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驚噩夢巧姐幸還魂（2）

卻說小紅在一旁因見近日鳳姐落魄，巧姐的奶子嬷嬷又皆是八哥啄柿子——專揀軟的欺，不免對巧姐憐愛幾分，忙親自挽袖打了水來，伺候她洗漱。這廂正忙活着，從外面跑進來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鬟，咋咋呼呼掀了簾子就道：“姐姐們快過去吧，平姐姐找你們呢。”

小紅唬得心內一跳，放下臉盆子，啐了那小丫鬟一口，罵道：“賊不得好死的東西，怎的像個挨刀的鴨子，亂竄些什麽？就沒見的姐兒在這裏，高聲大語成何體統，瞧我不告訴平姐姐，打你幾個嘴巴子才好呢。”

說的那丫鬟着了慌委屈道：“林姐姐好生冤枉人，着實是平姐姐有話要說，才托了我來找姐姐們的，只怕晚了又出事故了。”說着，就甩手放下簾子出去回話了。

豐兒因想着來時鳳姐是有些不太樂觀的樣子，眼瞅着巧姐這裏有小紅照應，自己便悄聲交托了幾句，抽身出來往鳳姐那裏去。

且說鳳姐一時好一時壞的躺在床上，賈琏又說了幾句氣頭上的話，越發着惱起來，此時只求速死，心裏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

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

平兒在旁聽見，說道：“奶奶說什麽？”

鳳姐一時蘇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兒叫醒，心裏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

平兒上去捶着，見個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着來請奶奶的安。”

平兒急忙下來說：“在那裏呢？”

小丫頭子說：“他不敢就進來，還聽奶奶的示下。”

平兒聽了點頭，想鳳姐病裏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他等着．你問他來有什麽事麽？”

小丫頭子說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報才來遲了。”小丫頭子說着，鳳姐聽見，便叫：“平兒，你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他說說話兒。”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裏坐．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鳳姐着忙，便叫平兒說：“那裏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裏來了！”一瞧，不見有人，心裏明白，不肯說出來，恰在此時豐兒彎身進來，便問豐兒道：“平兒這東西哪裏去了？”

豐兒道：“不是奶奶叫去請劉姥姥去了麽。”

鳳姐定了一會神，見屋子裏了無人語，憂心豐兒也出去，忙随意拿了話說道：“你從哪裏過來的，方才怎麽不見你在跟前伺候着？”

豐兒道：“奶奶敢是忘了不成？方才姐兒驚着了，那邊人仰馬翻的，沒一個抻的出手幫襯一把，我看不過，跟着過去伺候姐兒了。這不姐兒剛醒，聽見奶奶叫喚，我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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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不覺點頭道：“是了，可憐我那孩子真心疼我呢。這會兒她可好些了？若好些，讓人好生在那邊照應着，別再唬着她了。”

豐兒忙說了聲是，瞧着鳳姐神思不濟，又拿話開解道：“才剛在姐兒那邊，我倒是聽聞了一個笑話。也不知姐兒是夢着了還是魇着了，醒來也不管是誰在一旁，開口便叫了一聲林姑姑，把我和小紅都喊糊塗了，都道這兒只有個林姐姐，哪裏來的林姑姑呢？何況，小紅那個林姐姐也當不起她的那句稱呼。”一面說，一面就兀自笑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乃是榮國府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原先是在怡紅院服侍寶玉的，那一年鳳姐見她生的伶俐，說話又爽快，很合自己的性子，便要來自己使喚了。幸得小紅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鳳姐病倒的這一兩個月裏，多虧她幫着平兒豐兒打下手，又四處照顧巧姐，否則這間屋子還不知會亂成什麽樣。如今聽了豐兒的這通話，鳳姐也覺好笑了幾聲，朦胧裏想起自個兒方才見着尤二姐的事，又想巧姐往昔雖對待丫鬟們較為寬厚，卻也不曾失了身份，上趕着跟丫頭叫姐姐姑姑的，想來那個林姑姑必定是不平凡的。

再一細想，滿府上下，當得起林姑姑稱呼的除卻前頭殁了的黛玉，再無旁人，不免心驚肉跳，只道是自己當日的掉包計害了黛玉，所以今日她回來報複在巧姐身上，巧姐才會喊出林姑姑救我的話來，卻全然忘了黛玉心性高潔，必然做不出這等下三濫之事。只是常言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鳳姐竟被自己的所思所想吓成了一灘泥一般，那病就更重了。

過不多時，平兒便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劉姥姥因道：“我們姑奶奶在那裏？”平兒便引她到炕邊，劉姥姥忙上前說了：“請姑奶奶安。”

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你好？怎麽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麽大了。”

劉姥姥看着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裏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麽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怎麽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也上來給鳳姐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便叫平兒招呼着。

劉姥姥道：“我們屯鄉裏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我想姑奶奶地病不要撞着什麽了罷？”平兒聽着那話不在理，便在背地裏扯他．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那裏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紮掙着說：“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麽？”

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麽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這便怎麽樣呢？”

平兒道：“這怕什麽，他還有老爺太太呢。”

劉姥姥道：“姑娘，你那裏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巧姐在隔壁屋子裏隐約聽見鳳姐悲哭，只疑心自己聽錯了，慌張的拉住小紅的手道：“你快聽，是不是有人在哭呢？”

小紅凝神細聽了一回，也聽得出是鳳姐的聲音，想着往昔那樣剛強精明的一個人，竟也有軟弱可欺的時候，心裏不免替她惋惜，安慰巧姐道：“或者是姐兒聽錯了呢，才剛來時，奶奶也焦心姐兒怎麽樣了呢，這會子姐兒既是醒了，就過去看一看奶奶吧。”說着，就要攙扶巧姐起來，巧姐卻是驚吓一般揮開她的手道：“方才你說奶奶也焦心我？是哪邊的奶奶？”

小紅一愣，只以為她是驚吓過度所致，忙道：“還能有哪裏的奶奶呢？正是咱們的****奶。”

巧姐聞言神思恍惚良久，也不知該從何牽頭梳理起來。她明明記得母親是已經故去的了，這會子如何又蹦出個****奶來？

越想越迷蒙，巧姐起身拉着小紅道：“你帶我過去瞧一瞧罷。”

小紅哎了一聲，攙扶着她往鳳姐這邊過來。一進門就見丫鬟老媽子站了一地，個個紅着眼眶，便是平兒豐兒兩個，也正自唏噓不已，瞧見她們過來，忙迎上前道：“姐兒怎麽來了？可大安了？”

巧姐兒看她們這般傷恸，亦是觸動心懷，哽咽着道：“我沒什麽事，倒是你們在這裏哭些什麽？”

平兒勉強笑了笑，還不曾答話，裏頭鳳姐已然聽見了巧姐的說話聲，忙道：“是姐兒來了嗎？帶她過來吧。”

巧姐兒一聽到這話，唬得一顆心都要飛沒了，只管攥緊了小紅的手說：“你聽，是不是我母親在叫我呢？”小紅等人都忙說是，連擁帶推圍着巧姐進去。

巧姐兒一徑走到炕前，只見鳳姐披散着發絲，蓋了一床紅绫緞面的棉被子，越發襯得一張臉蒼白若尺素，此刻見到巧姐進來，忙顫巍巍伸出手道：“你到我這裏來。”

巧姐兒登時落淚如雨，也顧不得許多，撲過去哭着叫了一聲媽媽。原以為此生再無緣與母親相見，想不到上蒼竟有如此好生之德，雖不知是否是依舊身在夢裏，只這一面就已無憾了。

鳳姐也一面哭着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兒搖搖頭。

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幹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自方才伊始就已覺得事态有些不對，聽到了這一句，不知勾動了腦海中哪一根弦，直覺熟悉，便走到劉姥姥跟前，未曾請安，劉姥姥便忙着拉她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