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因為太緊張了,郝凡晚上吃不下任何東西,胃裏隐隐作痛,他吃了好多藥才壓下去。偏偏張喬發來微信問他:“晚上吃的什麽?”
他猶豫半天,最終還是誠實回答:“沒吃。”他很清楚他的身體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他不想以後再因為這種事逃避。
黎醫生一直說:“逃避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張喬回得很快:“不舒服?”
郝凡想了想,說:“緊張。”
張喬發來一個笑臉。
半分鐘後,郝凡手機響起,張喬直接打來了電話。郝凡捂着亂跳的胸口,小心地接通了。
張喬在電話裏輕聲笑着:“這是過去看看,你不用緊張。”
郝凡呆呆地應“嗯”,他也不想緊張啊,可就是控制不住。
哪怕一個簡單的“嗯”,張喬也聽出了郝凡的僵硬,他是真的很緊張。他随意地笑着:“那個米汁兒真不錯,我買了一箱。”
“诶?”郝凡沒反應過來。
“我喝了好幾種,大部分都是孝感的。不過确實韓國的做得更好喝,口感清爽不粘稠。”
張喬說這些時,已經打開了一瓶,咕隆咕隆地喝了好幾口。郝凡聽得到他喝東西的動靜,這讓他放松很多。
“你喜歡就好。”
“你怎麽知道這種飲料的?并不常見啊!”
“我媽是孝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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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來如此。”
電話裏的張喬拖長了音調,帶着一股不經意的親切感。
此時的張喬和大學時很不一樣,郝凡心中蕩起漣漪。他舉着手機,走到角落書櫃,從最底層翻出一份大相冊。相冊太沉,他單手沒拿穩,落在地上發出巨響。
張喬也聽到了,忙問:“怎麽了?”
“書,書掉了。”郝凡慌慌張張地解釋。
張喬輕笑:“你一邊和我打電話,一邊在看書啊。”
“嗯。”郝凡拾起相冊,坐到沙發上,将相冊攤開在膝蓋上,慢慢地翻開外殼。
“什麽書?”
“舊書。”
張喬笑:“沒有名字?”
郝凡看到第一頁上的合照,張喬站在最中間,抱着獎杯,笑得郁郁寡歡。他站在最角落,歪頭看着他,有癡迷,也有難過。
“嗯,沒有名字。”
“講什麽的?”
“一些過去的老故事。”
郝凡直接翻到了中間,那裏面有一張他和張喬的合照,唯一一張合照,是吳言抓拍的。他在玩魔方,張喬在看他。為了拿到這張照片的原片,他黑進了吳言的電腦,不止拿到了原片,還做了讓吳言差點無法畢業的事。
看着好像是一時沖動,但沖動的背後,是無法狡辯的惡意。嫉妒與報複,讓人變成了惡魔。郝凡胃裏又有點難受了。
他撫摸着照片裏胖青年看着人畜無害的臉,沉重地嘆息。
張喬關切地問:“怎麽了?”
“老故事裏的人太壞了。”郝凡說,“放縱自己對別人做了不好的事。”
張喬說:“沒有人是完人。每個人心中都有陰暗面。”
郝凡摸着照片裏張喬的側臉,手指順着他的輪廓圈畫。
“我知道。”
“那你為何難過,不過是一本書?”張喬聽出了郝凡的低落,他的緊張已經沒了。
郝凡握緊手機:“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麽往事?”
他就知道,張喬會追問。
“不開心的往事。”
“既然不開心,那就別想了,都過去了。”張喬放慢了語調,壓低了聲音,再明顯不過的安慰。
郝凡又翻到第一頁,摸着最中間笑得不開心的張喬說:“我好像還欠你一個相框。”
“嗯?”
郝凡急忙解釋:“就是那個,上次搬書摔壞的那個。”
“哦,你不說我都忘了。”
郝凡停頓:“……”
張喬笑了:“是不是後悔提醒我了?”
郝凡翻到第二頁,和吳言勾肩搭背的張喬笑得還是開心的。他跟着笑了:“嗯,有點。”
“那可不能放過你了,上次說的,得賠我一個特貴的。”
“好。”
“明天婚禮結束後,我們去宜家?”
“宜家的又不貴。”
“那哪裏的貴?”
“我不知道……”
緊張什麽時候消失的,郝凡不知道,他只知道胃不疼了。和張喬結束通話後,他甚至還有點餓。他跑到樓下,要了一碗粥,老板多給他舀了蝦和鮑魚。
“你最近好像胖了點,更帥了哦!”老板娘給他端粥時,盯着他多看了兩眼,冒出一句。
郝凡摸摸自己的臉,他感覺變化不大。不過回屋後,他找出許久不用的體重秤稱了下,确實長了七八斤。
桌上手機震動了一聲,他急忙跳下稱去拿手機,不是張喬,是黎醫生。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發來微信問問他:“最近有做什麽嗎,和那個張喬有什麽進展嗎?”
郝凡如實報告:“明天我要去參加張喬媽媽的婚禮,和張喬一起。”
黎醫生回:“真不錯,再接再厲。”
黎醫生是個好醫生,他真切地關心他。郝凡有點內疚,今晚的他好像很容易內疚:“黎醫生,其實以前我很多時候沒有跟你說實話。”
“嗯,哪方面的?”
“過去的,我做過的一些事。”
黎醫生反問:“那重要嗎?”
郝凡被他問住了,以前的幾個醫生都要死命的幫郝凡挖掘過去。黎醫生也讓他說過去,不過很少追着問細節。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再傷心難過也沒辦法改變了。你能改變的,只有現在,不是嗎?”黎醫生說。
不知為何,郝凡突然想到了夏青,他絕對是那種只活在當下的人,想要什麽便去要。
“最近能好好吃飯了?”黎醫生見他不說話,只好問他。
“嗯。”
黎醫生開心地笑了:“你看,蝴蝶只是扇動了下翅膀,便改變了很多。”
這一次,是張喬先扇動翅膀的,郝凡心裏很明白。
“我會努力的。”郝凡跟黎醫生保證。
“加油咯。”黎醫生哈哈笑着。
這一晚,郝凡睡得前所未有的好,夢裏鳥語花香,琴瑟和鳴,張喬牽着他,在天地間暢游。兩人的背上都有五彩的大翅膀。
門鈴響起時,張喬正牽着他飛過一片高山,要到對面采撷雲彩。門鈴一響,張喬碎成了泡沫,他從山頂跌下,活生生吓醒了。
郝凡在床頭迷惘又留戀地坐了會兒,才批了條毯子去開門。門口站着夢裏的人,沒有大翅膀,只有修身的深灰色厚呢外套,腰間束着腰帶,寬肩窄腰,玉樹臨風。
郝凡揉了揉眼睛,張喬伸手揉他的頭:“我打你電話也不接,睡死了吧!”
郝凡腦中閃電掠過,神智總算是清明了。他“啊”的小聲驚呼:“鬧鐘周末不響的,忘調了。”
張喬看他一臉抱歉,一邊說沒關系,一邊把他推進屋裏:“快刷牙洗臉,換衣服!”
郝凡手忙腳亂,穿好剛買的西服後,死活系不好領帶,在房間裏磨蹭了半天。等急了的張喬推門而入,看到他脖子上扭成一團的領帶,自然地上前幫他系好。
他的手指冰涼,擦過臉頰時帶着香煙和香樟混合的味道,沉穩的厚重感,讓郝凡心跳加快,他不得不找點話來說分散下注意力:“你在外邊等很久?”
“沒有,剛到一會兒。”張喬手法娴熟,系好領帶後,不忘幫他整理襯衫的邊邊角角,又幫着他套好西裝馬甲和外套。
深褐色馬甲和星光灰的羊尼外套很搭。張喬借着幫他整理後領的機會,湊到他耳邊說:“你這身西裝很好看。”
微涼的指尖劃過耳側,熱氣随着呼吸噴進了耳朵。郝凡垂眼便看到張喬外套裏的西裝,和他同樣的星光灰,馬甲領帶的顏色都一樣。
張喬幫他整理好衣服,退到一邊,小聲地喊:“郝凡——”
郝凡正為了掩飾臉上的燥熱低頭整理衣服,聞聲擡頭,看到張喬拿着手機,正對着他的臉。
張喬按着手機快門,連拍了很多張,從郝凡剛擡頭時的茫然到發現他拍照後的羞赧。他沒戴眼鏡,眼底萬般情緒氤氲散開。
“幹,幹嘛!”郝凡又低頭,避開張喬過于熱切的目光。
張喬收起手機,伸手揮過他頭頂那撮頭發,他進來就發現了,郝凡剪了頭發,露出了半截額頭,更襯得眉目标致。頭頂的那撮頭發變短了,也豎得更直了。他提醒他:“外邊套件長大衣,再套件長羽絨。鄉下風大,涼!”
郝凡聽話地挑了大衣穿上,在外加了一件長款大羽絨服,包裹嚴實後,兩人一起出門。
張喬的車就停在小區路邊,郝凡剛爬上車坐好,張喬便遞來一份麥當勞的早餐。
“先墊墊肚子,如果不想吃,那就不吃,別勉強。”張喬一邊說着,一邊脫了外套扔到後座。太過尋常的語氣,好像兩人在一起生活很久了。
郝凡的胃裏空蕩蕩的,也暖融融的,很應景地咕隆叫了一聲。張喬轉着方向盤笑:“我就知道你早上會餓。”
郝凡吸着熱豆漿,還未吃什麽,已經滿足的飽了。
路上,張喬自然地說起他家裏的事,他爸貪污受賄被他媽舉報送進監獄,判了二十年,前年突發心髒病死在了監獄裏。他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他爸被關起來後,他爺爺也被調查了,不知道是為了自證清白,還是因為兒子的事太過羞辱,老人家選擇了自殺。
總而言之,他現在除了這個媽,已經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郝凡竭盡腦汁地想着:“還有,張二哥啊。”
張喬淡淡笑過:“他是我爺爺部下的兒子,部下因公殉職,爺爺收養了他,但是二哥沒跟我們一起過。”
張喬看他:“你知道為什麽嗎?”
郝凡捏着膝蓋說:“你爺爺要求多。”
張喬愉快地大笑,郝凡卻覺得此時的他跟大學時一樣,笑在臉上,不在心裏。郝凡看着他笑,都快把自己的膝蓋捏碎了。
張喬家的事當年上過報紙,三言兩語的報道,義正言辭,便道盡一家衰落。路人的八卦傳說,不是指向他父親的桃色新聞,便是指向那來路不明的巨額財産。沒有人會想知道,背後藏着這麽多恩怨糾葛、是非曲直。也沒有人會想知道,事件當中最無辜的張喬,到底曾經遭遇過怎樣的起伏。
這一切都被張喬講得雲淡風輕,郝凡死死地盯着張喬,不知道說什麽才能安慰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安慰他。
“你知道嗎,得知我爺爺的死訊時,我竟有點開心。”張喬正視着前方,高速公路筆直通往前方。他嘴角挂着一抹嘲諷的笑意。
郝凡掐着膝蓋回想,那會兒張喬好像正準備出國,編程大賽剛開始。
“他在部隊待了那麽多年,為人武斷霸道,說一不二,總把家裏當部隊,總把家人當成兵,訓練我們按照他的意思做一切事情。他的兵很喜歡他,但是他的家人卻不喜歡他。二哥寧願自己在外面瞎闖,也不願意待我家。”
郝凡看張喬,他說這一切時,表情很正常。可是壓抑的語氣,赤裸裸地暴露着他的情緒。他想起自己的爸爸朱顏,也是一個獨斷專行的人。他找到了安慰張喬的辦法。
“我也不怎麽喜歡我的爸爸。”郝凡坦然地承認。
張喬斜瞟他,笑了:“你爸爸幹什麽了?”
郝凡憋着嘴,扶了扶眼鏡:“總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
“啊,跟我爺爺一樣。”張喬掃了眼郝凡,繼續說:“你知道我是左撇子嗎?”
郝凡抓着膝蓋點頭。他當然知道,大學時他發現張喬稍不注意,便會自然地用左手吃飯左手寫字。他左手比右手靈活。不過他經常克制自己,盡量不用左手。
那會兒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朱顏和張喬爺爺完全是相反的,朱顏恨不得把他全身的潛能都開發出來,頭發絲兒都最好能導電,而張喬的爺爺則是不允許他和別人不一樣。
家人的控制,往往是最大的傷害。一時之間,郝凡臉上情緒萬千,手從膝蓋挪到腿上,摳着筆直的褲線。
張喬留心着他的小動作,微微一笑後說:“我爺爺他不喜歡左撇子,便逼着我改成右手。就像他不喜歡我爸爸搞學術,硬逼着他走仕途。”
“結果,誰都不好過。”這些事當着郝凡的面說出來,張喬感到輕松。他話鋒一轉,将話題轉到郝凡身上:“你爸逼你做什麽了?”
郝凡皺着眉頭,似有為難。張喬剛想說你不想說也沒關系,郝凡開口了:“把我當猴一樣,總讓我當衆表演這個表演那個,證明他的兒子很厲害。”
張喬一時有點語塞,車速都不自覺放慢了,看起來那般開明的父母,竟也會做這種虛榮的事情。想來那日郝凡流露的失落果然是有隐情的。
郝凡不自覺也打開了話匣,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被逼着學這個學那個,被逼着上舞臺,被逼着生病。他急切地想要給張喬證明,他不孤獨,有人和他一樣。
不想張喬很會挑重點:“你生過什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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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