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

必客氣。”白姬笑道。仆人搬來胡床,白姬坐下了。元曜和離奴站在她身後。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去年秋天,家族罹災,多虧白姬借了這座宅院,老身和孩兒們才能有一瓦栖身,實在是感激不盡。”

白姬笑了:“太君您客氣了。”

馬老太君笑道:“白姬的恩情,老身無以為報。今夜是在這宅院中的最後一夜,又恰逢白姬您前來,不如開一場夜宴招待您吧。”

白姬臉色微變,似乎想推辭:“這……不必……”

“有鏡花蜜喲!”馬老太君笑眯眯地望着白姬。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白姬笑着改口。

元曜奇怪。看白姬的神色,明顯不想參加這場夜宴,但是一聽說鏡花蜜,就改口了。鏡花蜜是什麽東西?能讓這條奸詐腹黑的白龍動心?

馬老太君對馬大道:“吩咐下去,在花廳設宴,招待客人。”

“是。母親。”馬大領命而去。

在等待開宴的過程中,馬老太君和白姬開始閑聊。有些話語,元曜能聽懂,有些話語,元曜聽得一頭霧水。白姬問馬老太君:“不知,太君您的新宅建在哪裏?”

馬老太君笑道:“就在此宅附近,有一棵老槐樹的地方。”

元曜心中奇怪。剛才來的時候,是在樹林裏看見了一棵老槐樹,可是哪裏有房子?!

白姬笑了:“如此甚好,搬運起東西來,也方便。”

“是啊。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這裏風水不錯,老身舍不得搬走。”

白姬笑道,“太君福澤本就深厚,加之此地風水,一定會更加子孫興旺,家族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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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借您吉言。”馬老太君非常開心。她望了白姬身後的元曜一眼,忽而怔住,“這位後生,是誰?”

白姬笑道:“這是缥缈閣新來的雜役。軒之,還不快過來見過馬老太君。”

元曜聞言,來到馬老太君身前,作了一揖:“小生元曜,字軒之,見過老太君。”

馬老太君忽地拉住元曜的手,望着他,滾下淚來:“這後生長得真像老身死去的九兒。我那苦命的九兒啊,自從在河邊被大水沖走,就下落不明,生死未蔔……”

馬老太君哭得傷心,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服侍她的男仆們吓了一跳,急忙圍上來,端水的端水,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忙做了一團。

“太君,您醒醒啊!”

“太君,您不要傷心了!”

“太君,您要保重身體……”

元曜吓了一跳,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馬大一邊抹淚,一邊解釋道:“我們兄弟十人中,母親最疼愛九弟。九弟被河水沖走之後,她老人家就茶飯不思,整日垂淚。仔細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長得頗像,母親年邁,有時候會犯點兒糊塗,她肯定是把你當成九弟了……”

不一會兒,馬老太君悠悠醒來,向元曜招手,淚眼迷蒙:“九兒,你終于回來了!快過來,讓為娘仔細看看你……”

元曜踟蹰。白姬小聲道:“老太君既然誤認為你是九兒,你就裝成九兒寬寬她老人家的心吧。治愈人心,也是一種積福的功德。”

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元曜,“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裝作是九弟,寬慰一下母親她老人家吧。”

元曜素來心善耳軟,從來不會拒絕別人。況且,眼前這個喪子的慈祥老婦,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母親,也就向馬老太君走了過去。

馬老太君一把摟過元曜,将他抱在懷裏,一邊哭泣,一邊“九兒九兒,我苦命的九兒……”地叫喚。元曜陷入馬老太君的懷抱,只覺得被一團軟綿綿的肉包圍,無法呼吸,更無法掙脫。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暈過去的瞬間,馬老太君松開了他,伸手捧着他的臉,淚眼迷蒙:“九兒,你瘦了,瞧這一把骨頭,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兒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兒啊……”

馬老太君一邊心肝兒肉地叫着大哭起來,一邊又把元曜抱在懷裏使勁揉。元曜被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無力地沖白姬道,“救……救命……”

白姬以袖掩唇。

衆人正在鬧着,有仆人進來禀報,“老太君,花廳中已經準備好夜宴了。”

馬老太君聞言,對白姬道:“那就去花廳?”

“客随主便。”白姬笑道。

馬老太君舍不得放開元曜,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九兒陪着為娘。”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着馬老太君坐着,看什麽東西都恍恍惚惚。八名身強力健的男仆走到胡床邊,彎下腰身,連胡床帶人擡起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廳。

白姬、離奴、馬氏五兄弟跟在後面。

元曜光着的腳丫子在胡床邊晃蕩着,馬老太君見了,寵溺地笑道:“九兒,你總是改不了喜歡光着腳的壞毛病。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

不穿鞋子,仔細路上的碎石子割壞了腳!簡單的一句關切話語,讓元曜的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孩兒以後會記得穿鞋,母親不必挂心。”元曜笑着對馬老太君道。

馬老太君聞言,眼眶一紅,又抱着元曜揉了起來,“九兒九兒,我苦命的九兒……”

衆人來到花廳,花廳中燈火煌煌,瓶花綻笑。一張長約七米,寬約兩米的梨花木桌擺在花廳中央,木桌上擺滿了山珍海錯,美味佳肴。男仆将馬老太君的羅漢床放在了上首。馬老太君對白姬、離奴笑道:“白姬請坐,貍君也請坐。”

白姬和離奴在客座坐下。馬氏五兄弟坐在下首相陪。

元曜坐在馬老太君身邊,望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心中有些奇怪。這些裝在精美食器中的佳肴散發着誘人的香味,但是不是鮮蔬海味,也不是六畜八珍,完全看不出來它們是用什麽食材烹饪的。

珍珠簾後,幾名穿着褐色衣衫的樂師捧着樂器演奏樂曲,輕緩而悠揚。

馬老太君對白姬道:“食物粗陋,請不要嫌棄。”

“老太君客氣了。菜肴如此豐盛,怎麽會粗陋?”白姬笑道。可是,她幾乎不動箸,只是喝着琥珀杯中的鏡花蜜。

離奴倒是舉箸如飛,吃得很歡快。

馬老太君笑道:“今年的鏡花蜜,味道如何?”

“很美味。”白姬笑道:“春分那一晚,我也本想去月之湖取一些,可惜有事情耽誤了。第二夜再去月之湖時,鏡花蜜已經沒有了。”

“鏡花蜜是好東西。長安城的千妖百鬼每一年都在等着春分之夜,鏡花盛開,去往月之湖取蜜。僧多粥少,去晚了,自然沒有了。老身今年去得早,取了不少,明天送你一些帶回缥缈閣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謝老太君。”

元曜很好奇地喝了一口鏡花蜜,澄黃色的蜜汁,入口清冽如水,但帶着一種說不出的甘甜,讓人神清氣爽。元曜剛要喝第二口,馬老太君愛憐地看着他,“我的兒,你都瘦成這樣了,怎麽還一個勁地喝稀的?來,來,張開嘴,要多吃一些肉……”

馬老太君夾了一些肉菜,一個勁地往元曜嘴裏塞。元曜卻不過馬老太君的熱情,全都囫囵吞到了肚子裏,一股極腥,極膩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元曜疑惑,“這些都是什麽菜,怎麽這麽腥膩?”

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兒啊,這些都是你平日喜歡吃的菜啊!”

馬老太君端起一個荷葉紋六曲銀盤,裏面裝着白花花的肉,晶瑩雪白。馬老太君用銀勺剜了一塊肉,喂進元曜嘴裏,“這個清蒸肉芽不腥,來來,我的兒,再吃幾口……”

白肉入口即化,軟軟的,果然不腥膩,似乎還有點清甜。元曜又吃了幾口,很是受用。

馬老太君又端起一個六瓣凸花銀盤,裏面盛着炸得金黃酥脆的東西。馬老太君用象牙箸夾了,塞進元曜嘴中,“我的兒,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憐見的,這次回來,一定要多吃一點……”

說着,老太太又流下淚來。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傷老人的心,張口就吃了。這道菜不知道是什麽,金黃的外皮裹着黢黑的肉,吃着很腥。元曜吃了三個,實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還要給他夾。元曜胡亂從桌上端起一碗湯食,道:“唔,孩兒還是更愛喝湯。”

擔心馬老太君還給他喂那炸得金黃的東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湯,把嘴巴填滿,湯的味道十分鮮美。他又吃了幾個湯裏的烏色丸子,口感像是鹌鹑蛋,但蛋白是烏色的,蛋黃是黑色的。

馬老太君看了,又抹淚,“我的兒,你還是改不了貪吃珍珠湯丸的毛病,那東西吃了積食,要少吃一些……”

夜宴中,馬老太君把元曜當做失而複得的愛兒,一個勁地給他喂食。元曜心善,怕馬老太君傷心,也就一個勁地吃。看着馬老太君開心的笑容,元曜雖然肚子撐得難受,但心裏卻很開心。能讓一個失去兒子的老人展顏歡笑,他多吃些東西,又有什麽關系?

白姬一邊喝着鏡花蜜,一邊聽樂師演奏樂曲。離奴和陪坐的馬氏兄弟猜拳鬥酒,笑聲不絕。月色清朗,瓶花綻笑,夜宴的氣氛十分融洽歡樂。

夜宴進行到尾聲時,元曜已經撐得神志不清了,他隐約聽見馬老太君對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暫且在此歇下?”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又聽到有人來報:“禀報太君,住在隔壁的窮書生說咱們府裏太吵,讓他睡不着覺,煩請太君開夜宴時小聲一點。”

馬老太君嘆了一口氣,“可憐見的孩子,老身忘了他眼疾尚未好,吵了他休息……你去告訴他,夜宴已經開完了,讓他安心休息。另外,拿點草藥和吃食給他……”

馬大道:“那窮書生又腐又酸又聒噪,不如孩兒帶人去将他亂棍打走,何必給他草藥和吃食?”

馬老太君呵斥道:“住口!咱們是有身份的大戶人家,怎麽可以做那種仗勢欺人的事情?!怎麽說,咱們都和那孩子做了半年鄰居,将來也還會繼續再做鄰居,萬萬不可把人給得罪了。鄰裏之間,不論身份,都應當和睦相處,互相照應,才可以大家太平,大家安樂。古人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唉,你們這些孩子啊,年輕氣盛,盛氣淩人,将來遲早會因此吃大虧……”

馬老太君訓斥兒子的聲音漸漸模糊,元曜已經被人擡入客房中休息了。

元曜睡得迷迷糊糊,夢裏他走在一片樹林裏。他前面不遠處是一個小山崗上,山崗上躺着一個年輕的書生,他正在“哎喲哎喲”地叫喚。元曜奇怪,走上前去,問道,“這位兄臺,你怎麽了?”

書生一直閉着眼睛,聽見有人問他,嘆了一口氣,“唉!我的眼睛疼得厲害。這位老弟,你能幫幫我麽?”

元曜有些為難,“小生不懂岐黃之術,不知道怎麽醫治眼疾……”

“不懂醫術沒關系。老弟,你幫我看看,我的眼睛裏長了什麽東西,疼得受不了了喲!”

元曜心生憐憫,“上半夜小生光着腳走山路,腳很疼,還流血了。腳痛尚且讓人不能忍耐,更何況是嬌嫩的眼睛?兄臺,小生不一定能幫得上忙,但是可以替你看一看究竟眼裏長了什麽。”

“多謝老弟。”書生歡喜地道:“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雙鞋子。”

元曜坐在書生旁邊,讓他睜開眼睛。月光下,書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中沒有眼珠,幾株雜草從他的眼眶中慢慢長出,還有一只蚱蜢從中跳出來,詭異而可怖。

“我的眼睛裏長了什麽?”書生急切地問元曜。

元曜吓得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元曜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光景。陽光燦爛,鳥鳴山幽,他正躺在一片荒草叢中,頭上是一棵如傘的樹冠,沒有華麗如宮闕的馬府,也沒有眼裏長草的書生,甚至連白姬和離奴都不見了。

元曜吃了一驚,“白姬,離奴老弟,你們在哪裏?!白姬,白姬你在哪裏?!”

“軒之,不要吵,讓我再睡一會兒……”白姬懶洋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元曜循着聲音擡頭望去。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正盤在樹枝上睡覺。白龍眼微阖着,鼻翼輕輕翕動,它通體雪白晶瑩,犄角盤旋如珊瑚,身體柔軟如雲朵。一只小黑貓也懶洋洋地睡在白龍旁邊。

“白姬,馬府和馬老太君上哪兒去了?!還有,小生昨晚夢見了一個眼睛裏長草的書生,太吓人了!!”小書生激動得手舞足蹈。

“吵死了!”黑貓不耐煩地道:“眼睛裏長草的書生,是不是躺在那邊那一個?”

元曜順着離奴的目光望去,離他十餘步遠的地方,有一座破敗的荒冢。一架雪白的骷髅暴露在陽光下,它的眼眶裏長滿了雜草。

“媽呀!”小書生吓得跌倒在地。

“唉!離奴,軒之膽小,你又吓他。”白龍埋怨黑貓,可是它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愉快。

元曜定了一會兒心神,才舉步朝荒冢走去。他想起昨晚書生眼疼的模樣,心中又生了憐憫,想去替骷髅拔掉眼中的雜草。元曜仍是赤着腳,每在地上走一步,腳就被碎石子硌得疼。元曜來到骷髅前,開始拔骷髅眼中的雜草。無論如何,都是讀書人,希望他不要再眼疼了。

拔幹淨骷髅眼中的草,元曜向骷髅作了一揖,“希望兄臺以後眼睛不會再疼了。小生告辭了。”

骷髅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元曜,上下颌骨的紋路看上去像是在微笑。

元曜回到樹下時,白龍和黑貓已經化作人形。——一名妖嬈的白衣女子,一名清秀的黑衣少年。白姬摘了一片蕉葉做扇子,搖扇,“日頭出來了,天也熱了,還是回缥缈閣吧。”

“白姬,馬府在哪裏?你不是來收房子的嗎?”元曜忍不住問道。

“馬府就在你的腳邊啊。”白姬笑道。

元曜垂頭。一座華宅的木雕靜靜地放在荒草之中,木雕約有棋盤大小,宅院裏三重,外三重,雕工極其精細,假山園林,亭臺樓閣一應具全,栩栩如真。

元曜蹲下去細看,認得是他昨晚和白姬、離奴去的馬府。元曜的目光移向花廳,花廳中央放着一張很大的梨花木桌,木桌上似乎還剩有夜宴的殘羹冷炙。

宅院門口,一只褐色的螞蟻緩緩地爬下臺階,去往草叢中了。

螞蟻?馬府?元曜腦中靈光一閃,黑着臉問道:“白姬,我們昨晚不會是在螞蟻群裏吧?”

“是不是,又有什麽關系?反正,昨晚的夜宴很愉快啊。”白姬掩唇笑道。

說到夜宴,元曜這才感覺到他的肚子還是飽飽的,估計到明天都不會覺得餓。昨晚,他實在是吃得太撐了。

“軒之,你拿着木雕,可能有點兒重,注意不要弄壞了。”白姬對元曜道。

元曜捧起木雕,他終于明白白姬來收回的房子就是借給螞蟻住的這個木雕。元曜想起馬老太君慈祥富态的面容,心中有些傷感。

“白姬,螞蟻的新家在哪裏?”

“昨晚,馬老太君說在一棵老槐樹下。喏,應該是那裏。”白姬指着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道。

白姬、元曜、離奴走到老槐樹下,只見樹下有一個大洞,一群紅褐色的螞蟻正在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元曜趴在地上向樹洞裏望去,一只體型龐大的,黑色中帶着金色的母蟻被一群螞蟻簇擁着,躺在蟻洞深處。那,就是昨夜親切地抱着他,給他夾菜喂菜的馬老太君。

不知怎的,元曜心中一酸,流下淚來。慈愛的馬老太君,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的馬老太君,竟然是一只螞蟻。

蟻洞外的槐樹枝上挂着三個小燈籠一樣的東西,看上去似乎是某種植物的花朵,花中盛着澄黃的蜜汁。

“啊!這是馬老太君送的鏡花蜜!”白姬開心地道。

元曜擦幹了眼淚,心中還是說不出的傷感。

回長安城的路上,白姬、離奴輕快地走在前面,元曜抱着木雕怏怏地跟在後面,他的腳上全是磨起的血泡,非常疼。忽的,元曜被一根藤蔓絆了一下。他低頭望去,一雙絨草編織的鞋子躺在草叢中。

“咦?這裏怎麽會有一雙草鞋?”元曜大喜。

白姬望了一眼草鞋,掩唇笑了:“軒之,這是有人特意為你做的呢。還不快穿上?”

“老弟你如果替我治好了眼疾,我就送你一雙鞋子。”元曜想起昨夜書生的話,心中一驚,這莫不是骷髅為他編的?!

白姬催元曜穿上,元曜也實在不願意再赤腳走路了,硬着頭皮穿了。草鞋很合腳,很舒服,小書生步履如風,笑容滿面。白姬見了,又開始盤算新樂趣了,“軒之啊,昨晚的夜宴,你覺得菜肴美味嗎?”

小書生開心地道:“雖然有些菜很腥很膩,但是很美味。”

“你想知道這些菜是用什麽做的嗎?”白姬笑得詭異。

小書生摸着飽飽的肚子,好奇心上湧,“是用什麽做的?”

“軒之最愛吃哪道菜?”

“清蒸肉芽,肥而不膩,很可口……”小書生回味道。

“那是蛆。”

“炸的酥黃香脆的黑肉……”

“那是蜘蛛腿。”

“那碗珍珠湯丸……”

“那是蚊子卵。”

在元曜彎下腰狂吐之前,離奴飛快地搶過了木雕。回缥缈閣的路上,元曜的腳倒是不疼了,他又開始吐得翻江倒海,幾乎嘔出了苦膽。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軒之,馬老太君很喜歡你,說不定還會請你去赴百蟲宴……九兒,你可要習慣吃蟲啊,不然為娘會傷心的……”

“小生……打死都不去了……”元曜哭喪着臉道。

“軒之,你不要哭喪着臉嘛。”白姬道。

“小生胃疼得笑不出來啊!”

“離奴不是也吃了很多蟲子嗎?他現在沒有吐啊。”

“小生怎麽能和離奴老弟比,它是貓,小生是人。”

“為什麽不能比?人和非人,都是衆生。”

“小生覺得,人和非人還是有着微妙的區別。”

“什麽微妙的區別?”

“比如,吃不吃蟲子的區別。”

陽光燦爛,清風明媚,白姬、元曜、離奴朝長安城中的缥缈閣中走去。今日,又有誰來買欲望?

(《蟲宴》完)

第三折:《無憂樹》

001 太平(1)

三月,微雨。長安,西市。

缥缈閣中,離奴單手支頤,倚坐在櫃臺邊,他的臉色有些憂郁。兩疊魚幹放在櫃臺上,他卻完全沒有食欲,甚至連小書生趴在一張美人靠上睡午覺,他也懶得去責罵他偷懶。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元曜睡足之後,醒了過來。他見離奴還保持着他入睡前的憂郁姿勢,不由得一愣,“離奴老弟,你最近怎麽郁郁寡歡?”

“爺不開心,關你什麽事?去去去,市集買菜去,別煩爺了!”離奴生氣地道。

“哦,好。”元曜起身去廚房拿了菜籃,又到櫃臺後取了一吊錢,“離奴老弟,今天要買什麽魚?”

離奴道:“不許買魚,買些青菜豆腐什麽的吧。從今天起,爺要齋戒吃素了。”

“為什麽?”元曜奇怪。

離奴瞪眼,“問這麽多做什麽?爺說什麽,你照做就是了!”

元曜道:“自從進了缥缈閣,每天吃的東西除了魚,還是魚,小生已經好久沒吃肉了。趁着離奴老弟你齋戒,小生去買些肉來,煩請離奴老弟做給小生吃。”

離奴磨牙,“書呆子,你想吃什麽肉?”

元曜美滋滋地想了想,道:“春日宜進補。小生打算去買些羊肉,請離奴老弟加上香料和蜂蜜烤一烤,一定很美味……”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爺齋戒,你個書呆子還想吃烤羊肉?!小心爺把你加上香料和蜂蜜烤來吃了!!”離奴氣呼呼地罵了小書生一頓,把他趕去了市集。

元曜在市集買了一些青菜、豆腐,他覺得吃青菜、豆腐晚上肯定會餓,又繞道去光德坊,在一家遠近馳名的畢羅店裏買了兩斤蟹黃畢羅做夜宵。

元曜走在光德坊外的大街上時,熙來攘往的人群突然起了騷動,一列威武的儀仗隊在前面開路,路人紛紛退避,讓開了一條通路。元曜被人群推攘着,退到了路邊的屋檐下。

一輛華麗的車辇緩緩而來,幾名男裝侍女騎在高頭駿馬上,簇擁着馬車。車辇裝飾得十分華麗,湘妃竹簾半垂着,金色流蘇随風飛舞。從半垂的竹簾縫隙望去,可以看見一個女人優雅的身影。

這是什麽人?出行如此排場?元曜正心中疑惑時,周圍有人竊竊私語,“是太平公主……”

“聽說,她這三個月都在感業寺吃齋,為國祈福,真是一位美麗而高貴的公主啊!”

“她這是要去皇宮,還是回公主府?”

“從路線上看,肯定是回公主府啊。”

原來是太平公主,怪不得出行如此大的排場。太平公主是高宗與武後的小女兒,她生平極受父母兄長,尤其是母親武後的寵愛,權傾長安,被稱為“幾乎擁有天下的公主”。她的丈夫是高宗的嫡親外甥,城陽公主的二兒子薛紹。不過,不知為什麽,坊間傳言,這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尊貴公主一直陰郁寡歡,似乎從來不曾快樂過。

元曜活了二十年,還沒見過公主,不由得探頭張望。突然,一陣風吹過,太平公主的手絹飛出了馬車,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迎頭蓋在了元曜的臉上。

“呃!”小書生眼前一黑,手舞足蹈。

馬車停了下來,太平公主低聲對一名男裝女侍說了句什麽,女侍騎着馬,帶着侍衛走到元曜跟前,冷冷地道:“公主有令,帶他過去。”

元曜被抓到了馬車前,吓得冷汗浸額,急忙深深地作了一揖,“小生,小生參見公主……”

太平公主翕動鼻翼,隔着竹簾道:“你的身上有水的味道,和一個人很像,不,她不是人。天上琅環地,人間缥缈鄉。你知道缥缈閣嗎?”

元曜吃驚,垂頭道:“小生正是從缥缈閣出來,前來市集買菜的。”

太平公主不顧禮儀,伸手掀開了車簾,“你擡起頭來。”

元曜擡起了頭,正好對上一張美麗的臉。太平公主不過二十四五歲,方額廣頤,膚白如瓷,眉若刀裁,唇如點朱,烏發梳作倭堕髻,發間偏簪一朵金色的芍藥,華麗而高貴。太平公主的臉上帶着愉快的笑意,溫暖如陽光,似乎非常快樂。

元曜覺得有些奇怪。坊間傳言,太平公主郁郁寡歡,性格陰沉,怎麽看起來,她好像很陽光,很快樂?

看清了元曜的模樣,太平公主笑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書生……”

元曜又是一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話的緣故,太平公主的眼眸黑沉如夜鴉之羽,陰沉而抑郁,和她的笑容非常不協調。

太平公主放下了竹簾,“書生,回去告訴白姬。三月了,按約定,她該來太平府了。”

“?”元曜一頭霧水。

太平公主做了一個手勢,讓侍衛趕走了元曜。太平公主的車辇漸漸遠去,只留一地香風。

元曜回過神來時,路人已經漸漸散開。他低頭一看,發現手裏還捏着一方絲帕,剛才忘記還給太平公主了,太平公主也沒有找他要回。仿佛手裏捏着的不是絲帕,而是一塊燒紅的火炭,元曜急忙丢了,但瞬即感到不妥,他又将絲帕拾起來,放在了菜籃中。

“呼——”元曜吐出了一口氣,提着菜籃回缥缈閣了。

元曜回到缥缈閣,離奴還倚坐在櫃臺邊發呆,精神不振。裏間隐約傳來談話聲,嬉笑聲,元曜奇怪地問道:“有客人麽?”

離奴道,“是熟客了。張六郎,他來買香粉和口脂。”

在唐朝,貴族階層的男子們有傅粉,塗口脂的習慣,這是一種上流社會的時尚和風雅。

元曜一愣,張六郎即張昌宗,他和他的哥哥張易之是武後和太平公主的寵臣,權傾朝野。張氏兄弟儀容俊美,特別是張昌宗,據說他風姿飄逸有如仙人王子喬(2),人稱“蓮華六郎”。坊間傳言,張昌宗愛美成癖,幾乎已經到了扭曲的地步,他不能容忍一切不美的東西存在,他覺得一切不美的東西都是污穢的,肮髒的。

元曜将菜籃放入廚房,他有些好奇這位名動西京的美男子長着什麽模樣,就悄悄地來到裏間外,偷偷地探頭張望。

這一看之下,小書生差點兒跌倒,急忙扶住了門框。

注釋:(1)缥缈中涉及的太平公主,上官婉兒,武則天,張易之,張昌宗等等歷史人物,請作野史觀,請作浮雲看,與正史無關,也請不要考據具體的時間和事件。

(2)王子喬:王子喬,神話傳說中的仙人。本名姬晉,字子喬,周靈王的太子,人稱太子晉。他好吹笙,作鳳凰鳴。

裏間中,牡丹屏風後,一男一女相擁而坐,親密無間。男子身形挺拔,女子身姿婀娜,只怕是張昌宗和白姬。

張昌宗挑起白姬的下巴,深情地道:“白姬,你真美。”

白姬深情地凝望着張昌宗,“六郎,你也越來越美了。”

“白姬,花叢中最韶豔的牡丹,也比不上你的美麗。香粉和口脂能打個折嗎?我已經買了很多次了。”

“六郎,蓮池中最清雅的蓮花,也比不上你的風姿。我已經把零頭抹去了,這已經是最便宜的價格了。再說,這香粉和口脂的妙處,難道不值這個價錢嗎?”

張昌宗猶豫了一下,道:“好吧,我就出這個價錢。不過,你得答應,除了我,不能把這香粉和口脂賣給別人。”

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那是自然,我的心裏只有六郎……”

張昌宗深情地道:“我的心裏也只有白姬你……”

白姬側頭,“我不信。”

張昌宗道:“你要怎樣才能相信我?我對你的深情可鑒日月,我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給你看。”

“要我相信,除非六郎……”白姬從衣袖中摸出一支玉簪,遞給張昌宗,“除非六郎把這只玉簪也買下。這是春秋時期的古玉,雕工精細,造型美觀,六郎這樣的翩翩美郎君用它簪發,更添風姿。”

“多少銀子?”張昌宗凝望着白姬,問道。

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看在六郎對我一片情深的份上,這只玉簪就只收你一百兩銀子吧。”

“這也……太貴了……”張昌宗嘴角抽搐。

“六郎的心裏果然沒有我……”白姬以袖掩面,側過了頭。

“呃,好吧,我買下了。”張昌宗急忙道。

白姬回過頭,深情地望着張昌宗,“六郎真好。不枉我天天盼你來缥缈閣,望穿秋水。”

張昌宗也深情地望着白姬,挑起了她的下巴,“白姬,你真美。”

“六郎,你也越來越美了。”

元曜扶着門框,看得一頭冷汗的同時,覺得牙根有點兒發酸。這條龍妖和張昌宗演的這是哪一出?元曜想悄悄地退出去,可是“吱呀”一聲,門被他帶動了。

“軒之?”

“誰?”

白姬、張昌宗從屏風後探出身來。

“呃。”元曜冷汗,想溜走,“小生只是經過,你們請繼續。”

白姬道:“軒之,去拿一方錦緞,将這六盒香粉、口脂替張公子包上。啊,還有這只玉簪。”

“好。”元曜垂頭應道。

元曜拿了一方錦緞,進來包東西時,白姬和張昌宗仍在互相深情地凝望,不着邊際地說着情話,一會兒牡丹花,一會兒白蓮花。不知怎的,張昌宗又稀裏糊塗地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走了一只羊脂玉瓶。

元曜偷眼向張昌宗望去,果然是一個俊美倜傥的男子。之前,元曜以為韋彥已經算是美男子了,不想張昌宗比韋彥更加豐标不凡。但見他墨眉飛入鬓,鳳目亮如星,疏袍廣袖,龍章鳳姿。

張昌宗見元曜在看他,皺眉,“白姬,這是什麽人?”

“軒之是缥缈閣新來的雜役。”

“他真醜。你也不招一個漂亮些的下人。”張昌宗厭惡地道。

元曜有些生氣,正想和張昌宗理論,白姬卻笑了,“看習慣了,軒之也很好看。”

002 天劫

不知道為什麽,元曜臉紅了。他垂頭收拾青玉案上的香粉和口脂。六盒香粉和口脂中,有兩盒是打開的,香粉慘白,口脂豔紅。元曜只覺得一股濃腥、腐臭的味道撲鼻而來,嗆得他翻腸欲嘔。

這香粉和口脂是用什麽做的?這麽臭,能用麽?元曜捏着鼻子合上蓋子,将香粉、口脂、玉簪、花瓶都包入了錦緞中。

張昌宗和白姬訴完了情話,灑淚而別。

元曜拿着錦緞包袱,送張昌宗出了巷子,侯他登上馬車之後,才回到缥缈閣。

元曜再回到裏間時,一條手臂粗細的白龍惬意地盤卧在一堆金元寶和大塊大塊的銀錠中。

“六郎剛走,我卻恨不得他又來缥缈閣,這大概就是人類所謂的‘相思’吧?”白龍口吐人語,這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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