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祁衍安穿着薄衫,後背被汗水打濕,汗滴順着額頭滑落面頰,烏黑潤濕的碎發搭在額角。下颌線緊繃,薄薄的兩片唇緊抿,全神貫注地提筆以墨勾線。

張钰湊在祁衍安身旁看了一會兒,端了一杯茶水給祁衍安:“安少爺,喝點水吧。您這都快畫了一個時辰了。”

祁衍安一擱筆,舒一口氣:“多謝。”

張钰是陶窯的一個學徒,他在這陶窯學了這麽些年,也仍是覺得這事兒聞所未聞,是真稀罕。祁衍安一個京城的公子哥兒,不在秦樓楚館醉生夢死,大熱天非跑到陶窯來燒陶。一開始張钰還尋思着這人怕是好日子過膩了閑的發慌,誰知人家偏偏還不是一日兩日圖個新鮮,算一算這都待了十來天了。不說做得是真的像模像樣,還沒嫌過這地兒住的簡陋,每日用粗茶淡飯也沒見他挑剔過一句。

張钰好奇心一起,便問道:“安少爺為什麽要學燒陶啊,找人定做不更省事方便?”

祁衍安笑了笑:“這是要做給我家夫人的,馬虎不得。”

張钰仔細一瞧,素燒後的泥胚上圖案已經大致成型。圓月當空,雲開霧散,月朗星疏。庭院中有幾枝花枝,每一枝上都開了幾朵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盛開。

只不過這花看上去可不像是花瓶上常繪的梅花牡丹。張钰琢磨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了這個看上去十分眼熟的花是什麽。這不就是一到夏天就随處可見的金銀花,忍冬嘛。眼下這個時節,算得上遍地都是了吧。

張钰來了興致,忙問道:“安少爺,您為什麽要畫這金銀花啊?”

細雨綿綿。庭院裏的金銀花在風雨中搖曳。

“老爺,該喝藥了。”祁朔悄悄走到祁正則身旁,把藥碗放下。如果不是因為祁衍安的離開而心不在焉,祁朔或許能察覺到祁正則鬓角生出的白發。這個精明的商人也在漸漸變得疲憊,蒼老。

他把賬本合上,一擡眼,雙眼如捕食的鷹,臉孔一如既往的嚴厲,甚至讓人忽視了他的久病不愈,更不會有人能想到他已經時日無多。

“小朔,過來坐下。”

祁正則喊住了将要離開的祁朔,道:“江南那邊一間店鋪的掌櫃上個月失足瘸了一條腿,拄着拐也不好做事。你做事踏實,待人也真。硬要雞蛋裏挑骨頭,就是缺了些歷練。我從前就一直說要把你送去江南磨煉,你此時去也恰好合适。”

祁朔發懵。

老爺的意思,是要讓他即刻動身去江南。

這無疑是祁正則對他最好的安排,他理應謝過老爺為他思慮得細致周全,他從未懷疑過祁正則的任何決定。可此時祁朔心亂如麻,也顧不上細想為何祁正則要如此倉促地安排好他和祁衍安,滿腦子都是祁衍安臨行前所說的話。他應該在家,等着少爺回來,他答應過少爺的。盡管眼睜睜看着少爺娶了旁人對他而言與淩遲無異,但他答應過少爺的。

慌亂間,祁朔不僅腦子裏想的是少爺,說出的話也滿口都是少爺少爺的。

“我……少爺要娶少奶奶回家了,家裏恐怕會多出許多瑣事,我……我要在家裏幫忙……”祁朔的聲音越來越小。明明只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卻講得異常艱難,說到最後更是滿心委屈,鼻酸眼熱。

“你想在這裏,看着安兒成婚?”

“……我當然是想的,這畢竟是少爺的大事,我得……”話還沒說完,祁朔陡然起了一身冷汗。他長在祁府這麽多年,對祁正則的脾氣秉性自然是熟悉的,他雖然不擅長理解話語中的深意,但此時也反應了過來。

祁朔大駭,緩緩擡起頭對上了祁正則的雙眼。縱使不再年輕,眼睛周圍也生出了不少顯疲态的皺紋,瞳孔卻依然猶如刀劍上的寒光,要看到人的心底去。

老爺什麽都知道了。

遠處天際電光一閃,片刻後,悶雷轟隆隆的聲響從遠方另一頭傳了過來。

雷鳴聲穿透層層疊疊的烏雲,仿若能撼動整間陶窯。

“我和我家夫人一起長大,在我們還是兩個小毛孩兒的時候,他常給我采這忍冬,起因不過是我說這花不錯。他一聽我這樣說,就每天清晨去采一枝忍冬,放在我的窗口。我推開窗看到時,花瓣上還沾着露水呢。”

張钰道:“少夫人還真是……真是很在乎安少爺啊。”

“是啊。”祁衍安說着,不自覺就想起了祁朔嬌憨可愛的情态,仿佛就在眼前一般。臨行前他還笑話過祁朔,可他不也一樣想念祁朔嗎?哪怕這才過了不過十來日而已。

“我家夫人确實把我的事都看的極其緊要。小時候,我曾一時興起給他畫過風筝,畫的就是月亮。那時還說年年都給他畫一只,從月缺畫到月圓。待畫到花好月圓,就是他的新婚禮。他當成寶貝似的,抱在懷裏生怕嗑着碰着了,從沒見他放過。……不,其實是放過一回的。”

張钰問:“少夫人既然這麽寶貝那風筝,又怎麽舍得放呢?”

“是我帶着他去放的風筝,”祁衍安想起往事,嘴角就揚了起來,“那是我第一回 畫給他風筝時發生的事了。他寶貝得很也拘謹得很,生怕風筝飛了,來回來去在草坡上摔了不少回。結果我把風筝一接過來,風筝還真的就飛走了。”

張钰憋住不笑,忍得相當辛苦。“少夫人肯定急壞了吧。”

“是啊,急壞了。當時也下起了雨,我跑去追,還好總算把風筝找着了,就纏在樹枝上。我一回頭,才發現他都不知道被我甩到哪裏去了。我原路返回去尋他,大老遠就聽到他一聲接一聲喊我。我那時候很調皮,躲在他身邊偷偷看他。他恨不得每走幾步就要轉上一圈,連藏不了人的低矮灌木都要翻上一翻。他找得跌跌撞撞,急切得像是要哭了。”

祁衍安望向陶窯外。烏雲密布,空氣潮濕,正如多年前一般。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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