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心上人(捉蟲)
昔年蠢鈍不堪, 只會跟在世家公子身後阿谀奉承,小意讨好的沈鳳璋,現在卻受到重用,意氣風發。
而他呢?沈隽抓緊了腰間的佩玉,看着被人迎進府中的沈鳳璋, 心底似有烈火燃燒,灼得發疼。邁入仕途的第一步就如此不盡人意。
蟄伏, 蟄伏!
不見沈鳳璋時, 他尚能壓下惱怒, 重新替自己規劃路線,可一見沈鳳璋, 他卻覺得滿心焦灼。哪怕他對自己有信心, 但看到曾經處處不如自己的人, 現在将自己遠遠甩在身後, 他還是不由自主生出焦急煩躁之情。
沈隽站在郡公府門口,竭力壓制心底騰升的焦灼。然而他在注意到沈鳳璋走進府邸的過程中, 連眼風都沒給站在一旁的自己時,焦灼中又添上幾分難言的意味。
不久之前, 沈鳳璋還用嘲笑欺辱自己來掩飾她內心對自己懷有異樣的情感。現在見到自己,她卻能目不斜視,臉上一片平淡, 絲毫不動容,似乎對自己不再有任何感情。
他不在意沈鳳璋喜不喜歡自己,但沈隽在意她在這個時候不喜歡自己。她為什麽不再喜歡自己, 因為她自己平步青雲,而他卻仍只是一個小小的奉朝請?
他用力握緊拳頭,指節發白,她怎麽能在這個時候不喜歡自己呢?
沈隽蒼灰色的眼眸裏泛起波瀾,如山雨欲來。若他和沈鳳璋身份調換,他如今高高在上,沈鳳璋走投無路,像趴在他腳邊的一只臭蟲,他根本不會在意沈鳳璋情感的變化。
沈隽眼眸輕閉,說到底,一切都是不甘心在作祟。
“郎君?”黎苗擡頭瞥了眼凝視着小郎君背影,面無表情的大郎君,臉上顯出幾分不解。小郎君沒有來欺負大郎君不是好事嗎?大郎君怎麽神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快?
察覺到失态的沈隽神色不變,毫不慌亂,他轉頭朝黎苗淺淺一笑,溫聲道:“阿父泉下有知,知曉二郎有如今這般造化,想必會非常欣慰。”沈隽清雅和煦的聲音微微一頓,帶出幾分悵然,“可惜,我卻……”
後面的話,沈隽沒有再說下去。他收斂無意間流露的頹喪,重新一笑,看不出半點陰霾,“走吧。這麽久,二郎難得回來一趟,今晚上肯定是家宴。”
黎苗聞言恍然大悟,他就說郎君怎麽可能因為被小郎君無視而感到不快。原來郎君是為自己不及小郎君而悵然。是啊,要他說,小郎君就是走歪門邪道,踩了狗屎運,論真才實學,哪裏比得上大郎君!要他是大郎君,早就被現在這種情況氣死了,哪裏還會替小郎君高興。
害怕引起大郎君傷心,黎苗連忙順着大郎君的話提起家宴,“郎君說得對,今晚府裏肯定有家宴。”
沈隽所料沒錯,今晚上确實是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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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兩府,長房二房,齊聚一堂。
一個月前,沈鳳璋雖然是府中主人,但坐上首的一直都是輩分最高的沈老夫人。然而這回,沈隽落座時,卻發現祖母坐在右手邊第一個。整張桌子上的位子都往後退了一個,上首的位置被空了出來。
沈隽坐下沒多久,原先還有些泛白的天空漸漸被墨色侵染,最終吞噬最後一抹光亮,天地陷入昏暗。習習夜風吹散夏日的悶熱,帶來清涼之意。
正屋外,一抹明光由遠及近,在樹影浮動的昏暗夜間,顯出幾分幽靜與柔和。兩名仆從一左一右各提着一盞燈籠,身着白衣的少年郎君跟在仆從身後,緩緩走來。
走到正堂前面時,懸挂在正堂下的八角木燈投映下溫和的光芒,在對方那雙近乎純黑的眼眸中映出兩點明光。行走之間,對方身上看似簡單的白衣,也在光照中顯出似有若無流淌着的銀紋。
清貴,俊逸,離塵脫俗。
任誰看到踏入正堂,神情冷淡不含笑意的沈鳳璋,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阿璋來了,快落座吧。”正堂裏,沈老夫人見到緩步走來的沈鳳璋,向來嚴肅的臉上顯出微微笑意,柔和了臉上冷酷的法令紋。
“祖母,孫兒年幼,該您坐在上首才是。”沈鳳璋在離紅木桌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朝着沈老夫人微微笑道。
那張清俊臉龐上浮現的笑意,瞬間沖淡萦繞在沈鳳璋周身的清冷與距離感。
二房的沈二夫人心下松了口氣,臉上擺出熱情的笑,朝着沈鳳璋勸道:“二郎你如今已經出仕,不再是孩子了,而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當然要往上坐了。”
沈老夫人餘光一掃,瞥了沈二夫人一樣。她雖然不喜歡沈祯這個庶子,但不得不承認,沈祯這個妻子,娶得比景猷好多了。她朝恍若未聞的虞氏看了眼,心裏微嘆一聲,看向沈鳳璋,“是啊,阿璋,你就坐下吧。”
沈鳳璋見狀,只能在上首落座。
沈老夫人和沈鳳璋在謙讓座位時,坐在沈二夫人身旁的沈湘瑤看着坐在上首頗有氣勢的沈鳳璋,又瞥了眼坐在左手邊滿臉稚色的胞弟沈鳳毓,指尖狠狠掐進了掌心裏。
坐在虞氏身旁的沈湘珮也在忍不住打量着沈鳳璋。一月不見,二兄看上去瘦了許多,似乎還長高了一些,整個人越發颀長高瘦。她方才被提燈的侍從引着走近時,真有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氣息。
沈湘珮下意識拽緊衣袖,以此掩飾心中的歆羨。
沈家家宴沒有什麽食不言的規矩。老郡公在世時,就喜歡在餐桌上聊天,檢查小輩們的功課。
今日這場打着為沈鳳璋接風洗塵旗號的家宴,看似熱熱鬧鬧,實際上除了對其他人不甚在意的沈鳳璋,一心為孫子高興的沈老夫人以及不願摻和進亂七八糟的事裏,只想過自己清靜日子的虞氏,飯桌上其他人都各懷心思。
看着将沈老夫人逗得滿臉笑意的沈鳳璋,沈湘珮內心微微感到一絲艱澀。往日裏,祖母最疼愛她了,以前這樣的家宴,大家的目光都圍繞着她,可是現在……
“二娘,怎麽了?”注意到沈湘珮望着前面,久久未曾動玉著,虞氏娥眉微蹙,輕聲關心道。
“無事。”沈湘珮稍稍搖頭,收回目光。然而沈老夫人以及沈鳳璋等人的談笑聲,卻始終往她耳中鑽。
将心裏的不甘壓了又壓,忍了又忍,沈湘珮還是沒有忍住。
“二兄!”
坐在上首,沈鳳璋正在給沈老夫人講自己外出一月碰到的事,聽到沈湘珮的喊聲,她轉過頭看向沈湘珮,臉上帶着還未散去的淺笑。
“二娘想說什麽?”
沈老夫人也偏頭看向沈湘珮,因為笑,眼尾顯出細紋。孫兒變得這般有出息,她心情極好,“二娘是也想聽阿璋這一月的事嗎?”
沈湘珮擱下玉著,正色斂容,“二兄,一個多月過去了,鄭姨娘的病應該也已經好了。今晚既然是家宴,姨娘作為二兄的生母,也該在場才對。若是姨娘知曉二兄如今取得這般成就,想必會十分高興。”她實在看不慣,二兄将生母關在院中,自己卻沒心沒肺,一點都不孝,毫不在意。
沈鳳璋臉上殘留的淺笑似見到太陽的露珠一般,消失得不留半點痕跡。
沈老夫人盯着沈湘珮的眼神亦褪去祥和,多了幾分嚴厲。她實在未曾料到,在這樣一個大好的日子裏,做事向來妥帖的二娘會突然提起鄭氏。
二房的沈二夫人和沈湘瑤臉上挂着相似的笑,默不作聲,一臉看好戲的模樣。方才沉默半晌,認真吃飯的虞氏此刻卻放下玉著,朝沈鳳璋和沈老夫人恬淡一笑,“阿家,鄭娘子往日裏頗為疼愛二娘。二娘的性子阿家清楚,她向來重情念舊。今夜大家聚在一塊兒,熱熱鬧鬧,二娘想到孤零零待在院中的鄭娘子,難免忍不住出言。”
沈湘珮不料自己的話會引得沈老夫人臉色大變,但阿娘替她找借口解釋後,她心裏突如其來的緊張忐忑慢慢緩和了一些。
“二兄,我正是此意。姨娘獨身一人,未免太過可憐。”她微擡下巴,帶着幾分清高,朝沈鳳璋說道。
哪怕不在建康城,沈鳳璋也能從劉溫昌口中得知沈家人境況。她瞥了眼還在和她争執鄭氏之事的沈湘珮,眼尾眸光輕輕掃過一旁看好戲的沈湘瑤,如同墨丸一般的眼裏現出似笑非笑之色。
“二娘,與其有空關心鄭娘子,不如多關心關心你自己。”
“二兄,你什麽意思?!”沈湘珮柳眉緊皺,怒不可遏。二兄居然因為她提起鄭姨娘,就威脅她?!
沈鳳璋微微擡手,守在一旁的侍從立刻替她斟上酒。沈鳳璋輕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燈盞下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她擡眸,漆黑的眸光似刀鋒,殷紅的唇亦顯出銳利的弧度,“二娘,你年紀也不小了,有空操心各種瑣事,不如——”沈鳳璋微微一頓,放柔了嗓音,“操心操心你的婚事。”
別等原定的夫君被人撬走,才知道着急後悔。
被沈鳳璋這一月歷練出來的凜冽氣息鎖定,清高自傲的沈湘珮一瞬間竟然覺得胸口發悶,喘不過氣來。她眼角微微抽動,嘴唇輕顫了兩下,後背不知不覺淌出冷汗,那清冷高傲額模樣再也堅持不住!他潛意識往後一靠,似是想要借此避開沈鳳璋的逼視,沒想到卻差點從凳子上摔倒在地。
穩住身子,沈湘珮小臉微微煞白。
二兄,二兄怎麽變得如此……她咬着牙,不肯說出最後兩個字,仿佛這樣她就沒有比二兄差。
還有婚事,她的婚事何須二兄來操心!
接下來的家宴,沈湘珮根本沒有嘗出什麽味道。她恍恍惚惚,連吃了什麽都不清楚。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坐在梳妝臺前,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沈湘珮才終于回過神來。
“松霜!”沈湘珮聲音裏顯出緊張不安。
正在替沈湘珮收拾衣裳的松霜急忙過來,“娘子怎麽了?”
沈湘珮站起身,對着銅鏡左右照了幾下,柳眉緊皺,猛地轉頭看向松霜,“我是不是胖了?”
她平時都沒發現,這會兒想起晚上看到的二兄,才突然察覺到她看上去竟然比二兄都要壯碩一些!這怎麽能行?!莫非二兄讓她操心婚事,也是看出她發胖了?!
松霜管着沈湘珮所有的衣服,當然知曉娘子并沒有發胖。她腰身一如既往纖細,唯有胸口和臀尺寸放大了一些。她阿娘說了,女子到娘子這個年紀,胸口都會鼓脹起來,看上去像是胖了些,實際沒有。
然而哪怕松霜這樣說,沈湘珮也不信。時下世人都更加欣賞清雅瘦削,有着出塵氣質的美人。她能成為建康雙姝,既是因她的才情,也是因為她清冷高雅的外貌氣質。
可是,哪怕臉蛋再清冷高雅,一旦身材壯碩,還怎麽能出塵高雅起來!
沈湘珮望着鏡中胸口鼓鼓的自己,深吸一口氣,意志堅定吩咐道:“吩咐下去,今後每餐膳食減少一半,另外每晚的燕窩粥也都取消。”
還有半個多月就是她的生辰宴,屆時王十二郎也會來。她要從現在開始就好好準備!
……
和沈湘珮不同,沈隽沒有被家宴影響到。他心裏揮之不去的是家宴前,回府時,他和沈鳳璋撞上那一幕。
沈鳳璋的冷淡,對他的無視,像是燒紅的烙鐵一般在他心上按下深深的痕跡。讓他一想到,就隐隐灼痛。
沈隽萬萬想不到,沈鳳璋曾經羞辱了自己那麽多回,哪怕是最刻薄無情的語言都未曾起作用。這次,她無心的舉動,卻讓他尊嚴受挫。
這種不快的,難言的情緒一直蔓延到傍晚他從玉堂署出來。
金烏西墜,赤色的火燒雲夾雜着絢爛的紫色,遮掩住西天。
沈隽雖然只被安了虛職,但憑借自身能力,他還是找了個在玉堂署和其他人一起修書的差事。他甚至争取到了單獨修一部詩集的任務。
他原先的計劃便是先修書,成功且取得成績後,再一步步往上爬。
“阿隽!”張四郎從不遠處快步走過來,在沈隽跟前站定。落日的餘晖打在他臉上,照射出半邊陰影,晦暗不明。
沈隽輕聲問詢,“怎麽了?你看上去心情不佳的模樣?”
張四郎擡眸看了眼沈隽,長嘆一聲,欲言又止,眉眼間滿是同情可惜之色。
最終,他還是忍不住怒聲道:“阿隽,你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沈隽回想起張四郎方才的眼神,猜到,“莫非和我有關?”
張四郎臉上怒意更盛,一雙眼睛都被怒火燒紅,臉頰上的肉更是因為憤怒而不斷抽搐。他看着沈隽,聲音又怒又沉重,“阿隽,你的驸馬沒有了!”
不等沈隽追問,他氣急敗壞地接下去說道:“阿隽,你知道怎麽回事嗎?都是你一心疼愛照料的幼弟沈鳳璋做的好事!”
“我兄長在禦前做侍衛,我聽兄長說,當今至尊本來都想給你和臨汝公主賜婚了!如果賜了婚,你和臨汝公主成親,按你倆的性子,将來定是和和美美的一對。都是沈鳳璋那個品德敗壞的家夥!她在當今至尊面前大肆說你的壞話。
若非如此,阿隽你怎麽會丢失一個驸馬呢?”
沈隽臉上顯出訝色,眼中情緒卻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仿佛根本不曾将娶公主做驸馬一事放在心上。
事實上,沈鳳璋這番行為,又一次誤打誤撞幫了他!
他淡笑了一下,“是怎麽回事?”
張四郎從沈隽臉上收回目光,嘆了聲,“唉,阿隽,你品性高潔,不為物喜不為己悲,我自愧不如。”換了他,就算不想做驸馬,到手的鴨子被人放跑,肯定也要勃然大怒。
他冷笑一聲,回答沈隽方才的問題,“沈鳳璋就是個卑鄙小人!”他轉向沈隽,怒聲道:“阿隽,你知道沈鳳璋為何要阻止你娶公主嗎?”不等沈隽回答,他自顧自接下去說道:“因為沈鳳璋嫉妒,心腸壞!阿隽,你知曉嗎?沈鳳璋在當今至尊面前親口承認她有一個心上人,而且對這個心上人求而不得。她自己沒本事娶到心上人,就來攔着不讓阿隽你娶公主,真是無恥之徒!”
聽到張四郎的話,沈隽沒有露出震怒之色,相反,他輕輕嘆了口氣,朝張四郎溫和一笑,勸他不要這般生氣。實際上,聽到張四郎所言,沈鳳璋的行為,他不僅沒生氣,反而有種奇異的滿足。
原來,沈鳳璋沒有不喜歡他。
沈隽眉眼都舒展了,蒼灰色的眼眸澄澈如洗,少有的不見半分陰霾。
她口中求而不得的心上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她破壞自己的婚事想必是出于嫉妒,不願讓他成婚。
萬萬沒想到,沈鳳璋裝模作樣的本領越發高強了,竟然讓他也差點誤會。
沈隽淺笑着,心情極佳,從昨夜到今日,那種壓在他心頭的焦灼煩躁輕而易舉被人搬開。
這樣的好心情一直延續到沈鳳璋被提拔為廷尉。
得知這個消息時,沈隽一下子捏碎了握在手中的茶盞,眉眼間浮上郁色。
她入仕才多久,竟然這麽快就升到了廷尉的位置,然而他呢,卻還在奉朝請的位子上打轉!
沈鳳璋升為廷尉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調查方內史。
當沈鳳璋趁着暮色,帶人沖入方內史府中時,方內史氣到手指發抖,聲音顫抖,“你,你這是公報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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