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路途

第三十九章路途

白雪皚皚,高山聳立交疊,如碧波之起伏,又如入暮風雲詭谲之跌宕,起伏跌宕之中,淺青、眉黛青、靛青、再到青綠、深綠與墨綠,別樣的青色藏在白雪山澗裏。

遠觀起來,像極了一副潑墨揮毫匆匆而就的山水畫。

就像往前挂在書齋小築裏的那副《寒山春居圖》……

長亭渾身靠在齊眉棍上,仰着頭,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眼冒白光——她當真是癫魔了,眼前要攀的山,要走的路竟然被她看成挂在京都建康的一幅畫兒……

真是畫就好了呢。

手将畫一撕開,一個跨步就能到豫州了,平成老宅有燒得紅旺旺的爐火,有冒着熱氣的茶湯,有很軟很厚實的暖榻……長亭四周趴在木棍上,靜靜地打量了四周,破敗的村落、零零散散衣衫褴褛的流民、還有被風一吹就四下晃蕩的籬笆栅欄。

這些才值得被畫進畫裏,讓旁人看看,讓安坐于室的貴人世家看看,看看他們會不會感到羞恥。

大風呼嘯,臉上涼呼呼的,頭巾險被吹落到雪地上。

長亭心下一嘆,她如今和那些出身低微的流民一樣,又憑什麽站在高處俯視憐憫?

長亭歇過幾許之後,把腿艱難地從積雪裏拔出來,力道一大,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胡玉娘趕忙佝身去扶起來,邊扶邊笑話她,“非得逞強走外城,外城的積雪都沒人來掃!咱們這才走了還不到一上午,你便險些栽了三五個倒栽蔥。”

長亭臉上一紅。

她不擅走道兒,小長寧多是胡玉娘攙着抱着向北走,饒是如此,胡玉娘還要騰出一只手來幫襯她……

腳板心鑽心地疼,腳趾和手指被天一凍,僵得什麽感覺也沒有了,長亭心頭明白這不是好預兆,便一路忍着指節腫大,兩只手放在一塊兒使勁揉搓,手上好容易回了暖,緊跟着就撓心撓肝的疼和癢就來了。

長亭反手扶住胡玉娘,手一撞到東西,癢得像是血肉包裹這的骨頭在發顫發熱,小姑娘龇牙咧嘴地站起身來,使勁眨了眨眼睛憋住眼淚,再睜開時,眼前多了一只小小巧巧,黃澄澄的雞蛋,轉頭看胡玉娘,胡玉娘沖她粲然一笑,頭巾将胡玉娘半張臉都擋住了,只能看見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

一出村落,她們便将昨兒夜裏順手牽羊的雞蛋給剝殼吃了,小長寧三兩口就進了肚,長亭便将自個兒那只也給了幼妹。貧者亦不食嗟來之食,長亭吃不下去——她原先以為那矮胖婦人夜裏會順走包袱裏那十幾文銅錢,便只當作這三只雞蛋是自個兒花了錢財買回來的,哪曉得那十幾文錢還在,玉娘順來的雞蛋便結結實實變成了她們手腳不幹淨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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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這個字太重了,像座大山似的,壓得長亭喘不過去。

其實小長寧吃了,也相當于她吃了,丢的也是陸家的臉,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固執地自欺欺人些什麽。

可她也沒想到,胡玉娘當時也沒吃……

長亭面上頓生緋紅,趕忙擺擺手,“你吃吧,你吃,我不餓。”

胡玉娘笑得咧開嘴,湊過身來向長亭耳語,“我今兒一早起來就去那胖嬸子打水灌缸,她要給我五文錢,我沒要……就當抵了這三只雞蛋的錢了……”說着就悶聲悶氣地嘟嘟囔囔起來,“我們借一晚宿,用一壺燙水,她就敢收八十枚五铢錢。八十枚!我與爺爺一月都用不了這樣多的錢!我肩上的肉都挑紅了,她才開口給五文……”說着朝地上狠啐了一口,惡狠狠地道,“無奸不商!”

長亭并不知道還有這等官司,當下胸腔一熱,嗫嚅了嘴,不知道應當該說些什麽。

胡玉娘爽快一笑,“你昨兒不許我拔匕首,我将才細想了想,是對的。當場撕破臉,我們三兒,誰也走不出來——曉得農戶人家惱羞成怒過後會幹出什麽事兒,別忘了昨兒屋裏還有個男人!咱們為了錢財丢了命,劃不來!‘出門在外,凡事皆穩妥起見,休要争一日之朝夕。’爺爺身前也說過的。”

沒有什麽比活着更要緊。

長亭深以為然。

胡玉娘佝身将雞蛋磕在從積雪裏露出頭的峭石上,三兩下剝了殼,伸手遞到長亭眼前,示意長亭快吃。

雞蛋白嫩嫩的,映照在雪裏,光滑得像是舊日華堂裏的靶鏡鏡面。

長亭永遠也不想到,她會為了一只雞蛋,感動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我們一人一半,我吃蛋白,你吃裏頭的黃。”

長亭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後,伸手接過,剝開蛋白,裏面的蛋黃完完整整地遞給胡玉娘,胡玉娘愣了愣随即笑起來,咽了口口水,也不推辭了,伸手接過,先将蛋黃掰開成兩瓣再拿起一瓣來放進嘴裏。

如今連只雞蛋都是稀罕物了,在建康陳妪端着熬了幹貝、香菇、肉末的雞蛋羹追着她喂食,她卻嫌棄裏頭沒有放紫蘇去味兒……

長亭喉頭發酸,雞蛋還帶着熱,怕是胡玉娘貼身放在懷裏的,蛋白并沒有味道,一下一下嚼在嘴裏,卻像是在嚼龍肝鳳髓。

小長寧靠在長姐身上,“啊”了一聲,長亭扭頭一瞅,有個頭發亂蓬蓬得像一只鳥窩,臉上橫一道灰,豎一道泥的五六歲的男孩藏在峭石後頭目光發亮地看着她們。

長亭下意識地摟着幼妹退後兩步。

他的眼神就像伺機而動的幼狼崽子……

胡玉娘回過頭看了一眼,并不十分在意,“……這幾個月份,多得是這樣的小崽子,滿街亂巷地竄,輕的讨口吃食,重的竊人錢財……多半都是無爹無娘的……”說着便攆他走,“去去去!蹲遠點兒瞅!”

蛋黃碎了渣兒,落在雪面上。

男孩的目光随着蛋黃渣動,待完全落到地上,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大口唾沫,一張嘴全是土話,叽裏呱啦的一長番話,長亭壓根就聽不懂,卻見胡玉娘默了一默,将藏在手心裏的另一瓣蛋黃遞給了那男孩。

男孩一接過來,便急忙囫囵塞進嘴裏,來不及嚼一口吞咽下肚,然後再仰起頭瞪圓眼睛,直勾勾地再看胡玉娘。

長亭下意識地蹙了眉,卻聽胡玉娘一邊擺手一邊很着急地說道,“沒有了!我們真的沒有了!全都給你了!”,男孩将臉貼在石壁上,炯炯有神地看着,也不走也不動。

一下子倒還僵持住了。

長亭看了看那小男孩,再看了看胡玉娘,這孩子怎麽還賴上了,打小在外頭讨生活的不應該極有眼力見兒嗎?二叔陸紛的幾個庶女就非常懂得察言觀色,見好就收……

胡玉娘一咬牙一跺腳,索性埋頭拽着長亭朝前走,長亭便問她,“……他說了些什麽啊?”

胡玉娘眼風向後一掃,見那男孩深望她們一行人之後便極靈敏矯健地朝另一方向奔去後,總算是放了心,回答長亭,“他說他三五天沒吃東西了,光喝水啃樹皮頂生活,求咱們給些吃食……”

還好沒将幹馕餅給出去,長亭松了口氣。

如今她們的處境并沒有比那些可憐人好到哪裏去,顧人先顧己,自身難保泥菩薩過江,又怎麽能渡人呢?這是很正統的官宦出身,世家血脈的思想,長亭嘆了口氣兒,這一路過去,路途還長,正要開口,卻聽胡玉娘低落後言。

“沒遇到爺爺之前……我也是過的這種日子……”

長亭的話将到口邊,戛然而止。

長亭輕捏了捏胡玉娘的手心,并未說話。

身處弱勢的人,總會引起旁人無限的同情,感同身受,與惺惺相惜。

有時候生活就像一潭靜默無言的湖水,一顆石子投下會引起什麽模樣的漣漪,誰也不知道,那個小男孩便是這顆石子,“噗通”一下投進了三人已是波濤駭浪的生活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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