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整個村莊都籠罩在烏雲暴雨之下,雨水一遍又一遍沖刷着房前的血跡。大雨的聲音蓋過了一切,一切言語、一切鳥獸、一切悲鳴、一切不敢與憤怒。所有一切都被雨聲覆蓋了。

谷三一步步踏上了臺階,她找過了房間,也翻看過箱子——最終推開了閣樓的門。

窗大開着,雨水飄落進來,打濕了窗臺下的地面。她走向那些雜物,緩慢地将地面上的東西搬開。箱子、農具、鐮刀……

一樣一樣地搬開。

而後她掀開了眼前的那塊舊布,擡起籮筐。

小穗兒抱着雙腿蜷縮着,她擡起頭,一雙通紅的眼望着她。谷三伸出手去。那個孩子忽然間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口咬在了她的虎口上。

她如一頭小獸用力地咬着谷三的虎口,眼中滾落下淚水,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血腥味漸漸在她口中擴散了開去,谷三低頭看着她被咬出了血來的手掌,沒有出聲制止。她只是沉默着,沉默地等待這個孩子将所有的悲恸宣洩完畢。此刻還能再說些什麽呢?事情已經發生,即便道歉也于是無補。孩子清楚知道發生的一切,他們也沒有任何可以撒謊的東西。

她躲在了這兒,聽到那些槍聲,聽到了那場屠殺,她已親耳見證了一場慘案的發生。疼痛感漸漸變得清晰,谷三卻始終沒有将手縮回來。

她只是沉默。

沉默。

直到女孩終于耗盡了了力氣,朝地上跌坐而去時,谷三才将她抱起,帶着她離開了那座閣樓。

她抱着小穗兒回到樓下,慕容宇華拿着鐵鍬走入雨中,開始在院子中為他的老朋友挖一座墳墓。谷三抱着小穗兒站在了門前,她原本擡起還帶血的手想遮住她的眼睛,可她卻握住了她的手,一雙眼定定地望着她父母的屍首。

這場大雨仿佛将所有人的聲音都暫時淹沒了,院子裏除了雨聲就只有慕容宇華一遍又一遍握着鐵鍬掀起泥土,朝一旁扔去的聲音。他一直挖到日落時分,雨水都漸停,才終于挖出一個可供兩個人躺下的墓穴。

谷三和小穗兒替穆永夫婦整理好的衣裳。小穗兒将已經萎謝的小花戴在了她阿娘的發間,而後看着兩個大人将她阿爹阿娘擡起,而後擡入了滿是土腥味潮濕的深坑之中。

雨徹底停了,天色已全然暗下。

谷三點了一盞油燈放在門前,和慕容宇華一起埋葬了這對為他們犧牲的夫妻。小穗兒也跟着他們一塊将土灑在父母的身上,一雙小手一遍遍握起泥土又撒入,一遍又一遍重複着這個簡單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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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月影隐約在雲層之後。午夜時分,三個人坐在門堂前的臺階上,他們手上都沾着泥污。小穗兒原本赤裸的小腳上穿上了谷三那雙紅色繡花小鞋。只稍大了一點,拿繩子紮了鞋口,就不容易掉了。

她坐在谷三和慕容宇華中間,望着自家院門前的兩座新墳,在長久的無言之後,終于開口說話了。

小穗兒說:“地底下會冷嗎?”

“會吧。”慕容宇華也望着墳冢,他們連能用以祭拜焚燒的黃紙錢都沒有,只能在埋葬他們之後,就這樣看着,“但蓋着那麽厚的土,應該也不會太冷。”

“會有蛇嗎。”

“不會。”

“那會有蟲子咬嗎?”

“也不會。你阿爹阿娘都是好人,那些蛇蟲鼠蟻不會欺負他們的。”

小穗兒拿袖子抹幹淨了眼淚,望向他:“可既然他們是好人,那些壞人為什麽要欺負他們?”

“因為……”慕容宇華低下頭去,一時間甚至都找不出答案來回答她。

“因為我們反抗了這群壞人。我們把壞人認定不變的規則推翻了,他們惱羞成怒,要把所有可能會擁有同樣意圖的人都消滅掉。而反抗壞人的,當然是好人。”谷三回答了她,“但不論怎麽樣,這些事都因我而起,你恨我們也好,詛咒我們也好,我都會聽着。”

“所以如果你沒有反抗,壞人也不會害死我阿爹阿娘?”

谷三點頭:“是的。如果我一開始沒有反抗,你的阿爹阿娘也不會出事。”

小穗兒似乎想說些什麽,可她對這一切還是沒能理解透徹,轉而茫然地望向了她爹娘的墳冢:“但如果他們還在,一定不想聽我說這些話的。”

畢竟對于惡人的反抗如何能被判定為錯誤?如若所有的反抗都因為必須面對的血腥鎮壓而放棄,那就沒有人敢于将真話說出口來,以暴力去驅逐暴力。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惡毒者殘忍地以武器将奪走他人性命,沒有半點猶豫。而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哪怕連一句惡毒的詛咒都難以吐露出口。

他們三個人像是就這樣參加完可一場簡陋的葬禮。

谷三擡頭望了眼月色,站起身道:“我們就此別過吧。一個人走,總比三個人的目标小些。你帶這小穗兒,多少還能避開些追兵,更安全點。我把先前的行李藏在了之前我們躲雨的地方。你帶着小穗兒往山路上去,能避開些耳目。”

慕容宇華說:“你要跟我們分開嗎?”

“你我同行已經給別人帶來夠多災難了。”

“關于這點我不否認。我确實會後悔把那些追兵引到這兒來。但我并不後悔與你同行。”,慕容宇華随之起身,“任何一場偉大的反抗,都勢必會遭遇血腥鎮壓。這是亘古不變的。但這并不代表我們一開始的決定就是錯的。我會為我戰友的犧牲感到難過,我會為這些無辜者的離世感到憤怒。但這也正是我們應該和那群家夥讨還回來的。”

他并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犧牲,也不是第一次面見死亡。只是這樣的境況不論經歷過幾次都不會讓他的痛苦衰減分毫。但即便痛苦,前行的腳步也不應該因此停下。沒有人能夠一帆風順的走完全程。

當他選擇以暴力來對抗暴力伊始,他就已經失去用傳統意義上的善惡來界定自己痛苦的資格了。惡人選擇剝奪他者性命,他以反抗為名,也不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不同陣營的人痛下殺手。那些死去的人不無辜嗎?

只不過當所有人站在對立面上時,仇恨的擴散、各自立場的不同,一切都被簡化,都被暴力囊括在一個血腥的世界之中。

慕容宇華知道自己的這些恻隐之心與善良是多餘的。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只是嘆出口氣。身側,小穗兒握緊了拳頭站起來:“我要替我阿爹阿娘讨還回來的。”

“我們這樣三個人上路嗎?一個雙腳有傷,一個五歲小孩?我們只有這幾把槍、子彈和匕首。”

“我們已經損失夠多了,這恰恰說明現在更不能分開。”慕容宇華拉起小穗兒的手,同時另一只手朝谷三伸過來,“知道我怎麽理解我們三個人這個組合嗎?一個神槍手,一個智囊團,一個能迷惑所有人讓他們放下戒備心的小孩。對我來說,沒有誰會是負擔,這樣的組合堪稱完美。”

谷三遲疑地望着他的手。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慕容宇華說,“我們都要從姓李的那群家夥手裏,把被奪走的一切都讨要回來。”

這趟旅途是關于複仇的。是關于躲避、擊殺與血腥的。

他們最終在月色之中重新踏上了旅途。小穗兒鄭重其事地拿着鑰匙和鎖在慕容宇華幫助下關上了門。她明明只有五歲,可這一夜過去,卻像忽然間長大了許多。不哭不鬧,背上谷三給她收拾好的小行囊,在她阿爹阿娘墳前磕了兩個響頭。

她聲音還帶着幾分稚氣,但所說一切都擲地有聲:“阿爹,阿娘,小穗兒會給你們報仇的。所有害死你們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言畢,她用力地在地上磕了個響頭。

入夜之後雨早就停了,陰霾散去,月色明亮撒入溪流之中。他們三個人在溪澗中洗幹淨了身上的污穢,谷三把腳上的綁帶拆開,洗去血污後,重新又包紮了一次。這場旅途就這樣在月色之中拉開了帷幕,風吹來山林間的草木氣息,隐隐約約仍然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而這血腥味顯然還要在這段旅途中陪伴他們很久。

他們在先前避雨的地方将行李找了出來,在決定逃亡路線時,慕容宇華制定出一個全新的計劃。他說眼下不論去哪兒,軍隊擴散出去,遲早還是能将他們找到的。

“所以我們的計劃很簡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們,回城。”

谷三沉吟片刻之後就同意了他的計劃。眼下李司令手底下的兵馬極有可能都被派遣出去到山野、鄉村之間找尋谷三的蹤跡,反而在城鎮中疏忽守備。

不過進出城的地方定然會士兵在看守,想要混跡進去,沒有那麽容易。慕容宇華倒是不急不慢指了指南面一個方向:“不要慌,進城而已,只要是往回程方向去的,我還有幾個藏身之地能用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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