻并不是全然沒有理智,只是比平時更好說話,更縱容任江城。範靜的性子任江城有所了解,他表面上雖然也是位名士,愛飲酒,愛清談,愛風雅,骨子裏卻是注重儒家禮教和君臣之份的。陵江王對任平生有救命之恩,任平生又曾立下誓言終身追随于他,若是提出讓任平生擺脫陵江王,範靜定會大驚失色,以為是離經叛道、荒謬誕妄之語。

“想要合家團聚,想要一家人平安快樂的度日,現在看來竟是奢望。”任江城心中嘆息。

這樣平凡的願望,想要真正實現也是不容易的啊。

範靜醉容可掬的沖她伸過酒杯,“阿令,還要。”

任江城認命的又拿起酒壺,“舅父,您已經有些醉了,喝完這杯便不喝了,好不好?”跟範靜商量,要他少喝點兒。

範靜笑咪咪的,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沖她比劃了一下,伸出三個手指頭。

“還要喝三杯?”任江城試探的問道。

範靜含笑點頭。

任江城眼珠轉了轉,“這酒不好。舅父,您稍等片刻,我給您換壺好的。”命能紅将酒壺拿下去,換上白水。能紅忙道:“早備好了,現在溫溫的,喝着正順口。”拿了個一模一樣的壺過來,裏面裝的是白水,任江城倒了白水哄範靜,“舅父,您喝這個,這個好喝。”範靜舉杯喝了兩口,覺得胃裏挺舒服的,又覺得味道不對,“阿令,這是什麽酒?”問的任江城不禁笑了,能紅等人在旁也捂着嘴偷樂。

任江城又替範靜倒了杯白水,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舅父,您知不知道我阿父在忙什麽?他原來說可以陪我游玩,要做的事順手捎帶着便做了,現在卻從早到晚的見不着人。”範靜眉頭微蹙,“陵江王在京城的好幾處店鋪都出了事,後面還扯出一長串的麻煩,你阿父自不能坐視不理。唉,蕭慶正惹出來的麻煩,卻要他來善後。”

“原來如此。”任江城将杯中水一飲而盡,肚子裏熱呼呼的,火氣蹭蹭蹭的往上冒。

秦參軍轉危為安了,桓家的麻煩沒有了,表面上和陵江王府客客氣氣的,轉過身便暗中動了手!

陵江王在京城的這些店鋪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蕭慶正算計過桓十四郎之後便這樣了,要說和桓家沒關系,誰信。

“桓十四你給我等着!”任江城惡狠狠的道。

桓家是如何商議、如何動手的,細節任江城并不知道。不過,拿手指頭想也知道這其中少不了桓十四郎這個臭小子。他本來就痛恨陵江王府,這回又被蕭慶正算計了,不生出報複之心才怪。

“阿令要做什麽?”範靜忽然警覺起來,擡眼看她。

任江城陪着笑臉,“舅父,我不做什麽,真的不做什麽。”見舅父靜靜的盯着她看,嘻嘻笑了笑,道:“我只是想到,最近天氣熱,人很容易吃壞肚子。有人若是性情急燥亂吃東西,上吐下洩沒力氣出不了門便是順理成章之事。出不了門,做不了壞事,我阿父或許便沒那麽多麻煩了。舅父,我這麽想對不對啊?”

範靜凝神看了外甥女片刻,微微一笑,“對,太對了。”

任江城找杜大夫要洩藥。

杜大夫有些惱火,“巴豆便是洩藥了,這麽普通的藥你也來找我?”覺得自己身為名醫、神醫的身份受到挑戰和質疑,很不高興,不過還是氣沖沖的把洩藥給包好了。

任江城這些天命人做了各種餡料的嬌耳給他,皮薄餡大,非常美味。杜大夫吃的開心,而且以後還要繼續吃,所以連任江城向他要洩藥這樣的事也忍了。

不過,杜大夫是真的很生氣。向他要毒藥、迷藥也算就了,連普普通通的洩藥也來找他,長此以往,神醫杜大夫威嚴何在?

任江城拿到洩藥之後,帶着能紅、能白和仇大娘,去了位于興榮道的一間茶室。

桓十四郎在羽林衛任職,衙署離興榮道不遠。

到二樓要了一個雅間,任江城坐下來喝茶,命人送了封信函到衙署。

木質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任江城轉頭看過去,只見桓十四郎一身綠衣,風姿翩然,一邊擡腳往上走,一邊驚喜的擡頭望着她,“真的是你。”到了任江城面前,笑盈盈的望着她,春風滿面。

任江城靜靜看着他,半晌,将一杯茶推過去,“喝了。”

“你知道我渴了麽?”桓十四郎挑眉一笑,伸出纖長手指捏起茶盞,慢悠悠呷了兩口。

“全喝了。”任江城冷靜的命令。

桓十四郎笑意愈濃,“你是知道我……知道我……”忽然覺得不對,嘴角抽了抽,放下茶盞,伸手抱住了肚子。

任江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任八娘你……你給我喝了什麽……”桓十四郎摟着肚子,一臉痛苦,沖任江城咆哮。

“還有力氣大喊大叫呢。”任江城穩穩的坐着,“我若是你,便省口氣暖暖肚子,趕緊下去找個清淨無人之處,免得大庭廣衆之下丢人現眼。”

桓十四郎肚子疼的要命,呲牙咧嘴,狼狽不堪,他用力沖着樓下大吼,“攆走!把所有的人都攆走!”他是帶有侍從的,并沒跟上來,在下面等着,聽到他氣急敗壞的大吼聲便慌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管聽命照做,将茶室的客人往外攆,“我家小郎發話了,快走,快走!一意孤行滞留此地的,後果自負!”這會兒茶室人本就不多,桓十四郎的仆從又穿戴富貴,驕傲蠻橫,茶室的客人大驚失色,紛紛往外逃。茶室的夥計急了,“沒給錢呢!”仆從不耐煩,“這點小錢,我家小郎自會結給你。”夥計點頭哈腰的,也就不敢再言語了。

桓十四郎掙紮着往樓下走,一步一步,挪的很艱難。

他得忍耐着些,要不然可能會……唉,那就太難堪了,以後都沒臉見人了……

“任八娘,枉我這般信任你,你卻暗中在茶裏下藥……”桓十四郎扶着樓梯扶手,抱怨的回過頭。

任江城緩步走到樓梯前,居高臨下的望着他,“暗中麽?難道我騙過你,說茶裏沒洩藥?哼,我阿父本來答應過我,這些天要陪我游玩,吃遍建康,玩遍建康。因為你,他這些天一直忙忙碌碌的,哪裏還顧得上陪我?桓十四,這是你應得的懲罰。”

桓十四郎下氣的嘟囔,“我當你是知交好友,還特地向我伯母替你要請貼……”

“什麽請貼不請貼的,我可不稀罕。”任江城聲音清脆。

桓十四郎更下氣了。

任江城大為不滿,“你竟然替我向壽康公主要請貼。桓十四,我跟你什麽仇什麽怨啊,你這麽害我?”

桓十四郎腹中一陣鳴叫,捂緊肚子,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仰頭看她。

他不明白,替她要請貼怎麽跟害了她似的。

任江城生氣,“我家和你家素無來往,你這般冒失莽撞是什麽意思?你一位桓家小郎,替陌生女郎索要請貼,壽康公主若是多心人,不定會怎麽想我呢……”

她正要狠狠訓桓十四郎幾句,眼角餘光向下望去,只見樓下默默站着位白衣郎君,不禁呆了呆。

桓十三郎來的也太快了,他弟弟才出事,他就出現這裏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他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

“桓郎君。”任江城彬彬有禮的道。

桓十四郎愕然轉過頭。

桓廣陽廣袖博帶,獨自一人站在那裏,如淵水深沉,如山岳挺立。

“阿兄,我……我……”桓十四郎想要說什麽,可是腹中一陣絞痛,他疼的說不下去了。

桓廣陽飛身上去抱了他下來,“阿奴,你怎樣了?”桓十四郎哭喪着臉,“阿兄,淨桶,淨桶……”他的仆從很機靈,飛奔打開一間茶室的門,“這裏安靜,沒人!”桓廣陽把十四郎抱了進去,仆從又飛奔着去向夥計要了淨桶,飛奔着送過來。

十四郎少氣無力羞愧滿面的央求桓廣陽出去,桓廣陽才出門,裏面便傳出巨大的、可疑的聲響。

耳不忍聞。

桓廣陽擡頭,靜靜看着樓梯口的任江城。

他應該是中原人和燕代人的混血,肌膚雪白,鼻梁高而挺,臉部有立體感,眼睛顏色很淺,卻澄澈而明淨,如同稀世琉璃。

任江城今天穿了淺綠色高腰襦裙,如枝頭的嫩樹芽一般,明媚悅目。

這樣嬌嫩美貌的女郎,卻可以毫不心軟的在茶中下藥,令他的阿弟狼狽不堪。

桓廣陽眸色深了深。

任江城也靜靜看着他,小聲嘀咕,“誰讓他淨會瞎搗亂,害得我阿父忙來忙去的不着家,都沒空陪我出城了……”桓廣陽沉默片刻,緩緩道:“舍弟确是任性了些,仆代他向女郎賠罪。”任江城沒想到十四郎這樣了,十三郎竟會這樣,頗為吃驚。她想了想,嫣然一笑,“桓郎君大度,我也不好太小氣了。我有洩藥也有解藥,解藥這便送去給他吧。不過,桓郎君這些時日還請約束他一二,讓他莫要再和我阿父為難了。”

“一定。”桓廣陽應允。

任江城命能紅把解藥送下樓。

桓廣陽輕輕咳了一聲,“舍弟現在有些狼狽,他的樣子,一定很不想被人看到……”

任江城聞弦音而知雅意,“我也應該回家了。”帶上能紅、能白和仇大娘,緩步下樓。

桓廣陽目光掠過仇大娘的面頰,仇大娘身子微微顫了顫。

任江城和桓廣陽道別之後往外走,仇大娘走在最後。和桓廣陽擦身而過時,桓廣陽淡聲道:“她不明白的事,難道你也不懂麽?”仇大娘臉色白了白,低聲道:“我能保護好她。”桓廣陽不由的微曬。

這個仇大娘真是過于自負,總以為能保護好她,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任江城出了茶室,正要上車,便見到兩邊的巷口一下子冒出黑壓壓的兩支隊伍,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包抄過來。

“啊?”任江城一怔。

她驀然想到秦參軍昏迷不醒的那個夜晚,想到那執着手把、一眼望不到頭的兵士,心生寒意。

仇大娘忙擋在她面前,“八娘莫怕,有我在!”

“退回去!”任江城厲聲吩咐,“退回茶室!”

退回去挾持桓十四郎啊,你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

“不必了。”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任江城驚訝的轉過頭,只見桓廣陽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了她身後,面容沉靜。

他寬大的袍袖舉起,不知做了個什麽手勢。那兩撥要包抄過來的隊伍略作停頓,之後便悄無聲息、如海水退潮一般迅速散去,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任江城倒吸了一口涼氣。

桓家這個戰鬥力……真是非同小可……

她發了好一會兒呆。

“女郎,你……吓到了麽?”恍惚間,她聽到了桓廣陽似乎有些憂慮的聲音。

“沒有,沒有。”她回過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這時再望望空曠安靜的街巷,聞聞鼻間傳來的茶香,有恍如隔世之感。

“桓郎君。”任江城猶猶豫豫的問道:“如果你不來,我進去挾持十四郎,能否全身而退?”

桓廣陽道:“應該可以。不過,那樣的話,用迷藥比用洩藥好。”

迷暈了好帶,好挾持,才服過洩藥的人,挾持倒是可以挾持,但是……不會太難受麽?

任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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