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長夜過半, 夜色中浸透涼意。

也許是鐘硯已經在她面前摘下了溫文爾雅的面具,眼神中戾氣深重, 滿臉煞氣, 望着她的兩道視線猶如冷箭, 寒光陣陣。

男人擡起拇指,冷硬擡起她的下巴,他似乎只是被激怒了一瞬,旋即又恢複如常,眸中尖銳的殺氣緩緩散去,唇角微微牽動,緩慢問道:“去母親那兒了?”

鐘硯問話的語氣很平淡, 好像在問什麽無關緊要的事。

顧盼強撐着盛氣淩人的姿态, 無論如何再也不願意在他面前低頭認怯, 她心中有股沒由來的恐慌,“這種小事你也要管嗎?”

她渾身上下都裝滿了尖銳的刺,豎起的刺,警惕的保護自己。

鐘硯強壓下心中的煩躁, 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他又何嘗不知, 他們兩人早已無話可說。

鐘硯不會後悔亦不會覺得愧疚, 他并不是過來對顧盼說軟話求原諒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啞然失聲。

她漂亮、天真,或許也很無辜。

但又有什麽辦法呢?

鐘硯從來不會否認自己喜歡她這件事, 他的喜歡是真心的,這幾年待她的好也不盡然都是虛假的。

男人淡漠的語氣中又略帶嘲諷,他說:“窈窈,早些睡吧,不要折騰了。”

一語雙關,就看顧盼能不能聽懂了。

顧盼站在月色中,靜默無言。

她繃緊了後背,一步步走回屋內,她整夜都沒睡,第二天早晨才發覺兒子不在。

碧青唯唯諾諾,說話都不敢太大聲怕惹的她不痛快,“小少爺被世子接到前院住下了。”

顧盼聽見後心平氣和,心情似乎沒有受到半點影響,這也是鐘硯能做得出來的事,退一步想,她該慶幸鐘硯沒有和原著一樣直接把俏俏送到偏遠的秦州。

左右她馬上就要離開,俏俏給誰來養已經是她管不着的事情了。

碧青謹慎打量她的臉色,“夫人若是想小少爺了,可以去前院看看他。”

顧盼不會去,她冷着張臉,“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碧青諾諾點頭,趕忙從屋子裏退了出去。

晌午時分,博平郡主派了嬷嬷拿了兩匹布過來,說是要給顧盼做衣裳。

碧青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

顧盼将将提前收拾好的行李交給嬷嬷,讓她藏着帶了出去,随即她又對碧青道:“我也跟着去一趟栖築院,看看還有沒有我喜歡我的布料。”

碧青哪裏敢阻攔,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博平郡主望着顧盼的眼神相當複雜,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她也是閑得慌才會同她說許多話。

“外邊可不比侯府,你這樣作的人,沒幾個銀子活不下去的,可別到時候又哭哭啼啼的跑回來。”

博平郡主現在還只當顧盼是傷心難過鐘硯為了害太子把她一并給坑了的事,根本沒想到鐘硯會做的那般決絕,直接答應了趙煥章,把人送到東宮。

顧盼化了個亮麗的妝容,眉眼動人,國色天香,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就算是跑也不肯灰溜溜的跑。

“你放心,我不會回來的。”

“我倒是想問問你,現在有沒有後悔當年設計嫁給他?”博平郡主當初和她聯手設計鐘硯,一個是為了擺脫顧夫人的控制,另一個則是為了羞辱鐘硯。

“有用嗎?”

假設再多也沒用。

博平郡主有些詫異,“你真恨上他了?”

要知道以前讓她給鐘硯下個毒都扭扭捏捏的不肯做,現在這幅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是真的恨的咬牙切齒了吧。

顧盼覺得自己不恨他,只是心寒。

心口空空蕩蕩,已經被挖開了個大窟窿,快要感受不到疼痛了。

博平郡主看她不想回答自己,也不惱怒,自言自語,“如果是我,也會恨他,得多狠的心才能眼睛都不眨就做出這種事啊。”

就連她到最後都心軟收手了。

顧盼眼眶熱熱的,吸了吸鼻子,“郡主,您能不能把嘴閉上。”

博平郡主對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後知後覺自己話太多,使了個眼神給身後的嬷嬷,讓她将顧盼的包袱還給她,然後說道:“馬車已經在後門等着了,你出了京城就藏好了,可千萬不要被鐘硯抓回來。”

顧盼拿過包袱,頭也不回跟着嬷嬷去了後門。

馬車毫不起眼,外觀內裏都十分的簡陋。

一路搖搖晃晃駛到城門口,打算在天黑之前出城,由于慶元帝病重一事,城門看守比平時嚴格幾倍,嚴進嚴出。

顧盼任由他們打量了遍,大方坦然毫不心虛,士兵檢查兩番正要将她放走,迎面的高頭大馬直直朝他們這邊撞來。

李都濟拉直了缰繩,風塵仆仆從外地趕回京城,眼瞧着身下這匹駿馬便要撐不住,正打算下馬時,目光一頓,瞥見站在馬車邊上的顧盼,上下瞧了眼她的裝扮,冷笑了聲,饒有興致的叫了她一聲:“顧六小姐。”

顧盼深吸了口氣,“李公子。”

李都濟看着她的眼神鄙夷不屑,但好像又說不出的那種興奮感,他踩着靴子往前走了兩步,“顧六小姐這是?”

“關你屁事。”顧盼冷眼看着他,“閃開,不要擋路。”

“你以為你走得掉嗎?你是當鐘硯死了嗎?你天真的太過分了。”

顧盼笑了笑說:“只要您閉上您的嘴,出了這道城門,我保管消失的幹幹淨淨,讓他從此都見不着我。”

李都濟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跑,但也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他自然也聽說了前些日子顧盼和太子表哥的事。

他譏諷道:“鐘硯是真的脾氣好。”

若是他的妻子紅杏出牆,怎麽的也要讓她脫一層皮。

哪裏還能像顧盼這樣氣勢洶洶的誰都不放在眼裏,想走就走。

李都濟讓開了路,擺手讓士兵開了城門,淡漠的視線望着她遠去的背影。

車輪碾過雪地,吱吱作響。

顧盼脫了力,無神靠着車窗,掀開布簾望着窗外雪茫茫的土地,忽然覺得有些冷。

車夫聽從博平郡主的命令,只将她送到了城郊的客棧,便同她分道揚镳了。

顧盼戴着鬥笠,又用帕子将臉擋了起來,付了銀子定了間上等廂房,夜裏小二敲門低聲詢問要不要熱水。

顧盼将人擋了回去,縮在被子裏又是一晚上沒睡。

這地方離京城不遠,她惴惴不安,害怕被鐘硯找上來。

輾轉反側,翻來覆去。

她開始幻想如果真的被鐘硯逮住,她就用匕首一刀捅死他算了,也好讓他嘗嘗挖心的滋味。

天快要蒙蒙亮的時候,顧盼才逐漸有了睡意,緩緩閉上眼睡了一小會兒。

醒來接近中午,她打算找個當鋪将包袱裏的金銀首飾全部換成銀子上路,好不容易在城郊外的小鎮上找到一家當鋪,顧盼一口氣将首飾全都給典當換成銀票,揣進兜裏。

往客棧走的路上,她有些不安。

一樓沒什麽人,老板望着她欲言又止,反而是小二大膽湊上來,笑眯眯的問:“姑娘是今日就要退房了嗎?”

顧盼往後退了一步,點點頭,“是。”

客棧裏安安靜靜,好像除了她之外再也沒有多餘的客人。

顧盼推開的門瞬間,瞳孔一縮,渾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她呆呆看着房內站着的男人,下意識往後轉身要跑。

不知何時,她身後的樓梯上站了一排面無表情的帶刀侍衛。

顧盼手指顫抖,唇色發白。

鐘硯眼底泛着令人心寒的冷血,淡淡的笑了笑,“你跑什麽呢?”

他看着顧盼的眼神就像在看垂死掙紮的可憐的動物。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要了她的半條命。

顧盼看着他的眼神比看陌生人還不如,努力裝的波瀾不驚,摳着門板的手指蒼白無力,她笑的比哭還不如,說:“你到底有沒有過一刻憐惜我?你是不是真的想要了我的命才滿意?”

她不想成為鐘硯的棋子。

鐘硯眸光淺淺,連回答都不願意回答她,“回去吧。”

顧盼強撐着力氣一步一步往他面前挪,想努力看清這個人心裏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她問:“回哪裏去?侯府還是東宮?”

鐘硯不吱聲,年少時親眼看着母親慘死在眼前,侯府中備受欺辱,他忍了這麽多年,韬光養晦這些年,不可能停在今日。

所以無論顧盼流多少眼淚,質問多少聲都沒有用。

“若是你非要把我送去東宮,你直接殺了我,我不會乖乖任你利用,去傷害一個善良的人。”

盡管心如絞痛,顧盼裝作沒事人一樣,“你想毀了趙煥章,我不會如你的願,我會親眼看着他榮登大位,千古留名。”

鐘硯笑了,削瘦白皙的手指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似乎是真的被她的話所激怒,哪怕他此時正掐着她的脖子,唇齒中吐露出的字眼異樣溫柔,“窈窈,你有的選嗎?”

她有選擇的餘地嗎?

鐘硯松開手,顧盼捂着胸口彎腰咳嗽了好幾聲才緩過來氣,眼冒淚光,難受的很。

鐘硯坐了下來,不緊不慢給自己倒了杯茶,輕抿兩口,“你母親病重,她在顧府後院裏不過是個不怎麽重要的姨娘,死了就死了,想必你父親也不會費太多的心神救治她。”

“你弟弟顧止行在禁衛軍也惹過不少麻煩,真細細算起來,想要他的命着實不難。”

鐘硯說這話的語調又輕又慢,溫柔的不像他。

顧盼心口一滞,臉色越來越白,她又不是傻子,聽得出來鐘硯這是在威脅她。

用她母親和弟弟的命在威脅她。

她笑着問:“你在要挾我?”

鐘硯點點頭,毫不避諱的承認,“是。”

顧盼和他不一樣,心中有軟肋,輕易就被他拿捏住命脈。

可鐘硯這個人強大到沒有任何弱點。

他無情、自律,他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鐘硯這兩天偶爾也會覺得舍不得,那些憐惜只不過出現短短幾秒便消失不見了。

他這幾天總是做夢。

火光沖天的宮殿、胸口衣襟浸透鮮血的母親,還有哭着求他的顧盼。

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裏。

他大汗淋漓的醒來,臉色慘白,低低的悶笑聲在深夜稍顯詭異。

鐘硯的恨意太深,執念太深,偏執倔強,冷血無情。

他是個瘋子。

對瘋子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感情。

鐘硯看她紅了眼圈,眼睫微動,“你若真的不願意,我也沒法子逼你。”

“不過你想好了,你母親和你弟弟的命,你還要不要了。”

“窈窈,你好好想,想清楚再回答。”

鐘硯當真是把她逼到了死角,明知道她不可能袖手旁觀不顧家人死活。

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化作無形的刀,往她身上捅。

若是顧盼不喜歡他,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痛。

偏偏顧盼犯傻對他動了真情,傷筋動骨痛不欲生。

她最不想在鐘硯面前哭,眼淚忍都忍不住,滾燙的水珠順着臉頰往下流淌,她哽咽道:“鐘硯,你說過喜歡我的。”

還說了不止一次。

鐘硯靜默,選擇說了假話,“那是我哄你的。”

眼淚不聽她的話不停往外灌,聲音沙啞,“你說過不會害我。”

溫聲細語在她耳畔說過好幾回。

當着旁人的面維護過她。

抱着她親吻她。

“騙你的。”

用短短三個字,打發了她。

顧盼扶着桌角,連連說了幾個好字,也算是感受到了心如死灰的感受。

她想起自己之前做的夢,夢裏面那個對着鏡子哭的不能自己的女人,那麽的難過。

如今她比原主還要難過百倍。

她奉上一顆真心,被鐘硯踩在地上還碾了好幾下。

心底深處的痛,有口難言。

兩眼發昏,四肢無力,還呼吸不過來,像下一秒就要疼的昏過去。

顧盼小臉慘白,随意抹幹淨臉上的淚,已經認命了。

她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到了嘴邊又覺得沒什麽必要了,她跪坐在地上,眼眶發熱,嗓子啞的聽不出原音,“鐘硯。”

“我曾經是真的很喜歡你。”

喜歡那個站在玉蘭樹下的清冷少年。

抵抗不了他的溫柔。

舍不得看見他被欺負的樣子,很想把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都送到他面前。

她也曾是真的想要和他過了一輩子的,想要為他撫平那些年的所有傷痛,卻不想到頭來遍體鱗傷生不如死的會是她自己。

鐘硯沉默了很久,好似有一輩子那麽漫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長長嘆息了一聲,“情之一字,最是無用,你就當長一次記性吧。”

一句話,十幾個字。

卻是這世間最尖銳的長劍,分毫不差從她頭頂刺穿。

顧盼抹了把眼淚,徹底清醒了過來,或許她喜歡的只是原著裏描寫的十幾歲的那個清隽少年。

而不是機關算盡的鐘硯。

她愛的那個人,很早就消失了。

她嗯了嗯,随後說:“我聽話,我去東宮。”

她去東宮。

若是無論怎麽樣她都一定要和原主的命運,她也就沒有掙紮的必要了。

鐘硯垂着眼,燈光灰蒙,忽明忽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顧盼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衣袖被灰塵弄髒了也不在意,她說:“我不該把這兩年的大好時光浪費在一人身上,世上好男兒千千萬,我都喜歡不過來。”

“太子很好,體貼周到,日後他若是為帝稱皇,我也能撈個貴妃當當。”

“再不濟,喜歡我的男子能從侯府排到城門口,我每天都換一個都夠用了。”

顧盼用輕賤自己的話,企圖用來傷害鐘硯。

她的目的确實達到了,鐘硯聽到這些話心情的确好不到哪裏去,擡起冰冷的臉頰,看着她一言不發。

顧盼像是嘗到了甜頭,反正她逃脫不了這個穿書系統,又沒法子躲開原有的命運,倒不如說個爽快。

她将眼中的輕蔑發揮到了極致,“我知道你想殺了太子,沒關系,如果太子真的死了,我就去和李都濟上床,誰都可以,只不過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是你了。”

顧盼的腦子裏忽然之間冒出了很多原主罵過他的話,好像就發生在相似的情節裏。

其實她之前已經崩了好幾次人設,系統都沒出來和她斤斤計較。

顧盼如今不想當個好女人,幹脆利落的當起惡毒女配,她将書裏的話原封不動送給鐘硯:

“我現在也總算懂了,博平郡主為何三番兩次要置你于死地。”

“你沒爹沒娘疼,也是你活該。”

“鐘硯,你就是一個下賤的孽種。”

鐘硯眸中冷冽之氣更甚,将人用力丢在床上,捏着她的下巴。

“孽種”兩個字是他的逆鱗。

顧盼擡起臉,眼睛通紅,順着原著的記憶往下說:“你看之前除了一個眼瞎心瞎的我,還有其餘人愛你嗎?”

“你就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孽種。”

鐘硯的兩根手指用力掐着她的下巴,力道大的幾乎要把她的下巴卸落,眼底扭曲,一片幽暗:“窈窈,不要逼我對你動手。”

顧盼有點想笑了。

原著裏這段,男主可是毫不猶豫就甩了顧六小姐兩個耳光,半張臉都給他打麻了。

鐘硯竟忍了她的辱罵,脾氣看起來好了點。

她只得了一聲警告,沒有挨打,這麽一想,似乎比顧六小姐好點。

顧盼有點累了,閉上眼睛看都不想看見他,只是問:“什麽時候讓我去東宮?”

“搞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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