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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府書房大門被打開,前來商讨沈巡察使失蹤一事的将領們從裏邊魚貫而出。
書房裏, 還未來得及卸下一身玄甲戎裝的沈隽坐在上首, 他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一手撫着腰間尚未摘下的長劍劍柄,蒼灰的眼眸中似刀鋒一般閃耀着攝人的寒光。
除了沈隽之外,書房裏還留着另外一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早早就找到沈隽, 跟在他身旁的謝勇。
謝勇如今是沈隽手下的一個校尉。很久之前, 沈隽一在軍中站穩腳跟, 就将謝勇從暗處擺到了臺面上。
沈隽的部下,雖然欽佩信服這位年紀輕輕就殺敵無數、位居高位的上峰,但也都打心底裏對這位上峰有些畏懼。上峰平日裏雖然看着寬厚溫和,但實際禦下嚴格, 手段冷酷。商讨出結果, 領了命令後, 誰也不敢懈怠, 全都匆匆忙忙去執行任務了。
唯有謝勇。盡管沈隽如今身份和昔日大有不同,但在他心裏, 沈隽仍然是昔年的沈家大郎君。加上他素來覺得自己是謝家老人,以前又是沈隽身邊的衛士首領, 身份和那些普通士官不一樣。不僅沒有和其他人一道離去, 反而留下來朝沈隽開口。
“郎君,屬下認為郎君不必派那麽多人去搜救沈二。沈二嚣張跋扈,任性妄為, 以前都是怎麽欺辱郎君的?!郎君此番根本用不着大費周章去找人。”
謝勇想到沈鳳璋以前的所作所為,臉上滿是厭惡,“沈二這兩年在建康興風作浪,不知招來多少人忌恨,人人恨不得将她處之而後快。”
坐在上首的沈隽緩緩擡眸,仿佛沐着漫天風雪。他沒有說話,而是微微眯眼看着謝勇。
謝勇一時莫名緊張起來。就在他以為沈隽會發怒的時候,卻見沈隽眼眸裏的霜雪盡數褪去,天光乍破,雲開雨霁。
“就算二郎以往不懂事,但沈大人卻于我有恩,如果不是他将我帶回沈家,如今我恐怕早已成為一抔黃土。”
多年前将小主人弄丢,害得小主人颠沛流離,露宿街頭,這一直是謝勇心中最後悔的事之一。聽到沈隽提起這事,謝勇頓時啞口無言,哪裏還說得出半句話。一個身高八尺,身材健壯的中年大漢,不知不覺間已經羞愧地低下頭,滿頭大汗。
沈隽卻還恍若不覺,仍溫聲解釋着自己派那麽多人去搜救沈鳳璋的理由,“更何況,二郎是在我的地盤失蹤,外人眼中,她又是我的兄弟,于情于理,我都不該對她置之不理。”
然而,說這麽多,都未曾表露沈隽內心唯一的真正念頭。
他只是不想沈鳳璋就這樣失蹤死去。
必須要把沈鳳璋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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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沈隽的解釋,謝勇已經是滿臉羞愧,只覺得自己實在太小肚雞腸了。他當即應聲,發自肺腑承諾,自己一定會把沈鳳璋帶來!
沈隽望着轉身出去的謝勇,忽然間喊住了他。
謝勇回頭,只見傍晚紫紅色的霞光落在沈隽臉上,令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他只能聽到沈隽與往常一樣的溫和聲音在書房裏響起。
“以後還是喊我大人吧。你如今身份和其他人一樣,稱呼也和其他人一樣吧。”
屋外殘陽似血,伴随着沈隽聲音落下,幾片落葉也被秋風裹挾着從枝頭打着旋落到地上,顯出生命的凋零。
……
十月的天氣已經逐漸轉涼,尤其是上午剛下了一場秋雨,越發顯出秋寒的蹤跡。
沈鳳璋是被凍醒的。
汩汩的水聲如此之近,放大百倍後傳入沈鳳璋耳中,失去了往日的動聽悅耳,反倒有幾分猙獰。
她從冰冷的溪水中爬起來,搖搖晃晃站穩身體,回頭望了眼清澈的溪水中夾雜着的絲絲縷縷血色,抿了抿蒼白寡淡的唇,朝着遠處袅袅升起的炊煙一步一步走去。
一條長長的,濕漉的水痕順着沈鳳璋前進的腳步逐漸蔓延而去。
村裏人平常回來溪邊洗衣服,哪怕是溪水上游,離村子也不算遠。然而就是這麽不算遠的一段路,沈鳳璋卻足足走了一刻鐘。
冷。
她好像被扔進冰窖裏,冷森森的寒意順着毛孔鑽到身體每一處。
冷并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最難受的。
最難受的是痛。
如果熟悉沈鳳璋的人在這兒,就會發現沈鳳璋走路的姿勢和往日大有不同。平日裏如同長槍一般挺拔的脊背,此刻卻微微彎曲着,肩膀也稍稍耷拉下來,失了平日鋒芒畢露的銳氣。
她上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從來不知道痛經能痛到這種地步。仿佛有把刀子,閃着寒光,在她肚子裏不停絞着,一下一下刮着裏邊的肉,又像是有人拿着把剪刀,慢條斯理地剪碎裏邊的肉,又漫不經心地縫上,然後再剪碎。
她從驿站出發,半道上就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當時她還沒想到自己可能是來葵水了。
這次來刺殺她的敵人實力非常強悍。
不過,她這回出來,當今至尊本來就派了人保護她。她自己也帶了劉溫昌等人随身保護。雖然敵人衆多,但他們也不一定會輸。
然而,對方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竟然早早就在路上埋了炸藥!打着将她和保護随從分離的主意!
炸藥爆炸的前一刻,她本來是能和部下們彙合到一塊兒的。誰料就在那個時候,她小腹突然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痛,毫無準備之下,沈鳳璋動作一僵,差點連站都站不穩。
等她反應過來,忍着劇痛,想要和部下彙合時,被炸後崩塌的山石已經将整條路堵得嚴嚴實實!
盡管在冰涼的溪水中浸泡那麽久,沈鳳璋覺得小腹更痛了,但是想到自己在孤身一人被逼到山崖前時所作的選擇,她絲毫不後悔。
被抓後暴露身份,跳下山崖尋一線生機。
哪怕再來一次,她也會選擇後者!
越靠近村子,那股飯菜香便越濃郁。
光是聞到那股味道,沈鳳璋都能生出一種感覺到暖意的幻覺。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因為疼痛緊皺的眉頭松開,臉上又恢複如常。她朝着村頭一戶人家走上前去,隔着竹籬笆,朝裏邊喊道:“有人嗎?”
“有人嗎?”
沈鳳璋喊了幾聲,便有一個老婆子從裏邊走出來,“是誰——”
見到站在籬笆外的沈鳳璋,老婆子臉上神情一愣,話都沒說完。她打量着站在籬笆外的年輕人,盡管太陽已經落山了,但對面人的好相貌卻在黃昏裏顯得一清二楚。頭發那麽黑,皮膚那麽白那麽光滑,身上穿得衣服繡着那麽精致的花紋,一看就是家裏很有錢。
老婆子站在原地,沒有熱情關切地打開門将沈鳳璋迎進來,而是警惕地盯着來人,“這位郎君,是什麽人?”
沈鳳璋敲門的這戶人家是精心挑選過的。隔着竹籬笆,她能看清小院裏的布置。晾在衣架上的老年女式服裝,院子一角的雞窩,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種種跡象都表明,這是一戶勤勞能幹,生活還過得去的獨居老婦人之家。
這樣的人家,對現在的她來說最安全。
沈鳳璋朝着老婆子露出一個苦笑,将自己準備好的說辭告訴對方。她只說自己第一回 跟着家裏的商隊出去歷練,沒想到半路遇到山賊,摔下山崖,被溪水沖到這裏。說完之後,她誠懇地請求對方讓自己歇一歇。
“這點錢就當做給老人家您的謝禮吧。”沈鳳璋攤開手掌,一小塊碎銀子在她掌心閃着光。
老婆子盯着沈鳳璋看了半晌,似乎覺得沈鳳璋不是壞人,又或者是看在那小塊銀子上,終于朝着沈鳳璋點點頭,“郎君進來吧。”
老婆子将沈鳳璋領到一間空房讓她先休息下後,便自己去給沈鳳璋燒熱水了。
沈鳳璋又冷又疼,渾身濕透,也坐不下來,索性打量起這間房間來。一看,她便猜到這間房應該是老婆子兒子和兒媳的。
果然,進來給她送水的老婆子證明了沈鳳璋的猜測,“這件是我那沒福氣的兒子和兒媳的。郎君若是介意,就別住了。”
沈鳳璋轉過身朝臉色冷硬的老婆子一笑,“當然不介意。”
洗過熱水澡,換上幹淨幹燥的衣服後,雖然肚子裏還是翻江倒海的疼,但沈鳳璋心理上卻覺得好受許多。她又借口受了涼怕冷,麻煩老婆子找了個湯婆子給她。
草草吃了幾口飯後,沈鳳璋拿灌了熱水的湯婆子捂在肚子上,躺在床上,臉上終于出現疼痛之色。
比起原主,她對這具身體更狠。原主半年吃一回那個藥,她差不多兩個月吃一回。她穿過來的時候,原主剛來過一次葵水,她用藥用得那麽狠,本來半年一次的經期,硬生生被她推到了現在。她之前還覺得不來方便,現在卻……
沈鳳璋想要苦笑,卻只是牽動了下嘴角。
記憶裏,原主也痛,但絕對沒這麽痛。
她現在只慶幸,來的量特別特別少,哪怕只用布簡單墊着,也沒問題。
雖然夜裏痛得死去活來,但第二天白天,沈鳳璋還是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模樣。她簡單用過早飯,沒有在村子裏多待,向老婆子打聽了所在地點以及進城的方向後,便一頭鑽進晨霧裏。
如今這情況,她必須盡快打聽清楚外界的消息,做好應對,保證自己的安全,絕不能浪費半點時間。
沈鳳璋走了大半個上午,卻在快要接近城門之時,停下腳步。
城外,有幾個男人仔細打量着路上每一個行人,這幾人看似普通,行動之間卻腳步穩健有力,不似尋常人。
不是她的人。
沈鳳璋淺淡的唇瓣輕輕抿了抿。現在這個前有身份暴露危機,後有追兵追殺的情況下,除了她自己的人,不管是朝廷的人,還是其他什麽人,她都不敢信,也不敢接觸。
然而,城還是要入的。
察覺到自己站在這裏太久,已經快要引起那些人的注意,沈鳳璋當即拉住從她身旁走過的一個大娘胳膊。
被無端拉住胳膊的大娘本來想生氣發火,然而轉頭見到身側人哪怕穿着粗布衣裳,仍然精致秀美得不似凡人的臉龐,到嘴邊的罵聲硬生生被她咽下了下去。
沈鳳璋凝視着大娘,緩緩露出一個笑,美好溫柔得近似天邊月,林間風。
大娘心裏撲通撲通跳了兩下,掐着嗓子,柔聲發問,“這位小郎君,您有什麽事嗎?”
沈鳳璋臉上适時露出為難之色,仿佛難以啓齒一般。
大娘見狀,趕緊連聲安慰。
在大娘的連聲安慰下,沈鳳璋終于不好意思地開口道:“是這樣的,我前幾日惹妹子生氣了,答應給她買套新衣裳,她才不氣。可是我從來沒進過城,能不能麻煩這位阿姊替我買一套成衣。不用多好,只要最便宜的那種就可行了。我正好前段時間攢了點錢。”
聽到這麽漂亮的郎君叫自己阿姊,大娘面上差點笑開花。她趕緊道:“這有什麽難的。”
沈鳳璋找的這個借口,算不上完美無缺,然而大娘一見年輕漂亮的小郎君朝她笑,哪裏還會去思考合不合理。
她拿着沈鳳璋給的錢,問明尺寸後,趕緊朝着城門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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