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下山途中,祁朔一直心神不寧。祁朔覺得是因為祁衍安說的話和他的笑,但他自然不會怪祁衍安,理所當然就責怪起自己來。不該那麽直勾勾地盯着少爺看,雖然他打小就是這般看過來的。

祁朔又想到祁衍安日後是會娶少奶奶回家的,那按少爺這樣講,他以後肯定就會一心一意對少奶奶好。

少爺會一心一意只看着少奶奶,會帶着少奶奶去聽戲,會為少奶奶作畫,會在少奶奶為難時擋在她前面,也會在她陷入窘境時把她拽出泥潭,還會……

現在他和少爺練習的事,少爺以後也會同少奶奶做。少爺會親吻她的身體,會耐心地哄她,會和她肌膚相親,會與她合二為一,會在她抽泣的時候為她拭去淚水,然後含住她的嘴……

祁朔不知怎麽就感到鼻頭發起了酸。

直到回了李府,祁朔做起老夫人愛吃的餡餅都漫不經心起來,切肉時切到了手指,拌起餡料時失手多加了鹽。就算是從前,他也只不過是會羨慕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可如今一想起來,卻是酸溜溜的,又不能言。

入了夜,祁朔被祁衍安叫進了客房。祁衍安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套大紅的喜服,把祁朔看得一愣一愣的。

未等祁朔開口,祁衍安就回答了他的疑問:“從璟祥齋順了一套。這個一定合你的身。”

祁朔在聽到“一定合你的身”時,不由得又是一怔,問道:“少爺,這是……”

祁衍安笑了起來:“給你穿。”

這是在扮少奶奶了。祁朔心下了然,也還是酸楚。嘴唇顫了顫,躊躇着,也還是說出了口:“少爺,我不想……我不想穿。”幾個字講出來,仿佛有千斤重。

祁朔一反常态竟會拒絕了,這倒是讓祁衍安始料未及。見祁朔垂着頭,只當他是不好意思了:“只有你我二人,犯不着不好意思。我很想看你穿。”

祁衍安說想看,那就沒有辦法了。祁朔順從地把喜服接下,剛才生出的一點抗拒和不情願頃刻間便煙消雲散。只是穿着穿着,就又出了狀況。

祁朔被這裏一件外一件弄得暈頭轉向:“少爺,這個好難穿。”

祁衍安可不是難穿就會說“罷了”的人,于是就親自動手,一件一件替祁朔穿了起來。紅娟衫紅袍霞帔,紅褲紅裙紅繡花鞋。祁衍安的手不疾不徐地劃過祁朔的身體,祁朔感到他的指尖好像有火苗似的,要把身上的每一寸都點燃。系腰帶時,祁衍安的手臂虛虛地環着祁朔的腰,祁朔更覺焦灼,只覺得屋子裏的紅燭都快要把他給烤化了。

“本不該急着在這裏就讓你穿,可我等不及想看你穿上的樣子,”祁衍安低語,“小月亮真是好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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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朔無端生出一股沖動,也或許不是憑空而生,而是壓抑在心底某處許久。他揚起臉,在祁衍安嘴唇上碰了一下。

祁衍安驚詫了一瞬,這是祁朔第一次主動吻他。祁衍安既驚又喜:“你……”

祁朔卻沒等祁衍安把話講完就撲進了祁衍安的懷中,緊緊抱住祁衍安,像一株依附着祁衍安生長的藤蔓,因他生的根,也因他而成長。

祁衍安當他是穿上喜服羞澀,就和剛才不肯穿上一樣。祁衍安拍了幾下他的背:“怎麽今兒這麽怕羞?”

祁朔一聲不吭,也不辯解。祁衍安在祁朔的發頂吻了又吻,就摟腰托臀把他的小新娘直直地抱到了榻上。

耳鬓厮磨親昵了好一陣兒,正當祁衍安想要更進一步時,祁朔卻非常不應景地打了一個哈欠。

祁衍安:“……”

祁朔:“……”

哭笑不得對上了一臉的委屈。祁衍安把他按進懷中,輕撫他的後背:“今兒起得早又趕了許久的路,上了山你還做了餡餅,确實是給早點歇着了。”

祁朔黑黝黝的眼望着祁衍安:“不做快活的事了嗎?”

“急什麽,以後有的是機會,”祁衍安對他的直白也是見怪不怪了,“我抱着你睡。”

見祁朔還是盯着自己看,祁衍安便問他:“又怎麽了?”

祁朔:“少爺,蠟燭不熄嗎?”

祁衍安輕輕拍着祁朔的後背,哄他入眠:“這可是花燭,要燒上整夜的。”

祁朔小小地“哦”了一聲,今天一整日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都讓他感到疲乏。腦海中湧入了太多雜念,而大多都是叫他求而不得的念想。枕着祁衍安的手臂,倦意上湧,半夢半醒間,祁朔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開了口:“少爺,我好想聽《月兒圓》……”

他連眼皮都擡不起來,只聽見祁衍安的笑聲,還說了一句什麽。祁朔太困倦,沒有太聽明白祁衍安說了什麽,但就是覺得少爺的聲音好聽極了,當真是他在世間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

祁朔聽着《月兒圓》,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半夜醒來,是被雷鳴聲驚醒的。屋內的紅燭還在燃燒着,跳躍的火苗照得一室暖黃。祁朔在祁衍安的懷中愈發蜷縮了起來,明明已經和祁衍安緊密相貼,卻還是一味地想往他的懷裏鑽,好像怎麽也不夠似的。

“你不用再怕打雷了。”

祁朔擡起頭,祁衍安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醒了,說話時還帶着鼻音,有幾分慵懶。

祁朔很愧疚:“我把少爺吵醒了。”

“你沒有開口說話,又怎麽能吵到我?”祁衍安以手支頤,打量起祁朔,“怪就怪那不講道理的雷把你給吵醒了。”

雷又怎麽能怪的上呢?祁朔心想。

祁衍安淡淡地道:“你的堂弟死了。”

祁朔驚愕,瞳孔大張。

“我并沒有做太多,還是他們咎由自取罷了,”祁衍安道,“那對黑心夫婦收了錢就如同暴發戶一般揮霍,生怕誰人不知他們手中有銀兩,四處露富,走起路來像是八條腿的螃蟹,既遭人恨又引來了阿谀奉承的小人。手中有了錢,身邊又不乏新結交的酒肉朋友,在京城染上點壞習慣也不是什麽稀罕事。蘇威既嫖又賭,他輸了錢,好面子又受人慫恿,加之一心想把輸過去的錢贏回來,整日便下不了賭桌。等到柳岚發覺整日說瘋話的兒子倒在床上口吐白沫抽搐個不停,跑去求他回去看看時,他還在賭桌上殺紅了眼呢。”

“至于為什麽諸多名醫都沒能醫好他的瘋病……其實問題就出在這“諸多”之上。我确實依他們所求,将名醫悉數介紹給了他們。只不過這瘋病與其他病症有所不同,無人知曉因何而起,也就沒有一套标準的醫治方法。所以在藥方上,便是衆說紛纭,各顯神通了。幾個藥方,有幾樣藥材相沖,也不足為奇。”

祁朔呆滞着,一時難以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消息。

“他們後來又來找過我,這種腌臜事你不知道也罷。不過白紙黑字簽過字畫過押的,就算是想抵賴,又怎麽可能賴得掉?不過許是樹敵太多,又欠下了不少賭債,他們還沒來得及賴上祁家,就逃回了老家。據說蘇威還被追債的給打斷了一條腿。”

祁衍安輕描淡寫地把蘇威和柳岚的事講給祁朔,隐去了其間許多細節。如果祁衍安完全作為一個看客,袖手旁觀,任其發展,這一系列事情自然不會如他所言的這般,進展得如此順利。雖然祁衍安并不是主導者,但卻是将一樁事一樁事環環相扣的順水推舟之人。他讓遲早會發生的事盡早發生了。

他們于祁朔是威脅,他等不及。

祁衍安的手指劃過祁朔的臉龐,祁朔久久難以平靜,愣愣地看着祁衍安,半天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祁朔如夢初醒,他垂下眼,洶湧的情緒藏于其中。他忽然撲向祁衍安,手臂環上祁衍安的脖頸。

究竟什麽才是對的呢?有人說過,要“以德報怨”,又有人說過,該“一報還一報”。世上的事仿佛都有兩種說法。如果這是錯誤的,那麽請不要怪少爺,一切罪責就讓我來承擔吧。祁朔想。

良久,他終于開口:“我知道少爺是為了我。”

即使是這麽多年過去,歲月也沒有撫平曾經的傷痕。時光像是一件衣衫,掀開薄薄的布料,才發現結了疤的舊傷。依然是那麽醜陋,再怎麽粉飾也無濟于事。

哪怕是這麽多年過去,再次面對蘇威和柳岚,祁朔還是會恐懼得雙腿發抖。這份恐懼是自小就烙在骨子裏的,像是噩夢一般如影随形地跟了他這麽多年。他記得他自己像是一塊馊臭的破抹布,毫無身為人的尊嚴,被當做是畜生一般打罵使喚。眼睛幹澀,流不出淚水,他張開嘴,叫不出聲。如果他哭了,會被更惡毒的話辱罵,如果他喊了出來,他會被揍得更狠。

忍一忍。忍一忍就不痛了。他想。

今天,祁衍安告訴他,“你不用再怕打雷了。”

其實,是想要告訴他……

“你不必再忍耐,也不用再害怕了。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幼時的舊傷留下了淺淺的痕跡,溫柔的親吻落在身上的每一寸,在傷痕處又多停留須臾,如同在吐露愛語。

雨打喬木,紅燭帳暖,柔情蜜意。

“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在夜間陡然響起。

睡夢中的祁夫人醒了過來,起身為祁正則拍背。一道雷電閃過,霎時室內明亮如白晝,就在轟隆隆的悶雷響徹天際時,祁夫人感到祁正則的背僵硬了起來。

“老爺?”祁夫人覺得奇怪,也并未細想。下了床榻點亮蠟燭,倒了一杯茶水,正欲端給祁正則。

她才走了幾步,便覺得不對。順着祁正則的視線,她看到了指縫間滲出的……血跡。

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猶在顫動,茶水在地上漫延。

“老爺!”

“別哭,”祁正則為她擦掉臉上的淚水,“不要同孩子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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