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姜太公

“劉小姐。”

……她到底溫柔在哪了?

這幾天劉瑕一直斷斷續續在想這個問題——她那天做了什麽事,可以被稱為溫柔,又或者說,沈欽的世界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番風景,他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才會讓他用溫柔來形容那天的她?

雖然很多人都恐懼和心理咨詢師來往,害怕自己不知不覺間淪為分析對象,但其實劉瑕和所有咨詢師一樣,下班後都疲倦到不願再用專業手法來分析別人,說得功利一點,咨詢師的分析技能是要花錢堆的,想要做免費個案,也得看對方有沒有這個心情。

不過,咨詢師做得多了,有些習慣幾乎成了本能,即使沈欽并不是她的案主,劉瑕依然留意到不少蛛絲馬跡。

“劉小姐。”

他的童年自然是不幸福的,父母的婚姻以離婚告終,和父親關系冷淡,同母親……劉瑕也不太樂觀,沈老先生的敘述中始終沒有提到沈欽的母親,說明她在沈欽的成長過程中或者始終處于缺位狀态,或者起到的并不是什麽良好影響。青春期前後,他去國外讀書,和父親的距離更加遙遠,離開已經熟悉的生活,在異國他鄉,這又是一個極大的心理沖擊……在人格形成的兩個關鍵時期,沈欽受到的待遇不能說是良好,但考慮到他和祖父生活過一段時間,再加上他優越的家境,劉瑕也很難想象他會是在虐待中成長的心靈‘乞兒’,自己的正常态度都會被感激涕零地形容為溫柔。

然而,不管怎麽說……

“劉小姐!”

劉瑕收回注意力,沖辦公桌前的翩翩青年歉然一笑。

“抱歉,沈……”她拿起名片看了一眼,“沈铄先生,我剛結束一個咨詢,确實是有些疲倦。”

從老先生沈均廷往下,沈家人的長相确實都不差,沈铄更是個可以走進時尚晚宴都不失禮的标準高富帥青年,但他現在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雖然是富家子弟,自小受足奉承,但現在的富二代、富三代,再纨绔也都識看臉色,不可能真的和電視劇裏演的一樣不知進退,如豬頭般惹人生厭。沈铄不會讀不懂劉瑕的态度,他的家世,只是讓他很容易地就把不快放到了臉上。

“那我就不耽誤劉小姐的時間了。”他站起來說,到底勉強維持了一份禮貌。“名片劉小姐你可以保留,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打這個電話——在S市,我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謝謝沈先生的賞識。”劉瑕陪他把戲演完,送客到辦公室門口,回來随手把名片扔進抽屜,托腮打開一局掃雷玩起來。

五分鐘後,她通關了高級模式,比平時速度稍慢,也許是因為玩得漫不經心,而電腦依然一片安靜,QQ對話窗口并未閃動,很罕見的,沈公子看起來對堂親的來訪并沒有太多意見發表。

這不太像他的性格,劉瑕重新開局,随意點開一片雷區:如果看到沈铄來訪,并監聽到全程,沈公子應該怎麽都會找點存在感,那麽可以推斷的是,他并不是無時無刻都監視着咨詢室,或者,他經常監視,只是現在被別的事務耽擱,比如說,上次他說自己‘在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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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哪種可能,這都說明沈欽的情況也許要比她想得要更好些,至少,距離那些以偷窺為全部生活意義的偷窺癖,或者完全失去生活重心,只是在門後自我封閉、虛度年華的恐懼症患者尚有距離……

門上傳來幾聲輕叩,她眨眨眼,手指不經意一個輕點,電腦發出轟隆隆的爆炸聲,地雷全都炸了開來。

“玩掃雷呢?”連景雲說,“越大越出息了,還玩這二十年前的破游戲?”

他已經換下那身‘衣冠禽獸’的西裝,沖鋒衣牛仔褲,一眼看去,眉宇清朗,恍惚和高中時期沒有太大區別,劉瑕眼花了一瞬間,又暗惱自己今天思緒格外活躍,“什麽破游戲,這叫經久不衰——”

她把連景雲讓到咨詢區坐下,連景雲自來熟,自己翻出私藏在小抽屜裏的金駿眉,又燒上水,劉瑕說,“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去寶山那邊有點事,回來經過你們樓下,剛好找你吃個飯。”連景雲說,“怎麽,不歡迎?”

自從劉瑕這間咨詢工作室開張,三不五時,連景雲總要過來打個轉,劉瑕也從沒有不歡迎過。她笑笑,“可能嗎?”

看看電腦,又決定,“不過,別喝茶了,邊走邊聊吧——我餓了。”

“剛才我在大堂,和一個特眼熟的高富帥擦肩而過,”電梯裏,連景雲果然說起沈铄,“是不是沈家二房老上《羅博報告》的那個,還有那什麽,《尚流Tatler》……都是些奢侈品雜志——他好像還被評為今年S市二十大黃金單身漢之一啊?”

劉瑕只知道這位黃金單身漢,當天在沈老先生客廳裏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在那群圍觀黨裏次序也很靠後,沒想到沈铄還有這麽個頭銜——看來連景雲私下又做功課去了。

“是吧,确實是沈家二房的。”沒等連景雲再問,她和盤托出——反正他今天過來,多數也是為了跟進沈家這事,“周五我又去了一次,老先生對我的咨詢很滿意——他是第一個過來的沈家人。”

她沒再提沈欽的事,連景雲以為監視風雲告一段落,不過,他的眉頭沒有放松,“沈老滿意,那倒不好辦了,要是他不滿意其實反而更好——沈铄對你許了什麽條件?”

“濱海超市有意在集團內部增設心理咨詢室,”劉瑕隐隐哂笑,“沈铄先生是來尋求合作的。”

劉瑕的心理工作室人口很簡單,三五個咨詢師形成松散結構,劉瑕作為投資人,從其餘幾名咨詢師的小時費中抽成,以此支付場地費用,當然還有網絡平臺維護費,以及前臺、保潔人員的開支,和大型心理咨詢機構不同,她這個主要投資人尚且不能靠抽成過活,因為她抽成要比行情價更低,在CBD租下辦公室,開銷也大,但如果濱海超市——依附于濱海商業房産的全國性超市集團能提供這麽一個機會,一切當然又是另一回事。

“噢,”連景雲也被震懾一下,“不愧是實權派,手筆确實大。”

頓了頓,他又說,“不過,這也就是空頭支票吧,濱海超市完全靠濱海廣場才能存在,但商業地産分公司一直牢牢握在長房手裏,二房沒上位就和你談這個,純粹耍流氓。”

“所以他們才會拿這個來吸引我啊,”劉瑕說,“不過,他們實在太看得起我,我哪來這麽天大的本事。”

“回絕了?”連景雲問。“也不委婉點,我看沈铄的臉色,他是真動氣了。”

“沒差,”劉瑕說,“慣用祈使句式,坐姿前傾,說話一定要對準你的眼睛,所有微表情都在加深壓迫感……太多細節了,這種人不懂得怎麽接受拒絕的,只要你沒打算答應,委婉不委婉都一樣。”

連景雲大笑,又有點擔心,“雖說有老爺子的青睐在,你應該不會有事,不過,沈家争寵成這樣,估計今年股東大會是真有事,你小心點,我回頭也給你打聽打聽去。”

“你別……哎,算了,”劉瑕看看連景雲,索性悻然放棄,“別老說我了,你呢,上次那個案子辦得怎麽樣?”

“有點眉目了,”連景雲說,“不過可能還得勞您出馬,你知道,這種事警察不愛管,我們又沒有執法權,別說暴力逼供了,碰他一下都算侵犯人身權——”

“你提前一天和我說就行了。”劉瑕說,“噢,我把我這周的時間表給你——”

“行,”連景雲掃了幾眼,“估計就在這幾天,反正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對了,上回我和你說了沒,我媽可能過段時間會來……”

也許是時間間隔太短,也許沈家其餘幾房都還在等待更好的時機,直到劉瑕第三次前往月湖別墅,都沒有再遇到騷擾,這一次,在月湖別墅,她也沒再看到任何一個來訪的沈家人。

“劉醫生來了!”這一次,保姆的态度熱情有加,她把劉瑕讓進空蕩蕩的會客廳,“劉醫生喝茶還是咖啡?實在不好意思,今天市政檢修,全小區停電,咖啡機也壞了,只能竈上燒點熱水,您別嫌棄,來,我把水果盤給您端來——”

“我自己帶了礦泉水。”劉瑕說,“阿姨你別客氣——”

聽到老先生的腳步聲,她匆匆對保姆一笑,照樣走到樓梯口等待。“老先生,您這是——”

這一次,沈老先生換下中山裝,穿了一件遍布口袋的迷彩服,戴一頂漁夫帽,手裏還拎了一個桶,要不是他的腳步聲沒變,劉瑕一打眼幾乎沒認出來。

老先生把小桶往她懷裏一塞,依然沒說話,但表情隐隐透着笑,他敲着拐杖,穩穩在前邊帶路,又把劉瑕帶到了上回臨湖的長凳邊上,從小桶裏拿出折疊魚竿,一擰一旋,釣竿一甩,還真……釣上魚了。

只是,魚鈎上沒挂餌啊……

一路都沒開口,劉瑕大約也看得出來,今天老先生是不打算和她交流了,就不知道是言出如山,還在自我約束呢,還是和沈欽鬥智鬥勇,生怕被這個神通廣大的孫子窺出端倪?

她忍不住環顧周圍,尋找攝像頭的蹤跡,但當然一無所獲,回頭再看老先生,他還在眯着眼釣魚,空釣鈎被風吹得上上下下,老先生的眼神也跟着上上下下,竟有些姜太公的高深莫測。

“也行,”劉瑕輕聲自言自語,“這多少……也算是一種療法吧。”

她也學着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欣賞着每分每秒都在為她掙錢的春日垂柳。

一小時四千,五小時兩萬……嗯,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

看看風景,玩玩手機,不覺天色已是薄暮,三小時咨詢時間一到,老先生分秒不差,站起身開始收竿,劉瑕也幫他把小魚網收起,搶在老先生前頭拎起小桶——老先生辦事,确實一絲不茍,雖然是願者上鈎式釣法,但依然去附近草坪邊接了半桶水裝魚。

走到湖邊,把水倒入,再回過頭,劉瑕吃了一驚,“老先生?”

長椅邊空空蕩蕩,魚竿被收起一半,随意擱在椅子上,就這麽十幾秒的功夫——

“沈老先生?”劉瑕茫然四顧,在觀景區沒看到沈老先生,她趕緊翻身追出小徑,回到別墅群內的步行區,“沈老先生?”

這裏本來就曲折彎繞,不然也不會成為監控死角,起碼四條路曲徑通幽,繞到小徑此處,月湖別墅綠化又好,綠竹掩映一路,劉瑕居然無法判斷老先生是去了哪個方向。

這是……

即使她一向沉穩,沈老先生的年齡、身份,還有他如今的狀态,都讓劉瑕不得不興起緊迫感,她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機。

“沈先生。”她第一次主動打字,“你在嗎?”

*?*沈欽的回話很迅速,怎麽了?

*我和老先生走散——*

字打到一半,劉瑕的手指忽然頓住了,她回望月湖片刻,又看了看沈家方向,一聲低吟冒了出來。

“噢……原來是這樣。”

看起來,沈老先生确實還沒放棄讓她給沈欽咨詢的念頭。

今天的市政檢修,是真檢修還是假檢修?

幾乎是本能的,她想要删掉輸入框裏的話,但這片刻的遲延已經無法挽回,劉瑕的手機連續震動了起來。

*爺爺和你走散了?怎麽走散的?*

*你們現在在哪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年輕時叱咤商海,縱使如今退居二線,老先生也不缺擺布家宅這點手段,不過略施小計,沈欽這條魚,就已經牢牢上鈎。

劉瑕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心頭罕見地湧上反感,同時泛起的,還有淡淡挫折。

怎麽和沈欽解釋?

不用太擔心,他只不過想要騙你和我多接觸,接受我的咨詢?——這只會進一步摧毀沈欽的精神世界。

我已經找到他了……這是愚蠢的謊話,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想要找到沈老先生,她只能找沈欽或者保姆幫忙,靠她自己,在這龐大的月湖別墅群?

她閉了閉眼,無視掉沈欽暴風雨般的諸多問題,要她回話的急切要求,一邊舉步往沈家走去,一邊整理思緒。

*我們剛才在月湖邊上釣魚,我在收拾東西時,老先生不見了,他是回家了嗎?你能從監控裏确認他的位置嗎?*

*不能,今天市政檢修,全小區停電。*沈欽回答得飛快,*現在監控系統還沒有恢複。但我可以肯定他沒回家,家裏的監控頭有電,沒看到他。*

*現在該怎麽辦,報警?但我不覺得他是被人綁架,如果是綁架,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老先生是出于自己意願離開的。*

*他離開前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他今天沒有對我說一句話,你知道,你之所以找我,就是因為……*

*Fuck。*沈欽罵了一句,暫時沒聲音了。

劉瑕放下手機,擡起頭看着暮色中的三層小樓,又看了看手裏拎着的小桶。

魚竿未被完全收納,魚鈎一路上都露在外面,搖搖晃晃敲擊桶沿,映着晚霞晃出微亮,就像是老先生眼裏狡黠的一閃光。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從頭到尾,他沒直接強迫過什麽。

只是……

關于沈欽的無數個疑問流過腦海,放任‘沈老走失事件’鬧大後的諸多後續快速演繹,劉瑕咬住牙關,從心底嘆出一口氣。

*沈先生。*

*沈先生。*

她的呼喚沒有任何回應,這是意料中事,沈欽應該已經發現,少了電力和網絡,他的選擇已經極為有限——

保姆不知去了哪裏,但這也在意料之中,劉瑕走上三樓,二度面對那閃着紅光的攝像頭。

“沈先生。”她敲敲門,“現在該怎麽辦?你有老先生的線索嗎?”

沈欽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劉瑕再嘆口氣。

“沈先生……”她低沉地說,不禁流露少許真誠,“我知道,這對你可能很困難,我真的知道,但……我承擔不起讓老先生走失的後果。”

這是實話,她确實承擔不起,盡管在法律層面,劉瑕無需負任何責任,但讓一名有語言障礙的八旬老人走失?即使不靠財勢,于情于理,沈家都有太多辦法讓她付出代價,更何況,沈家辦事雖然一向規矩,但她才剛給沈铄留下深刻印象——從這個角度想,這件事一旦鬧大,沈欽也一定會被波及。

依然是駭人的沉默,手機、門後,甚至就連門上的攝像頭,都保持了絕對的安靜。

時間一分一秒,劉瑕的心思漸漸冷卻下來,她開始重新審視老先生的計劃,評估這對沈欽可能的心理影響,她甚至(有幾分惱恨地)斥責着自己,怎麽能墜入心理定勢?明明還有許多其他辦法,她卻在不知不覺間,為老先生擺布。

*沈先生,*她退後一步,開始敲打手機鍵盤,*沒有關系的,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只是需要你提供給我——*

‘吱——呀。’

伴随一聲輕響,門開了。

一片朦胧的黑暗出現在劉瑕跟前,窗外暮色已重,在一片深深淺淺的黑暗中,她幾乎什麽也看不清,門後像是個全然陌生的黑暗世界,隐約閃爍着不祥的微光。

劉瑕瞪着門,又低下頭去看手機裏未發出的話。

沈欽并不是她的咨詢人,她沒接他的案子。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這是一枚空蕩蕩的魚鈎。

她的眼神在門和手機之間來回幾次——

劉瑕放棄了,她搖搖頭,把手機丢回包裏,走進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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