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兩人在小鎮上吃了肉湯馄饨,又在附近轉了一圈,看到一個舊道觀,青磚灰瓦,牆頭枯敗野草随風擺動。

張喬提議進去看看,郝凡也很好奇。兩人并肩走入,道觀裏空無一人,八仙過海的木雕神像立在并不寬敞的主殿裏,漆色斑駁,但神仙們的眼神卻都依舊清明溫和,靜靜地看着來訪的人。

兩人都不信神佛,當藝術品欣賞一番後,準備離開。突然不止從何處走進以為灰袍白須老人,稀疏的白發在頭頂綁成了一個小發髻。

老人紅光滿面,眼神清亮有力:“不算一卦再走?”音若洪鐘,語音繞梁。

兩人對視一眼,張喬說:“可以。”

老人引着兩人到偏廳坐下,裏面起了火盆,紅碳上放着鐵壺,水正沸騰,熱氣騰騰外冒。

“先喝茶。”老人給兩人倒了兩杯熱茶後,坐定了拿出卦筒,讓兩人先想想求什麽。

張喬看着郝凡說:“姻緣。”

郝凡端正坐着,捧着熱茶刺溜刺溜地喝着,熱霧模糊了眼鏡,擋住了他眼底的羞澀與慌亂。

老人問郝凡:“你呢?”

郝凡不說話,老人說:“跟他一樣?”

郝凡輕輕點頭,張喬輕輕笑。

兩人一前一後抽簽。張喬抽的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郝凡抽的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老人看到兩人卦語,哈哈笑過:“這就不用解了吧,意思很明了,都是不可多得的上上簽,兩位所求都能如意。”

郝凡左手捧着簽,臉龐燥熱。他想可能是離火盆太近了,想朝一邊挪挪,擱在長凳上支撐着力的右手被一張溫熱的掌心蓋住了。他偷看張喬,他右手執簽,正低頭端詳。他抽出手,對方也沒有挽留,好像是不小心覆上來的。

老人又給兩人滿上一杯熱茶,三人默默喝着茶,聽着屋外穿堂而過的尖嘯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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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喬喝完第二杯茶,放回竹簽,跟老人道謝說要走了。郝凡也跟老人道謝。老人摸着白須慈祥地念着:“如意,如意。”

兩人還未起身,老人摸着白須繼續道:“茶水一人五十,抽簽一人五十,無解簽。合計兩百。兩位是支付寶還是微信,分開付還是一起?”

兩人面面相觑,看到對方眼中的意外與無奈,還有不少的自嘲。張喬說:“我來付,微信。”

老人特娴熟的從桌底摸出一個亞克力板,正面是微信收款二維碼,背面是支付寶收款二維碼。張喬笑着付好了錢,趕緊拉着郝凡出去。

老人還在背後大聲地喊着吉祥話:“祝二位心想事成。”

兩人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道觀,走了很遠後才一起回頭,白底黑字的“松雲觀”,門前一頭石獅,歪着頭咧着嘴笑得古怪滑稽。一看就是翻修過的道觀。兩人剛剛進門時,根本沒注意過這些。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開。

張喬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好傻,居然被騙了兩百塊。”

郝凡輕聲反駁:“也不算是被騙。”

“柳暗花明又一村”“山寺桃花始盛開”,多麽美好的寓意,多麽美好的光景。

張喬看着他,接着他的話低聲道:“對,也不算是被騙。”

他的眼神太過濃烈,好似下一秒就會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郝凡被看得心髒縮緊,急忙轉身朝前走。張喬站在原處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擡腳快步追上。

兩人很快再次并肩。

天上的厚雲層間擠出了一點太陽,懶洋洋地灑在小鎮的青石街道上。不知道哪家在放戲,女聲咿咿呀呀。

郝凡豎着耳朵聽,是昆曲《牡丹亭》的選段。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三句唱詞,百轉千回。郝凡看身邊的張喬,他雙手插兜,雙目正視前方,察覺到他的視線後,微微偏轉頭來,問他:“怎麽了?”

郝凡低頭輕輕笑開,張喬看着他的笑臉,伸手拂過他的頭頂,那撮不順服的頭發正迎風搖擺。

兩人一起回了上海,張喬記着前天的約定,直接拐去了漕溪路的宜家。

周末宜家人很多,多數都是拖家帶口的家庭,老人坐在沙發上休息,小孩子四處跑來跑去。年輕人們,聚在一起互相拍照。

張喬有點意外:“好多人。”

郝凡感到緊張:“好多人。”

兩人對看一眼,還是選擇進去。

張喬說:“買到相框就出來。”

郝凡跟在他身後捏着拳頭說:“好。”

郝凡跟着張喬,在人堆裏轉了一圈,就懵了。人多的地方讓他不自在,他想叫住前面的張喬,卻不想突然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穿過兩人中間,擠開了他。等他再看前方,已經沒有張喬了。

張喬也不喜歡人多,但因為是跟郝凡一起,熱鬧好像也沒那麽難以忍受了。他找到了擺放相框的區域,轉身想喊郝凡,卻發現身後除了幾個年輕人,哪裏還有郝凡身影。

他第一反應是往回走,邊走邊四處張望,沒有發現郝凡。他走出去很遠,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還有電話。他連打了兩次都是對方正忙。

而另一邊宜家出口處的郝凡也正舉着手機,機械的女聲提醒着:“你撥打的用戶正忙。”

他疑惑着發微信告訴張喬:“我在出口。”

他剛發出去,張喬的微信正好發進來:“你在哪裏,你的電話怎麽打不通?”

郝凡突然反應過來,剛剛他給張喬電話時,張喬剛好也正打給他。他又發了一遍:“我在出口。”

沒過五分鐘,張喬跑着出來了,手裏拿着脫下的外套,額頭上挂了薄汗,原本梳在腦後的額發也落下兩縷垂在額前。他跑近了,氣息不穩地說道:“怎麽出來了?”

郝凡很不好意思:“人太多了。”

他話音剛落,又擠出去一幫年輕人,吵吵鬧鬧的,他為了避開他們,條件反射地後退,往沒人的地方縮。

張喬看到他臉上瞬間流露的抗拒與慌亂,他站到郝凡身前,擋住了那群人。

張喬盯着他:“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郝凡沒有多想,默默點頭。他看到張喬嘴角勾起了細微的弧度,像在忍笑。

下一秒,他就問了:“那你還答應陪我去參加婚禮?早上那麽多人不緊張啊?”

郝凡一時亂了陣腳,吱嗚了半天才扶着眼鏡老實承認:“那,那不一樣。”

全程注意力不是在張喬身上,就是在張喬媽媽身上,哪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人多。緊張也是緊張的,只是不是因為人多而緊張。

張喬沒忍住笑,伸手捏了捏他頭發,搭上他的肩膀:“走吧,那我們去人少的地方。”

兩人身體靠得很近,郝凡感受到張喬身上跑動過後膨脹的熱氣,混着香樟的味道,暖烘烘的,好像回到了陽光熱烈的夏天,耳邊隐約可聞海浪聲,《菊次郎的夏天》鋼琴獨奏,活潑響起。

郝凡暈乎乎地被張喬拉着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賣相框的地方。耳邊的鋼琴聲好不容易停下了,找回神智的郝凡建議:“網購可以嗎?網購也有很貴很貴的訂做。”

張喬撇着嘴角,似有不滿。

郝凡馬上改口:“那我們去別的地方找?”

張喬看了看天色,已經開始轉黑了。夜風四起。他根本不在意買相框這件事。他裝出勉為其難的樣子,說:“算了,這麽晚了。就聽你的網購吧!”

說完狠狠揉郝凡的腦袋,他早就想這麽做了。

郝凡被他揉得腦袋一搭一搭的,也不躲,皺巴着臉承受着他小小的不滿。

張喬見他皺臉,忍不住順手掐了掐他的臉。掐上手後才反應過來,擔憂與緊張一閃而過,他故作自然地輕輕捏了兩下,才撤手,看着對面陡然亮起的街燈道:“好像有點餓了!”

他語氣随意,眼角的餘光始終落在郝凡身上。還好,他只是臉紅地別過臉去,沒有其他任何不良反應。張喬暗籲一口氣,順口繼續問:“晚上吃什麽?”

他不知道此時郝凡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耳邊有海浪撲打沙灘的聲音,有海鷗掠過海面時愉快的尖嘯,帶着大陸深處向日葵味道的鋼琴聲由遠及近。他看到陽光鋪在海面上,跟着波浪起伏,星光從海底浮起。

張喬全身籠罩着光芒,他的嘴巴開合,吐着淡粉色的泡泡,飄向海面。

張喬許久沒有等到郝凡的回答,不禁疑惑地看他,發現他眼睛發直,眼睛裏閃耀着奇異的情緒,像是沉浸到了別的世界裏。

他輕輕推他:“郝凡,郝凡——”

淡粉色的泡泡突然炸開,金色的向日葵落入海洋,融進了透明的星光。所有的一切都被吸了進去,張喬擔憂的臉出現在眼前,郝凡陡然恢複清明,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如果不是張喬拉了他一把,恐怕要撞到路邊護欄。

張喬把他拽到內側,擔心地問着:“你怎麽了?”

郝凡擺擺頭,趕走耳邊最後一點海浪聲,又連續地深呼吸幾次後,認真地看着張喬,咬了咬下唇,咽着口水道:“我有通感症。”

他聲音不大,尾音發顫,一字一頓。呼吸都快停了。

對于張喬而言,這是個陌生的名詞,他沒有急着追問,因為他看到了郝凡眼中努力克制的緊張與不安。他耐心而平靜地看着他,不管他是否願意往下說,他都沒關系。

路邊的店鋪裏突然放起吵鬧的電子舞曲,到了夜晚,得用熱鬧招攬生意。夜色加深,夜風變急,掀開了郝凡沒扣緊的羽絨大衣領口。冷風由下往上,吹亂了他的頭發。

張喬幫他攏緊了羽絨服,郝凡看到了他眼中的自己,破碎的勇氣攢到了一起。他開始講述他的通感症,什麽時候發現的,怎麽發現的,表現如何,對生活有何影響……他細聲地組織着措辭,每說出一句話,身體就變輕一點。

張喬默默地聽着,不曾插話。郝凡的經歷太特殊了,特殊到他沒法想象。他無法想象五歲的孩童發現能夠看到莫名的畫面,聽到莫名的聲音,該有多恐懼。更無法想象,被別人誤會不正常的委屈。

說到後面,郝凡又看到了很多懸在半空的黑色石頭,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變成黑色的細末,随風而散。他告訴張喬,他的通感症随情緒而起,随情緒而散,不定時發作。

他看到對面張喬眼底大霧籠罩,他聽到他的聲音裏藏了微風和細雨。

“剛剛我喊你時,你看到了什麽?”

“大海。”和太陽,後面未說出口的半句,盛滿了郝凡的真心。

“還有呢?”

“泡泡。”

“?”張喬歪着頭面露疑惑,左邊眉毛挑得比右邊眉毛高。郝凡指指他的嘴巴:“這裏,吐出了很多很多泡泡,飄在海上。”

張喬絞盡腦汁,也沒辦法想象他嘴吐泡泡的畫面,他只想到吹泡泡機和曾經在海洋館看到的魚。他自嘆不如地大聲笑開,郝凡看他笑了,跟着一起笑。

從街頭吹到街尾的風,帶着遠處面包房的甜味兒。

張喬看着笑得開心的郝凡,問:“那剛剛是因為我碰你的臉,所以才——”

郝凡馬上紅臉:“嗯。”

“摸頭沒有關系哦?”

郝凡雖然點頭了,但是心裏默想,偶爾也有關系的。

兩人順風往前走了幾步,張喬轉頭緊盯郝凡:“別人碰你也會這樣嗎?”

郝凡腦袋嗡得一下,他努力克制着洶湧而來的情緒,別轉頭去,輕輕搖頭。

張喬想,他大概也被傳染通感症了,心花怒放的感覺快要淹沒了他。

“那以後我碰你跟你先說一聲,提前做好準備?”

郝凡瞄張喬,發現他是一本正經在說的。

張喬撇嘴:“這也不行嗎?”

郝凡搖頭,又點頭,态度模棱兩可。張喬看到他點頭,權當他默認了,壓着心中萬千情緒,說:“我送你回家,順便去你家樓下喝粥!”

郝凡小聲應着:“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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