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幾回魂夢
她暗自嘆口氣,她和他相比,就好比一塊石頭遇上了美玉。唇上帶着血的鹹腥味,唇角被撕裂的地方還有些刺痛,她又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同時目光輕輕一瞥,剛好見他擡起頭來,他深眸注視人時,靜若深淵,讓她心頭微微一顫。
他微微眯了眯眼,有些無奈還有些愠怒地看着她,“木梓衿,難道你就不知道該如何做個女人?”他放下文書,起身,走到她身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說道:“穿上女人的衣服也不像個女人,也應該學學女人愛惜自己吧?”
這是在罵她還是在罵她?
她向後退了一步,“王爺,我從小就被當男人養,我以前都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男人!”
他一梗,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想要說什麽,終究沒開口。似乎又想到什麽,說道:“你前段時間,說月錢不夠?”他又坐回案幾前的軟座上。
她不由得跟着他走了幾步,到案幾前才停下,“您願意給我漲月錢?”
他只是随手翻着書,外間,紅袖端了他每晚都要喝的粥來,“王爺,夜宵做好的。”
“嗯。”他依舊注視着手上的書,“放在那就好。”
紅袖恭敬謹慎地退了出去,木梓衿立刻又問道:“王爺,您剛才的意思是……”
他握住書的手微微一頓,又繼續拿起筆細細的書寫,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你下午去哪兒了?”
“我去了賢王府。”她心頭轉了幾個彎,但是依舊老老實實地回答。
“去做什麽?”他問道。
“賢王病了,我去幫他看看。”她應答如流,“我好歹也是個郎中。”
“郎中?”他擡頭戲谑地看了她一眼,“以騙術為藝術的郎中?”他勾了勾唇,又問:“怎麽看的病?”
“把了脈,開了藥方。”她煞有介事地說道,“我也是有醫術的,把脈開藥方還是會的!”
“什麽病?開的什麽藥方?”他蹙了蹙眉,目光如針一般,從她右手指尖上一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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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王就是吃了人肉之後犯惡心。”她說道,“他嫌棄自己肚子裏有人肉,所以覺得膈應。我就給他開了腹瀉的藥,三天之後,他肚子裏的人肉就可以排幹淨了。”
那雙剪羽般的眉突然擰得更緊,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書,冷聲說道:“你敢給賢王吃拉肚子的瀉藥?”他閉了閉眼,似乎是對她不忍多看,“我真是……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以前沒見過,現在見過了嘛。”她低頭噘嘴低聲嘟囔,“好歹騙了一千兩銀子。”
“嗯?”他又放下書,“什麽一千兩銀子?”
“呃,是診金。”她說道,“給賢王看病,一千兩診金。”
他臉色突然陰沉了下去,又慢慢低頭,拿起剛放下的書,冷冷一笑。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稍稍上前了一步,試探着問道:“那王爺剛才所說的,漲月錢的事?”
他不再擡頭,淡漠的聲音拒人千裏,“你不是已經從賢王那裏得到了一千兩嗎?想來,是不需要我給你漲月錢了。”
他眉頭又蹙了蹙,說道:“楚王府之中,每個人的每一分錢,都必須來得正當。下人不可私自收受他人錢財,否則可逐出王府。”他淡淡地說道,“所以,你最好将那一千兩交給出來。”
“還有這規定?”她咬牙,“我不是私自收受錢財……”
“木梓衿!”他聲音沉下去,“你是楚王府的人,就算楚王府窮困潦倒,你也要必須跟随楚王府餓死街頭,而不是去拿別人的錢,你可明白?否則,我只會懷疑你對我的忠臣。”
她一梗,拿了寧浚的錢,已經上升到對楚王的忠誠上了。楚王富,則她富,楚王窮,則她窮。她就是富死,或者窮死,也只能與楚王有關,而不能與他人有關?這就是楚王府的忠誠界定嗎?
識時務者為俊傑,查清付清死亡真相,為父報仇,洗清自己的冤屈,豈有什麽不能忍?
她慢慢的從懷中掏出一千兩銀票,放在案幾之上,恭恭敬敬地遞給他。
他擡手收好,又低頭看書。
她盯着他看了許久,微微躬身的腰有些酸痛,深呼吸了幾口氣之後,她才按捺下即将噴湧而出的怒火,急忙退了幾步,躬身行禮,咬牙道:“奴婢告退。”
她怕自己要是不快些出來,就忍不住怒火。木梓衿,可以奪其志,甚至可奪其命,但是最讨厭的就是奪其財!
她氣憤地回到自己房間之中,躺在床上腦海放空,不由得想起白日裏遇到的教坊一行人。那京城教坊四絕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孫婉。孫婉明顯是在說謊,她說她是蜀地人,可并不是蜀地的口音。
這京城之中,各地人齊聚,甚至有四海番邦的商人,能遇見形形□□的人,蜀地人也不少,尤其是西市之中,各地商人小販聚集,曾有蜀地的變臉的人在西市中唱戲,那特殊的口音說起京城話來,總感覺難忘。
而孫婉……
算了,這些都不是她考慮的範疇。她吹滅了燈,翻了身,找了個舒适點的睡姿入睡了。
……
自楚王從蘇州回京,除了在朝堂之上見人,便一直沒接待過端王和賢王以外的人。自從在平安侯府揭發人肉案子之後,京中的官員就更加不會輕易來楚王府。
入夜之後,屋外柔風如紗,帶着春晚旖旎溫柔。伴着深夜鳥啼,漸漸地遠去。
木梓衿聽見潺潺水聲,如紗一般拂過腳底。她微微垂首,青絲随風飄過眼前,翦翦目光見腳下潺潺流水,如紗般拂過腳底。水中清荷娉婷而舉,蓮蓬碩大累累。
她揚起腳,再重重踩下,踩出層層水花,水花滴入蓮葉之上,如珠落玉盤,晶瑩剔透,在蓮葉上翻滾幾圈,滴入水中。
“梓衿,又調皮。”
她聽見身後又溫柔寵溺的責備聲,還有輕柔淡然的笑聲。她撩起褲腿起身,一轉頭,日光正照在她臉上,也将一池的清荷照得通透碧綠。她眯了眯眼,日光氤氲之中,眼中是一片绮麗陸離的紅青相交,煞是好看。
在這樣朦胧剔透的光影之中,她看見父親站在身後,輕薄幹淨的青衫,一絲不茍的青絲以玉簪束好,俊朗容顏帶着清俊溫柔的笑意,風神如玉。
她看見父親身旁的母親,一身青色衣裙,随風輕飏,如水溫和的目光深深地看着父親,伸手為他将被風吹亂的腰帶系好。
“哎……”她看見父親搖頭,對母親說道:“咱們梓衿是個女孩兒,卻偏偏沒生個女孩兒的樣。”
“那又如何呢?”母親低頭輕笑,“男孩兒像你。”
父親看了她一眼,審視又帶笑,又轉頭看着母親,“還是更像你。”
“她更像他外祖父。”母親走過來,将她從水邊帶遠了一些,順便見她随手采摘的蓮蓬一一撿起來。
提到外祖父,父親的臉色似乎微微沉了沉,看着母親的眼神帶着愧疚,“阿梓,若非我只是一個太醫院正,我定會為……”
“我嫁給你,不是因為你的身份。”母親用蓮蓬敲了敲父親的頭,“別說這些胡話。”
父親溫柔一笑,“可惜梓衿是個女孩兒,若她是個男孩兒,我就讓她去考取功名,然後為岳父大人洗清冤情。”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母親搖搖頭,伸手來拉住她,母親的手很軟,很靈活,只是常年拿刀解剖驗屍,骨節有些粗大,但是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裏,溫暖又熨帖,那種暖和柔,輕輕地包裹着她,讓她安心又幸福。
“既然已經離開京城,已經離開朝堂,我便不想讓我們任何一人卷入其中。”母親堅定地說道,“我父親……自有他的選擇。以後我們就在宜水鎮,哪兒也不去了。”
“好,哪兒也不去。”父親拉住母親的手,帶着她一起回去。
風起,吹動滿池蓮葉層層疊疊舞動搖晃,木梓衿轉頭看得出神,再一轉頭,父親和母親的身影已經走遠。那琉璃般璀璨剔透的光影之中,看不見了他們的身影。
心頭一駭,她立刻拔腿追上去——“爹爹!娘親!”
“爹爹!娘親!”木梓衿從床上驚坐而起,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殘景,卻發現只是一場美好的幻夢。她微微喘息着,發現腦海之中那美好的場景久久不去,萦繞在心頭的思念慢慢地膨脹,慢慢地填滿了心頭。
幾回魂夢,幾時夢裏相逢?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她跟随寧無憂忙碌、破案,讓自己變得勞累充實,便是不想讓悲痛侵蝕了自己,蒙蔽了自己。可在夜深時,總會想起過往。
這麽多日子過去,這還是她第一次夢見父親,竟然還夢見了母親。
母親去世之後,父親一夕間白頭蒼老,日日思念母親。若非自己,父親怕是早就追随母親而去了吧。雖然父親去世得突然,可如今,黃泉碧落,他和母親相逢,怕也是幸福的。
窗外暖風輕送,正是陽春深夜好時景,月缺星朗,花木複蘇,良辰美景,不過如斯。
她又慢慢躺下,薄衾難耐,一身冷汗浸骨,她伸手到被子外,摸了摸被衾,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苦澀。
寧無憂原本要給她漲月錢,可是因為她無緣無故拿了賢王的一千兩,讓他覺得自己對他不忠,所以不但沒給她漲月錢,至今為止,她還是王府的初等侍女。不過,這樣的薄衾,也比過往自己睡得如鐵板一樣的被子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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