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午夜已過,夜風冰寒。馬路上車行不止,商家聖誕節的紅色裝飾,在大門緊閉的門口閃閃發光。街頭巷尾仍見三五成群的行人,或醉或清醒。聖誕節的周末,城市不眠人更多。
出租車拐了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早就看不到張喬了,郝凡還趴在車窗上,維持着回頭的姿勢。如果人生可以回頭重來,他一定不要活成現在的模樣,太可憐了,太難過了。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一聲,帶着強烈持續的震動,是張喬的微信特別提醒。郝凡抹去下巴的眼淚,拿出手機。
張喬說:“剛剛忘了跟你說,到家說一聲。”
郝凡捂着心髒處,那裏像紮了一萬根針,很疼很疼。他大力拍着胸口,不知道是想緩解痛楚,還是想将那些針紮得更深。
司機回頭瞄他好幾次了,這次遞來一包紙巾。郝凡眨着淚眼說謝謝,左眼的眼淚沾到了鏡片上,右眼的眼淚落到手機屏幕上,聚起一團水珠,模糊了張喬的第二條微信:“別哭。”
同樣坐在出租車裏的張喬,看着輸入框裏剛剛打出的“我怕你胃難受”,始終按不下發出。他扭頭看向窗外,巨大的聖誕老人裝置發着光立在前方路口,腳邊堆着很多禮物。他給郝凡準備的禮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送出。
郝凡擦去手機屏上的眼淚,點開黎醫生的微信,連着發出三條:“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好害怕。”他想要往前走,但是哪有那麽容易。那些已經長在身體裏的東西,掙脫它們太難了。
郝美麗曾經說過,人活着就是跟自己打仗,贏了才能獲得幸福。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未曾見過它的模樣。足以可見,這場仗是多麽難打。
沒想到黎醫生居然沒睡,很快回複:“你已經有了怎麽辦的答案,不是嗎?”
郝凡無法說不是。
“那就按照你想的去做,做了才會有答案。不要害怕答案不是你想要的。如果答案真的讓你無法承受,再來找我。”
安靜的車廂裏,流動着黎醫生溫和的語音,帶着沉靜的力量,撫慰着郝凡的心,那些紮透血肉的東西又慢慢縮了回去,它們終有一天,會融化在血肉中,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無法分割,也不用分割。
他相信黎醫生,也願意努力嘗試着相信自己。他移動手指,回了一個“好”。
司機見他放下手機,打開了電臺,不知名的國外歌手在唱:
“I've got your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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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mind holds tight
I know I'll run
whenever you're hot
 e on
Go on
I'll start
I know
my chance
I smile
For days
I wanted you to stay on the other side”
歌詞不多,反反複複地來回吟唱着。空曠的編曲,攪動着夜色。郝凡閉眼,好像置身曠野,四面八方的暖風吹來。他看到了綠色的野草,從遠處蔓延而來。
一首歌完,司機說:“到了。”
郝凡雙手抱着胸口沖下車,奔跑在昏暗的夜色裏,樹影在眼前流轉,夜風在耳邊呼嘯,寒意擦着臉龐。胸口有火,一點點,在寒風裏動搖着,随時會熄滅。他要快點回家,那裏沒風,胸口的火才能燃燒得更大。
郝凡的電話打進來時,張喬剛打開院子大門。他停在門口,專心地接通了電話。
郝凡沒有說話,但可以聽見他粗重不勻的喘息,一下接一下。
張喬先問:“到家了嗎?怎麽了?”
郝凡沒有回答。張喬聽不到明顯的喘息了,他輕輕地再問了一遍:“到家了嗎?你怎麽了?”
“張喬——”郝凡喊完哽咽了。
張喬倚在門口,耐心地等着。他甚至點了一支煙,看着無人打理而荒蕪的院子,雜草橫生,樹木枯萎,死氣沉沉。他曾想找人把那幾棵枯樹挖掉。
二哥阻止了他,他和吳言都說:“再等一等,天氣暖和了,它們會活過來的!”
“張喬,你為什麽不問我媽媽為何喊我歡歡?”
“張喬,你為什麽撿到了我的手機不還給我?”
“張喬,你為什麽要帶我去參加你媽媽的婚禮?”
“張喬,你為什麽要帶我去新公司?”
……
郝凡的問題一個連着一個,從手機裏跑出來,鑽進了張喬的耳朵,又從耳朵流入了身體,撞到五髒六腑,火花四濺,點燃了血液裏蓄謀已久的欲`望與沖動,熊熊大火燒得張喬全身都疼。
他想要用抽煙來緩解這猛然襲來的巨大疼痛,卻發現夾煙的右手顫抖得厲害。他想起一個小時之前,郝凡再三要求醫生确認是否傷到手部神經,是否會影響以後用手。醫生說過絕對不會的。
郝凡哭了。哭聲像從喉嚨擠出來的,克制壓抑。他哭着說:“張喬,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問你,不是你的錯,是我不說的,是我故意要瞞着你的。我是朱歡我是朱歡,我是對不起你的朱歡,對不起……”
郝凡後面說了什麽,張喬已經聽不到了。他對着電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的錯,郝凡,你先冷靜下來,在家等着我,等着我。”
他沖出了院子,跑到巷口路邊,毫無風度地搶了一對年輕情侶叫好的出租車,無視他們的抗議與謾罵,報了郝凡家的地址後催着司機說:“快,要快!”
車在馬路上疾馳,放在耳邊的手機不知什麽時候被挂斷了,張喬再打過去,無人接聽。他打了很多遍,都是如此。他對着微信不停地發着語音:“郝凡,郝凡……”
窗外的光影夜色不停切換。張喬最後放下手機,雙手握拳,壓制着血液裏灼人的沸騰,骨頭裏蝕骨的酸痛。他看到自己的心髒,懸在半空,底下漆黑一片,不知道藏着什麽。原來所謂的通感,并不一定都是讓人開心的。
張喬閉上眼,腦袋裏湧進很多片段,一會兒朱歡,一會兒郝凡,發呆的走神的癡迷的躲閃的怯懦的難過的開心的……從過去到現在,漸漸重疊。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他一定會堅持在那個燥熱的午後,找到躲起來的朱歡,跟他坦白:“對不起,我喜歡你。”
對不起,我不敢靠近你。因為,我害怕自己,也害怕太優秀的你。更害怕,別人的流言蜚語和看不起。對不起,我是個膽小鬼。
張喬準備了一路的話,卻在站到郝凡家門口時,死活想不起一句,除了對不起。他按了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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