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把記憶還你

我顧自輕嘆一聲,這都是造了什麽孽,一個個的都找上門來。

最後,我是在河邊找到了師父。

她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裏,袍子沾了泥水也未曾察覺。面對着碧波蕩漾,她顯得格外落寞孤寂,好像天地間,只獨留她一人!

“你在想什麽?”我問。

她許是早就察覺到我的存在,也不多說,仍是保持着遠眺長河的姿勢,淡淡的開口,“看夕陽看落日,看這人間的山水還能延續多久。”

我道,“你就那麽眷戀人間?世間不都這樣嗎?三界之中有何不同?”

她回眸望我,“人間有情。”

我輕嗤,“只要心裏有情,走哪兒不都一樣嗎?”

聞言,她駭然凝眉,“你說什麽?”

我笑得涼涼的,“怎麽,不對嗎?只要你心裏有那個人,天上人間,不都是一番美景?若沒了她,那麽再好的風景也不過擺設。無人共賞,才是悲哀。”

她竟圈紅了眼眶,“看樣子,你懂了。”

“懂了又如何,命數如此。劫數已至,到底是要結束了。”我笑了笑,“其實這樣也好,灰飛煙滅的把什麽都帶走了,極好!”我道,“這世上沒有死亡更忠誠的情分了!”

世人不是總愛說:生死相許嗎?

便是死亡,也無法将你我分開。

師父起身。笑得眸中霧氣氤氲,就像三月的江面,浮起薄薄的晨霧,遮去了眼底所有顏色,教人看不清看不穿,也猜不透。她哽咽道,“我道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愛是什麽滋味。卻原來最後不懂的是我。我道堅守一生便是最好的陪伴,卻原來最後堅守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我一人。罷了——罷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幾乎能看到她眼角的淚,險些滾落,卻被她驟然仰頭,愣是給逼回了眼睛裏。深吸一口氣。她看一眼長河落日,笑得這般滄桑凄涼,“落日雖好,卻稍瞬即逝。原不是我的,終歸也不是我的。擎蒼,就算拼得一死,我也會與你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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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桃仙呢?”

她紅着眼睛望我,“你可知桃仙到底是誰嗎?”

我搖頭。

事實上,我一直喚他桃仙,是因為他駐守桃林,從未離開過半步。這十裏桃林日夜交替的盛開着漫山遍野的嫣紅,從未凋謝,從不凋零。便是漫天飛花,落盡桃花雨,這美景千年如一日,從未改變。

而桃仙到底是誰,其實我壓根不清楚。

從我被師父帶到這兒開始,他便一直留在這裏,守着桃林守着師父,所以我就稱他為桃仙。因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妖氣,也看不到魔性。不是妖不是魔,能有如此掌控四季溫度,執掌十裏桃林的,約莫也只有人間堕仙了。

所以,我稱他為桃仙。

他也一直沒有解釋,倒是欣欣然受了這尊稱。

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有事沒事的罵我,從未第一天踏入這桃林開始,就待我如仇敵一般,時不時破口大罵。但——從未真的傷害過我!從最初的憤怒,逐漸變成了一種莫名的情誼,我也從不怕他,反而有時候還會捉弄他。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罵我:死性不改。

師父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苦笑着看我,“還是不知道為好吧!桃仙也挺好的。”

“師父對他,真的沒有半點情義?”我問。

她蹙眉,“你就那麽喜歡撮合我們?”

那麽喜歡?

我這真正撮合他們,也就這一次吧!只不過是我想在臨死之前,讓所有人都有個歸宿罷了!沒有遺憾的離開這世間。消失于三界,這要求也不過分吧!

“師父若是不喜,權當我沒說。”我擡頭遠眺這淼茫長河,日薄西山,就如同我的時數,即将到了盡頭,“師父,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冷了一下,而後點頭,“你好久沒喊我師父,一時間改了口,我倒是不習慣了。”

也對,我一直都喊她為:老東西。

她的壽數對我而言,的确夠老。大了我上萬年。可容顏上,其實我兩相仿,她和千年前初見時一樣,容顏沒有絲毫改變。

“當初,你為何要收我為徒?”我問。

這個問題,在初見時我便問過,當時師父沒有說,我也沒有繼續追問。對于彼時剛出現在人世間的我而言,對待身邊的一切都是戰戰兢兢的,哪敢多問哪敢多言。

而現在,我突然想知道,她為何要收我為徒。

師父面色微涼,笑得有些酸楚,“若說是見你長得俊俏。所以于心不忍,起了歪念,你可信?”

我自然不信。

“師父若不願說,那便罷了!”我一笑了之。

她輕嘆一聲,嘆息聲帶着少許哽咽,令人聞之心碎,“是劫數。”她道,“命中注定,我過不了那一關,不管是萬年前,還是千年前,都沒辦法控制我自己。擎蒼,你信緣分嗎?”

“師父,修行之人。不是不信緣分嗎?”只相信劫。每個人的出現,都是一個劫,大劫小劫,此生歷經數劫,方可步步修行而上,褪去妖身歷劫飛升。不過,我沒有機會了。

她苦澀的點了頭。再也沒有多說什麽。

我還是站在那裏,望着長河碧波,眸色微沉。

在自己生命的盡頭,還能有如此安靜的時光,靜靜流淌,果然也是極好的。雖然等死的滋味真的不好受,但有個等死的過程,也是一種歷練。

想了想,我想起了自己還有個賭約。別的倒也罷了,唯獨與女人的賭約是絕對不能爽約的。如今這兒風景秀麗,無人打擾,正好!

掐了字訣,一道青煙過後,地上躺着一個人。一旁站着一個人。

這二人正是被我藏在修身池下的明軒與九尾狐青姬。

明軒的印堂已經徹底發黑,看樣子他也到了盡處。

青姬一直守着他,雙眸死死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便會錯過什麽。我想着,在他們的身上,也許會比我自己更早的實踐:生死相許的諾言。

當日青姬便說過:等你知道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這話誰知竟是一語成箴。

如今我的确動了情。所以——來不及了,但我不願後悔,也不會後悔。緩步上前,我極美的绛紫色袍子逶迤在地,摩挲着青草地,發出窸窣聲響。

“他快不行了。”我道,“壽元已盡,如今該送他走了。”我望着青姬麻木的臉,她被我抽走了記憶按理說眼睛裏不可能如此深情,“他與你的情分到了這一世也算是了結,此後他回他的天界,至于你——我把記憶還給你,等我死後,你就自由了。”

身為我的妖奴,除非我死,否則他們永遠都不可能重獲自由,永遠都得受我控制。

我看到她麻木的臉上,有淚滑過。

明軒是死在幽夜手裏的,所以與我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他死後,肉身消失。元神會重回天界,重新做他無妄無欲的仙,會徹底忘了人間的種種過往。

因為他與青姬的緣分,也到了盡頭。

緣分盡了,誰都無可奈何。

我起身,将掌心摁在青姬的百彙處,陡然用力。将早前抽取的記憶,悉數灌入她的腦子裏。既然我快死了,好歹也成人之美。自己得不到的,總希望別人能得到,至少那樣會覺得,自己其實還有希望,自己所堅持的所謂的愛情,是真實存在的。

青姬重重的合上了雙眸,頃刻間淚如雨下,“你不該把記憶還給我。”

“他要走了,我不想你将來恢複了自由,遺憾終生。”我轉身走到一旁,“他彌留了,道個別吧!你窮盡千年道行,如今換來的是這樣一個結果,後悔嗎?”

青姬搖頭,“若知道會後悔,就不會去做。明知不會後悔,才會苦等千年。”

回光返照的時候,明軒睜開了眼睛,只是看了青姬一眼,笑得這樣儒雅溫和。他伸手撫過她的臉,溫柔缱绻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青姬——”

那一刻,我看到青姬的淚如雨下,恍惚間也看到了小媳婦的淚流滿面。

若我死去,她也必定肝腸寸斷吧!

明軒帶着笑,就這樣深情的望着她,身子若潰散的紙片,帶着夕陽餘晖的微光,随風而散,什麽都沒有留下。長河岸邊,徒剩下青姬的仰頭長嘯,歇斯底裏的狐貍叫聲。

料得年年斷腸處,長河岸。人不歸。

我看到小媳婦站在山坡上,一動不動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最後慢慢朝着我走來。

青姬所有的氣力,仿佛頃刻間抽離了身子,癱軟在地,無力維持她的人形,瞬時露出她最後一條狐尾。九尾謝盡,也沒能留住十世愛人,時也命也,半點由不得人。她伏在地上,漸漸露出狐貍的嘴臉,雪白的毛色,泛着波光嶙峋倒映下來的光亮,格外的好看。

小媳婦瞪大眼睛。許是想起了什麽,回頭看我,“這是——”

我道,“這就是當時附在你姐姐身上的九尾狐。”

“那方才的男子?”她問。

我垂眸輕嘆,“她等了他千年,耗費了千年的修為,只是為了與他共續前緣,但最後你也看到了。仙就是仙,妖就是妖,殊途難歸。”

她駭然盯着我,只是聲音微顫的低吟我說的最後四個字,“殊途——難歸?”

狐貍淚,源源而下。

小媳婦突然尖叫出聲,“你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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