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座談會

後來李逾白才知道陳戈會同意幫他們,不是從他們身上看到希望,也不是斬釘截鐵地認為他們有多大潛力,純粹為了還人情。

陳戈剛入行時的第一份工作,是給複出的裴勉老媽當助理。

緣,妙不可言。

日理萬機的秦總忙着物色新的漂亮小孩,陳戈的申請打上去後,他大約覺得死馬當活馬醫,FALL真能僥幸翻紅對公司百利而無一害——反正他做什麽都挨罵——當天就給批下來。但要擠在一起開會,又過了幾天。

陳戈給他們放假,說不急在一時半會兒,自己要用一段時間熟悉他們的過去,摸清他們的現在,才好規劃他們的将來。

對于這種說辭,敏感些的人可能以為是敷衍,連休假也戰戰兢兢不敢放松,非要等經紀人點了頭才松口氣。而心大如李逾白,就真吃了睡睡了吃,完全不當回事。

等收到通知去公司開會,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終于出門。

在新宿舍宅了幾天,雖然都是開會,心情已經和上次完全不同。

楚尋常帶他們的時候,開會地點一般會選在會議室,氣氛嚴肅,比較利于他樹立自己說正事的形象。而陳戈與他相反,只讓他們都去練習室。

午飯前,練習室人氣最淡,蕭條而落寞。

李逾白走進去,巨大的落地鏡前映出了空曠,和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記憶裏很久沒在全身鏡中打量自己,竟然也有些不習慣。

這樣可不好,有點失去職業素養了。

李逾白無措了一刻,順着鏡像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的陳戈,正捧着平板不知幹什麽,表情甚是凝重,好像談着幾個億的大生意。

他現在每個舉動都與FALL息息相關,李逾白被這表情弄得莫名緊張,情不自禁地放輕腳步走過去,伸着脖子想要一探究竟。

然後被屏幕上的音游畫面弄得滿頭黑線。

新紀錄彈出來,陳戈擡起頭見人都到了,連忙收起平板說你們都坐下。幾個人不明就裏,卻都沒坐。

“不是要開會嗎?在這兒?”江逐流問道。

“放松一點,又不是啥大事。”陳戈笑着說,“這是我的習慣。只要沒外人聽,站着坐着都一樣,你們随意嘛。”

裴勉和他相對熟悉一些,單刀直入地問:“之前你要看的東西都看了嗎?”

陳戈從旁邊的雙肩包中翻出一沓資料——在這一點上他與秦屹倒是很投緣,都喜歡紙質的文件而非電子數據——平鋪在面前,從左往後一共五份,對應着面前的五個青年。江逐流想伸手拿,被陳戈制止了。

“我會挨個跟你們聊的,所以別急。”雙手環抱着,陳戈仰起頭看他們把自己圍起來,沒半點不自在,“但咱們還是先從團體開始說?”

李逾白餘光瞥過其他人,感覺除了自己大家都挺認真,不由得也打起了精神。

“你們團,問題很大啊。”陳戈按了按手機屏幕,“按理來說出道路線定得很好,也沒固定人設……結果等到後來,就徹底長歪了。”

“長歪?”江逐流反問。

陳戈:“是的,當發展中逐漸背離了大衆期待的樣子,大部分偶像因為不敢走出舒适圈,被固有的設定困住了——但你們不一樣,你們演的痕跡太重了,雖然看上去還和以前一樣,實際已經不合适了。”

“當時常哥說,如果人設豎不起來,就不能留下記憶點。”顧随說。

陳戈沉吟片刻才說:“這話是沒毛病,可……他給你們的人設真的是應該有的樣子嗎?每個經紀人都有自己的風格……”

賀濂沒經歷過此前的出道經歷,但陳戈一提,他反應得很靈光:“說起來,我記得FALL出道大約半年的時候爆發了一次大規模的讨伐公司,說背離初心,要求重新規劃發展路線……”

“那件事鬧得挺大了,接着就爆出了隊長的地下戀情,隊長女友粉脫了好大一批,幾個大的個人站都關掉。”李逾白跟着說,他語氣平淡,內容就更讓人難以回憶,“後來FALL開始走下坡路——我一直覺得很蹊跷。”

“對吧。”賀濂接了一句。

“畢竟男團嘛,蛋糕統共那麽大。”陳戈比劃了一下,“你們上升期如果翻過了那個坎,之後資源就會傾斜。”

所以對家不會坐視其發展,營銷啊黑料啊都是常有的手段。

李逾白抿着唇,仍舊想不通。

最大的破綻就是這事本身不應該被其他人知道,裴勉甚至沒告訴過隊友,也從不說任何跟女友有關的話題。

他還記得剛看到新聞時,所有人的震驚。

連我們都不知道的事為什麽媒體能條理清晰地放出時間線?

出神地盯着落地鏡,李逾白想從裴勉臉上找到一點與回憶有關的神情。但裴勉很安靜地聽着,察覺李逾白的目光後,朝他笑笑,做口型:“聽講啦。”

“哦。”李逾白無聲地回他。

這是他們從未有過的經歷,被一個成熟的經紀人剖析出道以來的全部問題:人設綁架,資源黑洞,被過于優秀的前輩與後輩夾在中間,連營銷都做不出來……

陳戈一錘定音:“無論如何都是一手好牌,我不相信你們會跌成現在這樣,糊,歸根結底沒有用心。”

李逾白眉梢一挑。

“這……您也說了,可能和經紀人風格有關。”江逐流低着頭說了一句,又很不服氣地問,“既然是合作關系,常哥總不會害我們吧?”

陳戈疑惑地說:“那倒不至于,但你怎麽會這麽想?”

江逐流有些猶豫,嘴唇微張想說什麽,卻沒有再開口。

展望未來的時候如果提錢,那多麽掃興。

但這對他就是最重要的。

比起李逾白,他沒有聰明的腦子和好看的學歷;比起裴勉和賀濂,他只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在圈子裏更沒有人脈;就算和顧随相比,他拿不出來那麽有含金量的才能。要在圈子裏打拼,江逐流的壓力比他們都大。

因為所有人都有退路,但他只能咬着牙往前。

顧随輕輕地喊他:“哥,我們說好的。”

話音和顧随落在他手腕的力度一樣将自己溫柔地包裹,江逐流如夢初醒,轉頭看向顧随。他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嗎?如果別人都不能的話?

顧随也許看進了他的心裏:“你信自己就可以,對嗎?”

“……行。”江逐流松開握緊了的拳頭。

“看來就團體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算你們給我面子,聽一聽這些話。”陳戈像個真正的過來人,把五分薄薄的資料分給他們。

李逾白看了眼,上面寫着他們的基本數據、家庭情況、畢業院校以及各種優勢,像一份簡歷。他翻了翻,又發現只是最初簽合同時他們提供給公司的,上面仍舊沒有說他有個弟弟,不由得松一口氣。

至于優勢,則是陳戈自己的總結,後面給出了一些建議。

沒先關心自己那邊寫的什麽,李逾白餘光瞥見旁邊的裴勉,剛好對上他的神情,正局促着,裴勉卻不在意一般把資料遞給他看:“陳哥說我沒什麽毛病。”

“是啊。”正低頭找東西的陳戈聽見,順口說,“小勉挺好的,唯一不能洗白的地方就是戀愛和偶像失格,不過內娛不像國外,這些事可以作為你的資本去利用。我給你寫了,‘男友力’,你本來也是少女的幻想。”

“我謝謝你。”裴勉說。

陳戈客氣了一句不用謝:“然後是小賀,新成員要面對的風波還很多,但也很簡單。用實力說話就夠了,我會給你安排訓練。”

賀濂很中意這個結果:“好。”

陳戈點點頭,話鋒一轉落到顧随身上:“小随看完了嗎?以前楚尋常是不是叫你不要扮可愛?”

“啊?對。”顧随一提到這個就開始喪,“我平時說話就那樣。常哥說不可以,然後也不要跟團裏的哥哥們有親密的肢體接觸……他還讓我去舉鐵!”

說到後面簡直就是控訴,李逾白偷偷笑了笑。

他還記得顧随粉絲心碎的聲音:“美少年不可以舉鐵!小随還是個孩子!”

顧随控訴完畢,一目十行又把自己那兩張紙看了一遍,眼睛亮亮地問:“陳哥,你的意思是我以後喜歡怎麽樣,就盡力去做,對嗎?”

“你覺得呢?”陳戈反問他,“天然是你最大的優勢,何必抱着鋼琴當藝術家?再說了,男偶像為什麽不能可愛?”

顧随若有所思,看起來多少聽進去了。

這場景很像公布成績後的辦公室座談會,和班主任交流完的同學無論挨罵還是被表揚,都已經過完鬼門關,有心情看熱鬧。而還沒輪到的人吊着一顆心,不敢期待是劈頭蓋腦的狂風驟雨,或者親親抱抱舉高高。

“小江,你真的很有潛力。”陳戈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江逐流的肩。

江逐流是團內天空樹,官方身高一八六,他這個動作有點滑稽,可在場的誰也沒有笑。

“當初你參加香蕉TV的選秀時我看過你的舞臺,很有激情,很野蠻,有點丁滿的味道,可你比他細節更好。”陳戈認真地說,“十七歲就能做到那樣,不容易。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後來慢慢地沉寂,但這不應該。”

江逐流:“……”

陳戈繼續說:“你是天生的偶像,不要被其他事絆住了。”

說得容易,李逾白輕哼一聲。

江逐流和他想得一樣,他茫然地擡頭看向鏡子裏,片刻後自嘲地笑笑:“陳哥,你說得容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我自己太脆弱。”

“誰說的?”陳戈壓低了聲音,見他表情有異,問道,“楚尋常?”

江逐流不語,像默認了。

李逾白很能理解他的糾結,畢竟以前江逐流對楚尋常從來都是最言聽計從的一個。

雖然楚尋常給他們的資源很有限,卻經常噓寒問暖,像個體貼的大哥,遇到糟心事也耐煩地替他們解決。對江逐流而言,楚尋常并不意味着節假日的小紅包,或者只是個演藝路上的合作對象那麽簡單。

他是江逐流的伯樂。

人氣頗高卻沒進出道位,年輕的沮喪即将滑入深淵,是楚尋常把他拉出來的。

陳戈也許想不到這麽複雜的聯系,嘆了口氣,見他不願意說話,又輕輕地拍一拍江逐流的肩:“我只是想說……你其實挺好的。”

“挺好的話,以後會有資源嗎?“江逐流似笑非笑地問。

“會啊。”陳戈斬釘截鐵地說,接着還要長篇大論,江逐流卻擺了擺手。

“那就夠了。”

陳戈一愣,接着被他再不配合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接下來我會先從微博打開熱度,你們有什麽想法也可以直接跟——”

“你是不是忘了還有個人?”李逾白打斷他,帶着一絲看熱鬧的戲谑。

“嗯?”陳戈望向他,表情沒有意料之中的慌亂,“李逾白呀,你很好,但我說不上來。我覺得你是聰明人,自己去想就夠了。”

促狹的笑意消失在唇角,李逾白直勾勾地看向他。

“如果你不想做,誰也不會逼你。哪怕礙于大局你參與了,完成得也不錯,可你真正會開心嗎?”陳戈攤開手,“不開心——這就是我從你身上看到的。”

他聽出了陳戈的言下之意。

誰都幫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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