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三重面紗
“……啊?”
沈铄的表情凝固了,眼淚還挂在腮邊,看上去有些滑稽,看得出來,他被劉瑕問得猝不及防,“你……怎麽會得出這個結論?”
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否認,這已是足夠的表态,劉瑕變換了一下姿勢,打量着沈铄,在心底思量着可行的對策:沈铄這張牌,還可以争取,但要發揮多大的作用,就得看她接下來的表現了。
“你的出場有些太急切了,沈铄先生,”她的語氣依然不疾不徐,好像生命根本沒受到威脅,“當然,我相信你在逼走工作室時,确實存在了一定程度的示威心理——你被我的分析言語觸動,怒火混合着求助的渴望,這讓你想要和我發生一點接觸,當然是以優勢的地位……這些自我剖析,你并沒有說謊,事實上,你很聰明,沈铄,你知道說謊騙不過我,所以今天你說出口的話都是真的,只是做了一定的隐瞞……你沒解釋的是,在工作室搬遷往國金以後,你為什麽沒有再次強迫物業讓我們遷出……當然了,國金的管理集團很強勢,未必會賣你這個面子,強逼工作室出走,但,至少可以讓物業來找點麻煩吧。一間公司要在大廈裏安身立命,總是有些環節需要打點的,你卻沒有憑這點來找存在感,而是直接上門道歉。是因為你的自尊心和不安感忽然消失了嗎?不,并不是,只是你想要和我交談的需要勝過了這些。”
“這并非是你流露出的唯一破綻,在我們的交談裏,你的情感有失控,但重點偏離。你提到青少年時期發生的意外,這是你噩夢的來源,然而,你的話卻是陳述,而非宣洩。有條有理的回憶,盡量客觀的簡短描述……沈铄,回想一下你做的其他咨詢,在你動了感情,打開心扉以後,你的話是不是會變得斷斷續續,以‘我’為主?這就是你扯動心結的表現,你的談話意識回歸到了內世界,關心的內核是自己。但這一次,你談話的歸宿并非是這個事件,它只是先行的解釋,談話重心在你父親對生命的漠視上,盡管你最近一直夢到往事,但他對人命的淡泊,才是如今所有矛盾和痛苦的焦點。”
“兩個前提條件相加,邏輯鏈就簡單了。你來找我,是因為你想要警告我——你不是你父親,依然尊重人命,不忍看到兩個相識的人慘死——但,你沒有直接告訴我,并非是因為難以啓齒,而是因為沈江畢竟是你的父親,背叛他,就等于是背叛你所擁有的一切,讓你成為你的那些東西。沈家的權勢和錢財,你的身份地位,還有最重要的,他一直以來所教導你的那些東西……”
如果說沈铄剛才的表現,已算得上是失态,那麽現在這兩個字,已很難簡單形容他的狀态了——冷汗大滴大滴地從額頭上滴落下來,臉色帶了死青,他的每一個關節都在不自覺地顫抖,劉瑕拿起沙發上的小毯為沈铄披上,沈铄揪着毯子把自己包了起來,在沙發上縮成一個層層疊疊的球。
“我……”他說,聲音幾乎難以辨識,破碎又顫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怕什麽……但……但是……”
也許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擡起頭看向劉瑕,“他們是真的想殺你,逃……逃吧,去國外吧,劉瑕,走得遠遠的,和沈欽一起,別讓他們找到……你很難想象他的強大……他幾乎無所不知,什麽都辦得到,你不會是他的對手的。”
“逃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劉瑕簡單地說,“他是不是很早就和沈江取得了聯系……關于我的所有資料,都來源于他吧?”
沈铄說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剛才迸出的警告吓到的人似乎是他,他顯得魂不守舍。“應該……都是……”
他一把握住劉瑕的手臂,嘶聲說,“還有新聞上說的死人,那兩起割喉案——”
“也是你們通過濱海和他打的配合?”
沈铄顫抖地點頭,“那個監控……是我、我爸……”
“是你父親派人去破壞的?”
沈铄勉強咽下顫抖,他點點頭,“他……他發了電路圖過來,那一帶的探頭都是用路燈的電源,他讓我們破壞路燈電纜,發了圖過來教。我……我爸說破壞探頭是為了渣土車過,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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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渣土車通常嚴重超載。”劉瑕說,“但你産生懷疑了,是嗎?”
“嗯,”沈铄的哆嗦就像是海浪下的小船,時而露出來。“但我不知道……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直到……直到……”
兩個月前,這時間點讓劉瑕的眼仁縮了一下,“他是什麽時候和你父親取得聯系的呢?”
“我不知道,”沈铄搖搖頭,“我爸什麽都不和我說,都是我偷聽……”
他頓了一下,面露思索之色,忽然說道,“但四個月前,他突然拆掉了家裏的安保系統——我們家平時都住在市區這邊,不過年前,他突然決定搬回月湖那邊住,那時候欽欽剛回國,我還以為他是心裏有點不安,想要住得離老爺子近一點,但是我沒懂是,他居然拆掉了家裏的安保,我問他,他說是壞了,要翻修,但是……但是……”
“但是後來你有了不一樣的猜測,是不是?”劉瑕說,她的心有點沉,就像是喝了一杯涼水——這是在以往的推理中從沒有過的現象,在這一次的案件裏,她失去了絕對客觀的地位,對受害人有了擔憂。“後來你看到新聞,發現割喉案的第二個受害人就死在破壞探頭的路段附近……”
“……嗯。”沈铄又吞咽了一下,“其實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渣土車超載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行規,不這樣根本沒法掙錢,交警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為什麽還要破壞掉探頭。所以我就看了下發到我郵箱裏的電路圖,那個圖非常的……正規,就像是從正規資料庫裏下載出來的一樣,上面做了很多标注,一步一步教你怎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去破壞掉電路,讓探頭變成電路故障——我覺得特別奇怪,按照我們濱海的關系,要弄掉兩個探頭,太簡單了,那麽偏僻的路段,找人拿手槍打掉,拿石頭砸掉,部門裏随便塞點錢,要拖延修複速度輕而易舉。這種精細的手段,根本不符合……”
“根本不符合你父親的風格,是嗎?”劉瑕說,“而且也不是你父親平時會操心的範圍——沈家的髒活,一直都是你三叔做的吧?”
“嗯。”沈铄倒是沒猶豫,點頭承認了下來,“而且,還有……還有關于你的事……”
“這個我明白,事實上,我也一直感到疑惑……”劉瑕唇邊,浮起淡笑,“沈铄,你的暴力傾向……是遺傳的吧?你害怕的是你的血緣,這說明你和父親很相似……我猜,你知道一些足以把你父親送進監獄的事,這些事是這些年來你陸續見證的,每一件事都讓你恐懼,害怕暴力傾向再發展下去,你會變成和你父親一樣的人。”
沈铄本能地搖了搖頭,似乎要否認她的猜測,但這并不是因為劉瑕說得不準,更像是因為她說中了他最大的隐憂。劉瑕沒有過多地盤旋在他的個人問題上,她繼續說,“在沒有任何外力影響的前提下,你父親肯定本能地會選擇暴力作為解決手段,就像是你三叔上門恫吓,你四叔性無能,所以沒有和我直接接觸,回避了正面沖突,選擇告密。沈江原本也不會有耐心去調查我的‘黑料’,并将此作為籌碼來使用,我猜,這些信息肯定是對方分批次給他的,甚至包括他透露的時機和對象,也都來自幕後人的指使。”
就事論事的時候,沈铄會鎮定一些,“我……我不知道這麽細,但我能感覺到,我爸最近作風确實變了很多……他和那個人交流得應該很頻繁:他對電腦不是那麽精通,每次都需要我為他開代理軟件,所以我能掌握到對方和他聯系的頻率,最近……越來越高了。”
他吞咽了一下,“在……在看到新聞後,我……我實在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所以有一次過去的時候,我把手機落在那了。”
“然後你就看到了他們的聊天記錄?”劉瑕精神一振。“他們都說了什麽?”
不知不覺,氣氛已經被她帶着走了,沈铄原本動搖的決心就這樣自然地被堅定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居然從懷裏掏出手機,直接遞給她,“你自己看視頻吧。”
劉瑕并不客氣,她先為手機連上了工作室的Wifi,然後才打開視頻:因為電腦畫面反光,還有沈江的背部遮掩,這段視頻并不清晰,視野相當的有限,劉瑕眯起眼也只能看到幾句斷斷續續的對話——
“能安排成意外?”
“可以。”
“人手?”沈江打字速度并不是很快,語氣非常簡潔。
“我提供,你處理探頭。”
“明白,具體時間?”
恰恰就是在這裏,沈江動了一下,把畫面全遮擋住了,之後當他起身離開時,電腦已被關閉。劉瑕挑了下眉毛,“怎麽确定他們說的是我呢?”
“因為……”沈铄吞吞吐吐,“祖父雖然表面上把欽欽趕出去了,但還是給他準備了一份不菲的財産……他可能準備把自己的股權設為基金,指定欽欽獨享收益,但把管理權交給專業經理人。”
……好吧,看起來,老先生把沈欽趕出來,只是一舉多得的策略而已,沈欽離開了沈家的紛擾,安全得到保證,又能讓沈家人為了專業經理人的位置來讨好他,又可以在她面前賣苦情——
劉瑕有種想苦笑的感覺,對這位老先生,她是罕見地全無辦法,他的問題屬于歷史遺留,雖嚴重,但可從未感到自己有錯。“從我們身邊最近的清靜來看,這應該還是秘密吧?”
“親戚們确實都不知道,這還是我聽我爸說的,我問他怎麽會知道,他說他自然有消息來源。”沈铄猶豫了一下,“我想,這應該也和他有關……我爸如果真這麽厲害,這些年早就把大伯鬥倒,或者幹脆自己出去開公司了,肯定是他在背後幫忙。他這個人什麽都能打聽得到,我之前讓你們工作室搬出浦西的事,應該也是他告訴我爸的。我爸以為我是因為憤怒想要整你,他讓我收手……說你們活不了幾天了,沈家的財産,大頭最終還是會落到我們手裏,我說你們不是已經離開沈家了嗎?他才告訴我祖父想要設立基金會的事,我又問他怎麽知道是我打的招呼,他說……是別人提醒的他。”
他嘆口氣,顯得輕松了一點,“我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奉勸你一句,還是和沈欽一起走吧,你不了解我爸,他能辦到的事本來就很恐怖,現在又有了這麽一個幫手……”
恐怕離開并不是個辦法,但劉瑕并沒有把自己的想法流露出來,她搖搖頭,“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如果只是因為錢的話,解決辦法很簡單……讓沈欽放棄繼承就可以了,設立基金會指定受益人,需要沈欽簽字,只要他回沈家和老先生攤牌,這個基金會,籌建不起來的。”
“放棄繼承——”沈铄吃驚地重複了一遍,“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嗎?”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又止住了,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忘了,錢對很多人都不是那麽重要的……你們能這樣想,也好,确實,少了這筆錢,我爸應該也不會對你們怎麽樣了,如果你們肯出國的話,效果應該會更好一些——關鍵是,只要祖父肯把股份均分,各房的心應該就都能安下來了。”
沒等劉瑕說話,他又繼續說,“我爹那裏……我會盡量幫你們盯着。”
“那你這次過來該怎麽辦?有合理的解釋嗎?我們的對策,會不會連累到你?”劉瑕反過來關心他。
“我就說我是忍不住來鬧事的吧,搬離浦東,卻來到國金……我咽不下這口氣。”沈铄顯然早想好對策,他看看表,“一會我出去的時候,會鬧得厲害點,你別介意。”
“我感謝還來不及呢。”劉瑕說,跟在沈铄身後,這一次她沒說謊,“沈铄,謝謝你,你讓我完全對你改觀了,我知道你說這些需要多少勇氣……我覺得你非常了不起。”
沈铄頓住腳,依然背對着劉瑕,他的頭低垂着,讓人看不清表情,只是語調依稀有些顫抖。
“那你覺得……我能成功嗎?”
“……我覺得,你現在就在成功。”劉瑕誠懇地說,“你已經和你父親非常不同了。”
“但我還是……還是成為了他們的幫兇。”沈铄垂下頭,那油頭粉面的公子氣派已經完全消散,他看起來是如此的恐懼和憔悴,久久地盯着自己的雙手,好像還能看到那上頭的血跡,“讀書時候的事,我沒什麽可分辨的,但我心裏其實覺得……那時候的我并不是我,我不是那個樣子的,我只是……只是有病,我是無意的,你說我是自私也好……但我心裏還能過得去。”
“但是,那個人……那個人……”
他吞咽了一下,“是我把探頭弄壞的,不管我怎麽說這和我無關,我也是被蒙蔽,我也是受害者……但,但……但他是我爸啊……我沒法不介意這點,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介意有人因為我死了,還是介意我爸居然是這樣的一個人……介意我的病是他遺傳給我,我有一天也許……也許會變成他的可能……”
他又開始顫抖了,劉瑕慢慢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背上,引導沈铄回到沙發。
“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羞愧感,”她說,“因為親情無法劃分出自我和他人的邊界,你承擔了你父親缺失的那份愧疚感。沈铄,雖然這很老套,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你父親和你,是兩個個體,他的罪惡,和你無關……要建立這個概念很難,但我會幫助你的,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沈铄顯然沒被她說服,他重新披上了毛毯,“從上次在車裏差點掐住你之後,我又開始吃藥了……”
“每天所有人看着我的時候,我都在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也許他計劃想要鬧一鬧,來遮掩自己到此的目的,但沈铄離開的時候已經沒有這股勁頭了,在最後那段破碎混亂的情感宣洩後,他的雙眼紅腫得像兩個桃子,只能用墨鏡遮蓋,惹來張暖好奇的打量。劉瑕送走他以後直接去了沈欽的辦公室,“你拿到那段視頻了嗎?”
她知道沈欽在監控對話,因為咨詢已嚴重超時,但她的手機一直沒響。
“嗯,你連上Wifi以後我就直接強行拷貝過來了。”沈欽點了點頭——但他并不急于讨論案情,反而顯得若有所思,劉瑕對他揚起眉毛,“在想什麽?”
“我現在……沒那麽讨厭沈铄了。”沈欽說,他俊美的臉上有幾分悵惘,“我一直都有點看不起他……但我現在覺得,他其實比我更強。”
劉瑕的眉頭,不禁微皺,沈欽這句話已經讓她有了許多聯想——但在她能開口之前,沈欽急急地轉移了話題,“我已經拟好了放棄繼承權的聲明條件,但你肯定這能改善我們的處境嗎?幕後人會因此放棄對我們的追殺?”
“當然不會,”劉瑕咽下了疑惑,“他想要的并不是你在錢財上的窮困——我相信他也不會如此天真,只要你活着且清醒,就絕對不可能貧困。這個人想要的其實一直都很明顯,是你在精神上的孤獨,他的每一次出招,都是在你和我的發展之間設置阻礙,他希望由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人來拒絕你,來傷害你。比如說……我因為這些往事被翻出,厭惡沈家,同時也開始憎恨你,或者……你的祖父因此反對我們的來往,上演一出出狗血家庭戲碼,讓你夾在中間受盡感情上的折磨。這個人想要的是你受到和他一樣的苦楚……”
——因為安迪教授和他在感情上也非常的親近。不過,劉瑕把這話咽了下去,沒有再說。“但對沈欽來說,他和你做對,無非只是為了錢而已,從他撤離所有安保攝像頭的舉動來看,他對這個神秘人也不是沒有防備心理。少了金錢的推動,他和神秘人繼續合作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不論如何,濱海這邊并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他只是拿到了關于我的資料,然後為了掩護渣土車的超載,破壞了兩個交通探頭而已。如果老先生願意把你排除在繼承權之外,那麽他的火力肯定會轉向其他的競争者,到那時候,這個神秘人不論是要找另一個代理人也好,還是親自出動也好,甚至是說服沈江也好,他都必須會有更多的動靜……”
她漾起寧靜的笑容,“而這,也會讓我們擁有更多的機會,抓住他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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