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走好。”

意娘沒有立刻走,她回身将手伸向元曜。一段幹枯的臂骨,五指蒼白嶙峋,提着那一盞熒熒青燈。

“妾身顏陋,今夜驚吓了公子,這盞青燈就送給公子,以為賠罪吧。”

元曜不敢接,更不敢不接,終是硬着頭皮接了:“唔,謝謝。”

意娘笑道:“不客氣。”

意娘轉身離去。

元曜提着青燈,怔怔地站在原地。

月光下,白骨裹紅衣,漸行漸遠,融入了夜色之中。

元曜關好大門,回到裏間,他心中有萬千疑惑想向白姬詢問,但裏間中燈火已經熄滅,白姬已經不在了。青玉案旁鋪着離奴的寝具,席被上空無一人,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模樣。

元曜一下子愣住,莫非,剛才的一切其實是一場夢境?沒有夜客來訪,沒有紅衣枯骨,沒有返魂香……可是,手中的青燈卻告訴他一切不是夢,剛才确實有一架枯骨來缥缈閣中買走了返魂香。可是,他定睛一看去,手中哪裏有什麽青燈?明明是一朵青色睡蓮,花瓣層疊,猶帶露珠。

元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廳,再次躺下睡去。

第二天,缥缈閣中一切如常。白姬仍舊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呵欠下樓來。離奴倚在櫃臺後,津津有味地吃着魚幹。今天清晨,元曜打開店門後,離奴才回來,也不知道他昨夜去了哪裏,更不知他怎麽摔折了腿。今天,離奴走路一瘸一拐,看小書生格外不順眼,一直對他呼來罵去。

三春天氣,陽光明媚,缥缈閣中卻生意冷清。白姬使喚元曜搬了一張胡床去後院,她躺在上面曬太陽。離奴準備了一壺西域葡萄酒,一只瑪瑙杯,正要一瘸一拐地送去後院,看見元曜心不在焉地拿着雞毛撣子在彈貨架上的灰塵,立刻将送酒的活兒推給了他:“喂,書呆子,把這酒送去後院給主人。”

“哦,好。”元曜乖乖答應,放下雞毛撣子,接過了托盤。

離奴單手叉腰,指着元曜,兇巴巴地道:“書呆子,今天爺腿疼,你送完酒後就去市集買菜,知道了嗎?”

元曜不樂意:“古語雲,君子遠庖廚。小生怎麽說也是個讀書人,買菜做飯一向是離奴老弟你的事情,為什麽要小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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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奴揮舞着拳頭,氣呼呼地道:“爺現在一瘸一拐都是誰害的?!少羅嗦,讓你去,你就去!”

你昨晚溜去了哪裏,怎麽摔折了腿,我哪裏知道,關我什麽事……元曜心中委屈,但卻不敢違逆,只得吶吶道:“好吧,可是要買些什麽菜呢?”

離奴想了想,道:“小香魚,大鯉魚,鲫魚,鲈魚都行,既然是你買菜,你喜歡哪一種,就買哪一種吧。”

元曜哭喪着臉:“小生都不喜歡……為什麽缥缈閣中一日三餐都吃魚?”

離奴拉長了臉,道:“因為爺掌勺,爺喜歡!快去給主人送酒,送完酒後就去市集買魚,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

010春宴

元曜苦着臉,端酒走向後院。

尚在走廊中,元曜就已經聽見後院中傳來一陣悅耳的樂音,仔細聽去,有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簫……許多樂器合奏成一曲繁華靡麗的典樂,宮商泛羽,袅袅醉人。

這樣華麗的曲子只有皇家的宮廷歌宴中才能聽得到吧?為什麽會從缥缈閣的後院中傳來?元曜滿腹疑惑,疾步向後院走去。

剛一踏入後院,元曜不由得眼前一花,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幾乎端不住手中的托盤。

芳草萋萋,緋桃樹落英缤紛,後院中寬闊的草地上,白姬笑着倚坐在胡床上,她的身邊圍坐着一群衣飾華麗,容顏俊美的男女。從這些人的氣質和衣着來看,有飄逸的白衣卿相,有端莊的帝女貴婦,有疏狂的游俠少年,有清媚的閨閣少女,有風流的王孫公子,有妖豔的胡姬舞女……

這些形貌各異的人,正望着庭院的中央。

庭院中央,一群樂師模樣的綠衣人坐在草地上,手持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簫等樂器演奏。七名金衣赤足的美麗舞娘正踏着樂曲的節奏翩翩起舞,耳墜雙絡索,青絲纏璎珞,說不盡地妖嬈婆娑。

元曜穿過衣香鬓影,笑語喧喧,走向胡床上的白姬,他心中疑惑萬分。缥缈閣中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多客人?他一直在大廳裏,怎麽都沒看見?另外,那些豢養在後院的珍奇鳥獸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麽只剩下空空的籠子?

白姬看見元曜,笑道:“軒之,你來得正好。漫漫午後,無以消磨,大家就舉行了一場春日宴。來來,一起來品樂賞舞。”

一名面若緋桃,梳着烏蠻髻的少女早已笑吟吟地接過了元曜的托盤,為白姬斟酒。一名高鼻棕眸,褐衣卷發的胡姬笑着拉元曜坐下。

元曜懵懵懂懂地坐了。

春草柔軟如毯,桃花飄飛若絮,樂聲美妙繞耳,舞姿曼妙醉人,身邊美人環繞,元曜只覺得自己置身在夢幻之中,如此美好,如此愉悅。

元曜不自覺地側頭望向白姬,想确認她也在自己的夢裏。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她的夢境,他會覺得悵然若失。

白姬仿佛知道元曜的心思,笑道:“浮生一夢,雪泥鴻爪。你在我夢中,我在你夢中,誰之于誰,都不過是夢中說夢。”

元曜茫然:“好玄奧,小生聽不懂。什麽是夢中說夢?”

白姬淺品了一口琥珀杯中的美酒,笑了笑,“夢中說夢啊,簡單來說,就是你我在此說夢。呵呵,好了,不要再管夢的問題了。春日宴中,應當品樂賞舞,不要因為談玄,就錯過了眼前的真實。”

元曜點頭,“白姬所言甚是。”

白姬、元曜沉浸在樂舞中,春日午後的時光流水般過去。當綠衣樂師華美的典樂換做了輕緩的雅樂,金衣舞娘旖旎的舞步變得輕靈時,白姬淡淡的,突兀地問元曜:“軒之,你不覺得恐懼麽?”

元曜從樂舞中回過神來,奇怪地道:“小生為什麽要覺得恐懼?”

白姬道:“你不恐懼?經過昨晚的事情,普通人都會感到恐懼和不安,而不敢再呆在缥缈閣吧?”

元曜望着白姬,淡淡一笑,“小生恐懼,卻又不恐懼。”

白姬懵了,“恐懼,卻又不恐懼?這是什麽意思?”

元曜笑了笑,道:“這意思,大概和夢中說夢一樣吧。”

白姬望了元曜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軒之,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元曜撓撓頭,不明白自己哪裏有趣了。從小到大,從私塾裏的同窗,到家中的仆人,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無趣的人。

白姬品了一口瑪瑙杯中的美酒,問道,“如果夜裏,再有意娘那樣的客人上門,你不會覺得害怕嗎?”

“小生會禮貌接待,絕不會失了禮數。”

“……”

“白姬,你怎麽了?小生說錯了嗎?”

“不,我只是在想,軒之你的腦子裏是不是少了一根筋……”

“怎麽會呢?小生從沒覺得腦子裏少了東西啊?!”

白姬撫額,“算了,品樂賞舞吧……”

“好。”小書生歡快地道。

也許是陽光太溫暖,也許是樂聲太柔緩,元曜漸漸覺得困倦,耳邊的樂曲緩緩遠去,舞娘的身影慢慢模糊,他伏在褐衣卷發的胡姬膝上睡着了。

元曜睜眼醒來,已經是夕陽近黃昏,他仍然置身在芳草萋萋的後院中,只是綠衣樂師、金衣舞娘都不見了。草叢之中,綠色的螳螂、蚱蜢、綠虎甲在跳來跳去。緋桃樹下,七只金色的蝴蝶在翩跹飛舞。白姬和那群衣飾華麗,容顏俊美的男女也不見了。凄迷的春草中,大大小小的籠子裏,缥缈閣豢養的毛羽華豔的鳥獸們又都回來了,它們或眠或醒,或伏或立,悠閑而自得。

呃?!元曜心中奇怪,他感到頭下毛茸茸的,軟軟的,側目望去,正好對上一雙棕色的眸子。元曜吓得翻身而起,才發現那是一只西域産的褐色卷毛狗,正是豢養在後院準備貨賣的寵物。怎麽枕在它身上睡着了?白姬呢?春日宴呢?

元曜正在懵懂中,離奴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雙手叉腰,兇巴巴地道:“到處找你都找不到,原來是溜到後院來偷懶了!喂,書呆子,魚買回來了嗎?”

元曜一拍腦袋,“呃,小生睡忘了……”

見離奴的臉色漸漸泛青,小書生急忙起身開溜:“小生現在就去……”

元曜一溜煙跑了,離奴在後面跺腳:“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集市早就散了,哪裏還有魚賣?!”

褐色卷毛狗一見離奴,突然一躍而起,向他撲來。離奴大驚失色,逃跑不及,被撲翻在地,哭着罵道:“死書呆子,你在後院偷懶也就罷了,幹嘛把狗放出籠子?!嗚嗚,我最怕狗了,誰來救救我……”

元曜隐約聽見離奴在後院哭喊,以為他腿腳不靈便摔倒了,急忙折回來相幫。誰知放眼望去,哪裏有離奴的身影?只有一只黑毛野貓被褐色卷毛狗撲倒在地,正發出一聲嗚咽:“喵——”

奇怪,離奴呢?哪裏去了?元曜摸了摸頭,也懶得理會貓狗掐架,徑自奔向市集去了。

月圓如鏡,夜風微涼。也許是下午睡得太足的緣故,元曜在地上翻來覆去,也沒有困意。他翻身坐起,雙足對盤,結了一個跏趺坐,閉目學老僧入定。

“嘻嘻。”耳邊傳來一聲女子的輕笑。

元曜睜開眼。白姬不知何時站在了大廳中,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我正好要出門,軒之既然睡不着,不如陪我出去走一走?”

元曜猶豫:“現在已經過了子時,在街上走會犯夜……”

白姬笑得神秘:“沒關系,我們不會犯夜。走吧,軒之。”

元曜還在猶豫,白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知怎麽,他就站了起來。隔近了,他才發現白姬穿着一襲紋繡白牡丹的曳地長裙,挽着一道白蝶斂翅的绫紗披帛,梳着樂游髻,髻上簪着一朵盛開的白牡丹。平日淡掃蛾眉的女人,今夜難得地細塗鵝黃,精點口脂,兩邊唇角還以螺黛點着靥妝。整個人如同暗夜中盛開的一朵白牡丹,華美中透着幾縷幽豔。

元曜一怔,她這般盛妝華容,莫非是要去哪裏赴宴?可是這深更半夜,哪家會開宴會?

“白姬,我們去哪裏?”

白姬簡單地道:“去看意娘。”

元曜一驚,意娘已經是死人,去哪裏看她?去郊外的墳地麽?可是這個時間怎麽能夠出城?再說,去墳地看骷髅,需要盛妝華容,如同去皇宮赴宴一樣麽?

“白姬,你這般盛裝,倒像是去赴宴,而不像是去上墳啊!”

白姬笑了笑,嘴角的兩點靥妝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妖嬈魅惑:“赴宴?軒之,你說對了,今夜月圓,長安城中倒真有一場盛宴呢!我們走吧。”

元曜道:“你且等一等,小生去找一盞燈籠。深夜出門,還是點一盞燈籠,免得摔倒了。”

白姬指了指櫃臺上,一只淨色瓷瓶中插着一朵青色蓮花,道:“不必去找了,這盞青燈不就很好麽?”

淨瓷瓶中的青蓮正是昨夜意娘送給元曜的‘青燈’。白姬走到櫃臺邊,取了蓮花。

元曜摸了摸頭,“這是睡蓮,不是青燈……”

元曜的話尚未說完,就已經吃驚地張開了嘴,白姬手中的青蓮又變成了一盞熒熒青燈。

白姬笑吟吟地道:“給,軒之,拿着。”

“啊!好。”元曜吃驚地接過青燈,提起來湊近了細看,沒有變成青蓮,還是青燈。青燈中間還有一截蠟燭,青色火焰在幽幽地跳躍着。

011 非人

月圓似明鏡,夜雲仿佛香爐中溢出的一縷縷輕煙,将明鏡襯托得缥缈如夢。元曜跟着白姬走過延壽坊、太平坊、去往朱雀門大街。月光很明亮,街上很安靜,偶爾會碰見巡邏的禁軍。

第一次遇見禁軍,元曜下意識地想逃,但是禁軍披堅執銳,踏着整齊地步伐走過,對他視而不見。于是,漸漸地,他也不害怕了。

過了益尚坊向右轉,就來到了朱雀門大街。朱雀門大街是長安城的中軸線,也是長安最寬闊的街道。

此刻已近醜時,元曜料想朱雀門大街必定空寂無人,安靜如死。可是沒有想到,剛一轉過尚德坊,他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熙熙攘攘,人聲喧嘩的場面。

元曜停住腳步,擡頭望着月亮。

白姬奇怪地道:“軒之,你在看什麽?”

元曜道:“小生在看天上挂着的是不是太陽。這不是白天吧?!”

白姬掩唇笑了,“當然不是。你仔細看看,這是一場夜晚的盛宴呢。”

元曜擦了擦眼睛,仔細向兩邊張望。不細看還好,這一仔細看去,他只覺得頭皮一瞬間炸開,心中的恐懼如夜色般四散蔓延。

從元曜身邊經過的行人,有舌頭垂到肚臍的女子,有眼珠吊在臉上的孩子,有脖子扭曲成一個詭異弧度的老人,還有穿着囚服捧着頭顱行走的男子……

街邊陳列着各種攤位,有肉攤,有布攤,有面具攤,有燈籠攤,紙鳶攤……元曜正好經過賣肉的攤位,一塊巨大的木案上陳列着血淋淋的肉塊,還有心、肝、腸、胃等髒器,都還帶着鮮血。

元曜疑惑,這些是什麽動物的髒器?豬?牛?羊?

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站在砍肉的案臺後,揮舞着手裏的菜刀,對元曜笑道:“這位書生,買點人肉炖湯喝吧?很補的。”

元曜臉色煞白,急忙搖頭,“不、不、不用了……”

賣肉的惡鬼手起刀落,斬開了木案上的一物,殷勤地笑道:“不買肉,那買點人腦吧?瞧,新劈開的人頭,腦子白花花的,多鮮嫩。都說吃什麽補什麽,你這書生頭腦空空,正該多吃點這個呢!”

一股腥味彌散開來,元曜捂嘴便吐。他這一吐,真不湊巧,正好吐在一名華衣貴婦的裙裾上。元曜急忙道歉:“對、對不起……小生不是故意的……”

華衣貴婦的皮膚很白,兩點蠶眉,一點櫻唇,發髻高聳入雲,簪珠佩玉,氣質高貴而優雅。她穿着一身花紋繁蕪的孔雀紫華裳,約有兩米的裙擺長長地拖曳在地上,在夜色中泛着點點幽光。元曜的嘔吐物,就吐在了她拖曳在地的裙裾上。

貴婦回過頭,淡淡一笑,氣質雍容高貴,“沒關系。這位公子,你看妾身的裙裾皺了,你能替妾身将它理平嗎?”

元曜晃眼一看,貴婦拖曳在地上的裙裾确實有些褶皺了。他正因為弄髒了貴婦的裙子,心懷愧疚,急忙道:“好,小生願意效勞。”

元曜将手伸向地上的華裙,卻被白姬阻止。白姬笑着對貴婦道:“佘夫人,這家夥笨手笨腳,還是我來吧。”

佘夫人一怔,瞳中幽光閃沒,也笑了笑,“原來,他是白姬你的人,那這次就算了。”

佘夫人轉身離去,步履高貴而優雅。當佘夫人走到明亮的月光下時,元曜才發現她的華裳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蛇蠍,蛇皮和蠍殼上泛着劇毒的幽藍色冷光。

這時,一個搖搖晃晃的僵屍不慎踩到了佘夫人的裙裾,密密麻麻的蛇蠍沿着僵屍的腳蜿蜒而上,迅速覆蓋了僵屍的全身。僵屍痛苦地掙紮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化做一架白骨。

元曜牙齒上下打顫,“白姬,她、她是什麽人?”

“缥缈閣的客人。”白姬淡淡道,見元曜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又道:“放心,她不常來。”

兩人繼續向前走。元曜看見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一邊背着論語,一邊飄:“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同是讀書人,元曜覺得親切,就多望了他幾眼。書生飄來,對元曜揖道:“這位兄臺,看你模樣也是讀書人,要和小生探讨《論語》嗎?”

元曜咽了一口唾沫,問道:“你、你是鬼嗎?”

書生聞言,十分生氣,拂袖飄走:“哼,又是一個愚俗之人!豈不聞,子不語怪力亂神……”

路邊的一棵槐樹下,坐着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她纖手執筆,正在專心致志地畫着什麽。元曜正在奇怪,那女子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裳。

非禮勿視。元曜急忙轉頭,白姬卻又将他的頭移了過去,“軒之,看着,待會兒會很有趣。”

元曜再次望向槐樹下的女子,她已經全身不着寸縷,低垂着頭,雙手環向後背。她的皮膚雪白,酥胸豐滿,雙腿修長,蠻腰纖細,十分美麗誘人。

元曜有點口幹舌燥,但見那女子動了動,又脫下了一件衣裳。不、不會吧,她已經不着寸縷了,還有什麽能夠脫下?!

元曜定睛望去,頓時頭皮發麻,女子脫下的“衣裳”是人皮。脫了皮的女子是一團模糊的血肉,臂骨和肋骨清晰可見,還有蛆蟲在蠕蠕爬動。她扔了舊皮,拿起新畫的人皮,如同穿衣一般,裹在了身上。不過一瞬間,模糊的血肉變成了另一名赤、裸的女子。女子白膚,修腿,細腰,芙蓉如面柳如眉,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

女子回眸,見元曜正望着自己,遂勾唇一笑,千嬌百媚,“公子,奴家有些頭暈,你可否過來扶奴家一把……”

元曜已經吓得頭暈了,哪敢上去扶她?他拔腿就跑,踉踉跄跄地追上白姬,哭喪着臉道:“白姬,這究竟是什麽地方?真是吓死小生了……”

白姬笑道:“這裏是朱雀門大街。”

“小生知道這裏是朱雀門大街,可是眼前這些究竟是怎麽回事?”

白姬神秘一笑,唇角的靥妝将她襯托得詭魅如妖:“月圓之夜,妖鬼夜行,就是這麽回事了。”

元曜舌挢不下,“他們都是妖鬼?”

白姬道:“也不全是。按佛經中的叫法——非人,更為準确一些。一切人與非人,皆是衆生。”

“什麽是非人?”

“佛經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實際不是人的衆生。”

元曜咽了一口口水,問道:“你、你也是‘非人’嗎?”

白姬沒有直接回答元曜的話,只是淡淡道:“天龍八部(1)應該也算非人吧。”

元曜還想再問什麽,兩人身後響起了馬蹄聲、車輪聲、踏步聲。踏步聲十分整齊,像是王侯出行時擺駕的儀仗隊。

白姬、元曜回頭,果然看見一片甲胄鮮明的儀仗隊正在緩緩行來。路上的千妖百鬼紛紛退避,白姬也拉着元曜避到了路邊。

元曜奇怪地問道:“這樣的陣仗,莫不是帝王出巡?”

白姬睨目一望,笑道:“确實是骊山來的帝王出巡呢。”

儀仗隊走近了,元曜才發現他們竟是真人大小的土俑,個個作兵馬打扮,栩栩如生,精神抖擻。不過土俑的裝束不像是大唐武将,倒像是先秦時的風格。

儀仗之後,緩緩駛來一輛肅穆的四乘馬車,裝飾着帝王的龍幡,拉車的四匹駿馬也是土俑。

元曜暗自奇怪白姬的話,骊山來的帝王?聖上應該在大明宮,怎麽會去骊山?又怎麽會夜巡?

四乘馬車在元曜面前停了下來,車中傳來一個威嚴而沉厚的男聲:“好久不見了。”

“欸?!”元曜驚奇,車中人在和自己說話麽?不,不可能。雖然沒有看見車中人,但只聽聲音中的氣度,只看儀仗隊的氣勢,他肯定自己不會認識這般身份高貴的人物。他莫不是認錯了人?

元曜正在疑惑,但聽身邊的白姬淡淡笑道:“陛下上一次來缥缈閣是九百年前,可惜您想要的東西缥缈閣中沒有。您的願望,白姬無力實現。”

車中人道:“白姬,你曾說缥缈閣中雖然沒有不死藥,但是東海有蓬萊山,蓬萊山上有不老泉。朕依你之言,遣徐福去東海,但是終究沒能等到他從蓬萊山取回不老泉水。”

白姬淡淡道:“一切皆有緣法,不可強求,更不可逆天。”

車中人道:“其實,死,也并沒有朕生前想象得那般可怕。至少,朕死後終于明白為什麽朕許下敵國的財富,你也不肯去東海蓬萊山取不老泉,也明白了世間為什麽會有缥缈閣。”

白姬淡淡一笑,雲淡風輕:“我不是不肯去東海,而是不能去。衆生有了欲望,世間便有了缥缈閣。”

車中人道:“龍不能入海,倒真是世間最痛苦的懲罰。好了,時候不早了,朕該回骊山了,有緣再會。”

白姬笑道:“有緣再會。”

儀仗起步,馬車起駕,骊山來的帝王漸漸遠去,消失在了朱雀門大街上。

白姬收回目光,對猶自呆立的元曜道:“軒之,走吧,你還在看什麽?”

元曜回過頭,“白姬,他、他……骊山,徐福,不死藥……他不會是那位陛下吧?秦……”

“噓!”白姬将食指置于唇上,笑道:“他已非人,非人禁止言名,這是這個世界的規矩。”

元曜有些激動,他雖然是一個讀書人,卻一向佩服秦皇漢武的雄才偉略。

“他……陛下,也會來缥缈閣嗎?”

白姬笑道:“有緣者,都會來缥缈閣。”

元曜跟着白姬走到豐安坊時,已經是圓月西沉。雖然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麽,元曜一點也不覺得累。豐安坊十分僻靜,與百鬼夜行的朱雀門大街仿佛兩個世界。

注釋:(1)天龍八部:佛教術語,八部包括:一天衆、二龍衆、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文中的白姬,屬于龍衆。

012鹣鲽

武恒爻的別院坐落在豐安坊。一年之中,武恒爻幾乎很少住在位于永興坊的官邸,而是住在這安靜僻幽的別院中。

借着月光望去,元曜看見一座荒草叢生的宅院,占地很大,但院牆大門朱漆剝落,雜草蔓生。與其說是富貴人家的別院,倒更像是一座廢棄的寺院。

元曜敲了敲門上的銅環,久久無人來應。要麽,是家仆早已經睡死,要麽就是沒有家仆。元曜為難地望向白姬:“沒有人來應門,怎麽辦?”

白姬沉思了一會兒,道:“唔,爬牆吧。”

踏着石牆凹凸不平處,元曜顫顫巍巍地攀上了牆頭,騎坐在牆檐上。雖然院牆不到三米高,但是對于手無縛雞之力,且飽讀聖賢之書的小書生來說,可以算是一件摧殘身心的苦差事。

元曜拉着苦瓜臉,對提着青燈站在院牆下的白衣女子道:“白姬,這,這不妥吧?要是被人看見了,當做是賊,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唉,軒之,你都已經坐在牆上了。橫豎都洗不清了,還是趕快跳下去吧。”

小書生想拉一個共犯,“白姬,你不上來嗎?”

白姬含糊地道:“你先下去,我就能進去了。”

小書生“哦”了一聲,咬着牙壯了一會兒膽子,還是不敢往下跳。白姬在下面等得有些不耐煩。忽然,一陣疾風吹來,小書生如同牆頭草,一下子被吹翻了下去。

“咚!”元曜跌落牆頭,摔在地上。幸而牆下是草地,雜草柔軟,不曾受傷。小書生揉着大腿站起來,疼得直叫喚:“哎呦呦,好好的,怎麽起風了,摔死小生了。”

元曜巴巴地擡頭望牆,等着白姬翻牆進來。等了好一會兒,牆頭沒有任何動靜,大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軒之,開門。”

“你先下去,我就能進去了。”元曜一瘸一拐地打開門,看着白姬提着青燈優雅地走進來時,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別院中碧草萋萋,雜花生樹,連光滑的石徑都幾乎被瘋長的花草湮沒。白姬和元曜沿着小徑,走向別院深處亮着燈火的廂房。

元曜好奇地問道:“這裏看上去好荒涼,似乎連一個仆人都沒有。武将軍身為朝廷重臣,真的住在這裏?”

白姬淡淡地道:“坊間傳言,意娘死後,武恒爻總是當她還活着,每天對着虛空說話,與虛空對坐飲食,與虛空撫琴聯詩,賞花品茗,仿佛意娘還活着一樣。同僚們因為他的癡異舉動,紛紛譏笑他,疏遠他。仆人們覺得害怕,也都逃離了官邸。連太後也認為他得了邪症,心生憐憫。也許,武将軍就是喜歡這裏的幽靜,才住在這裏。只有住在這遠離塵嚣的別院,不受世人指點,他才能和亡妻安靜地在一起吧。”

“可是,這裏也太荒涼了。這些樹木花草,怎麽也得找幾個園丁來修剪一下吧?”

“軒之,你不覺得這種荒涼也未嘗不是一種生機勃勃嗎?被歸置得很好的庭院,反而失去了生機。”

“這裏哪有什麽生機?連一個仆人也沒有啊?”

“青草,綠苔,浮萍,藤蘿,芭蕉,繡球花,芍藥,夜蟲,游魚,栖鳥,野狐……這些不都是生機嗎?噓,軒之,你聽,夜風中有很多聲音在細語呢喃,人們如果能夠聽懂它們的對話,就可以知道今年是不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也可以知道別處正在發生的事情。”

元曜側耳傾聽,除了幾聲瘆人的夜鴉叫,什麽也沒聽見。

白姬、元曜走過浮橋,亮着燈的廂房出現在兩人面前。元曜正要上前,卻被白姬拉住。兩人站在一叢茂密的芭蕉樹下,遠遠地觀望。

廂房的軒窗大開,隐約可以看見裏面的情形。廂房中,燈火煌煌,武恒爻穿着白色長衫,跪坐在地上,用撥子彈琵琶,一身紅衣的骷髅踏着珠玉般的琵琶調緩緩起舞。森白的骨頭,鮮紅的血衣,偏偏以曼妙的姿态起舞,說不出的詭豔,駭人。武恒爻的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容,他深情地望着起舞的意娘。意娘偶爾也低首回眸,以黑洞洞的目光注視着他,情意綿綿。

明明是很詭異的場景,元曜卻覺得有一種琴瑟和諧,鹣鲽雙飛的美感。一人一鬼,塵緣已斷,僅憑着一絲不滅的執念和欲望,仍舊做着世間相愛至深的情侶。

元曜有些感動,也有些悲傷。一曲舞罷,武恒爻與意娘相攜而坐,互相依偎。武恒爻執着意娘的手,溫暖的人手扣着冰冷的白骨,十指交纏,深情如初。

白姬嘆了一口氣,“軒之,我們回去吧。”

“欸?你不是特意來拜訪意娘的麽?怎麽不見她就要走?”

“算了,見了她也沒有用。她的欲望太強,不會改變。”

元曜不明白白姬的話。見白姬提着青燈走遠,也只好跟了上去。他最後回頭望向廂房,武恒爻和意娘相依相偎的身影帶着一種悲劇性的美。

回去的路上,白姬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走着。

元曜忍不住問道:“你今晚拜訪意娘,是想勸她改變心意麽?難道,讓她返魂重生,與武恒爻相守一生,不好麽?”

白姬淡淡地道:“時光倒流,死而複生,永葆青春……這些違背天道的事情,都是禁忌,都是逆天。逆天而為,打亂天罡秩序,必将付出可怕的代價。”

“什麽可怕的代價?”

“比永堕虛無,更加可怕的代價。”

元曜打了一個寒戰,“那你,為什麽還給他們返魂香?”

“因為,那是他們的愛欲。缥缈閣,是為了衆生的欲望而存在……”

回到缥缈閣,元曜赫然發現一名書生正盤膝結跏趺坐,坐在大廳中他的寝具上。走近一看,怪了,竟是他自己。這書生是自己,那自己又是誰?

元曜正在迷惑,白姬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軒之,回去吧。”

元曜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東方響起了一聲悠長的雞鳴,夜之華宴接近尾聲,非人的喧嚣漸漸沉寂,人的喧嚣伴随着泛白的天空緩緩拉開了序幕。

白姬吹滅了青燈,青燈又變成了青蓮。她将青蓮插入淨瓷瓶中,走進裏間。離奴的寝具上,仍是一只黑貓翻着圓滾滾的肚皮,四腳朝天,呼呼大睡。

白姬打着呵欠,走上樓梯,“好困,該睡一會兒了……”

時間飛逝,春去夏來,轉眼已是仲夏六月。小書生老實本分地在缥缈閣做雜役,受着一主一仆的奴役使喚,心中滿腹的委屈也不敢反抗,只能趁夜深無人之際,在缥缈閣外的柳樹上挖個洞傾訴。

功名于他,是無望了。用白姬的話說,“軒之,你此生沒有富貴之命,如果強求,只怕還會有災厄。還是本分一生,倒能安然終老。”

因為父親的遭遇,小書生對功名本來也看得頗淡,也就不再想去參加科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捧着書本看,缥缈閣中有不少珍貴的古卷,他就做了蠹蟲。偶爾,他也會吟兩首或壯志未酬,或傷春悲秋的酸詩,惹來離奴的白眼和嘲笑。

從春天到夏天,發生了不少事情。仲春時節,韋德玄客氣地請小書生去韋府,吞吞吐吐繞了半天,又灑了幾滴老淚,小書生才明白韋家是要他解除與韋非煙的婚約。因為韋家小姐已經另許別家了,而且婚期在即。

小書生雖然傷心,但還是同意了。

韋德玄抹着老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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