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婉婉

和風習習生暖意,書墨生香的學堂內,十四歲的元夕正在趴在案上寫字,在她身邊坐着一位青衫少年,正凝神看着手中的書籍。陽光自窗棱處透入,将兩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一長一短,默默相對。

元夕只寫了幾個字就頓了筆,瞥了一眼坐在旁邊正看得出神的小夫子,偷偷嘆了口氣。

“怎麽了?”他眼神未錯,卻好似能洞悉她的所有舉動,開口輕聲問道。

元夕放了筆,歪着頭悻悻道:“我今天聽見爹爹喚二姐的小字了,姐妹們都有小字,只有我沒有。”她突然生出個念頭,期盼地盯着他道:“小夫子給我起個小字吧。”

他終于放下書,只思索了一會兒,便笑道:“好,就叫婉婉如何。“她覺得這态度太過敷衍,于是癟着小嘴,道:”小夫子不願起就算了,何必随意起一個搪塞我。“小夫子仍是溫柔笑着,輕輕執起她剛放下得那支筆,在紙上寫下“婉婉”二字,筆走龍蛇,将這二字寫得曉風拂柳一般秀麗清颀,又對她道:“婉有和順之意,詩經鄭風中曾有一句: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所以,這可是個和順的美人名字,怎麽你還不樂意。”

她聽得十分開心,笑得眉眼彎彎,将那張紙小心地疊好,揣進懷裏。她覺得小夫子是她見過最有學問的人,那他為她起得名字自然也是最好的,于是恨不得現在就去昭告天下。小夫子卻說,女孩的小字不能随便宣揚,也不應由外人來起,于是這便成了他們之間的小秘密,只有和小夫子獨處時,他才會喚她婉婉。

後來,小夫子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人叫她婉婉了。現在,連小夫子也不能叫了。再度重逢,他站在山水之間,仍挂着她熟悉的溫柔笑容着,卻對她道:“蕭夫人,好久不見。”

元夕突然覺得心中莫名有些酸澀,她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只知道這樣并不應該,于是她掩下方才那一瞬的失态,站起對他躬身行了一禮,就轉過身不再敢看他。

那邊駱淵卻又朗聲道:“在下久聞宣遠侯大名,想不到今日有緣遇上,正好可以結伴同行?”

蕭渡斜眼瞥了瞥他,故意以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區區五品小官,也配與我同行。”

這話說得刻薄,駱淵卻并不氣惱,仍是挂着不卑不亢的笑容道:“敢問這湖中魚鳥,山中草木可有品級,既然是游山玩水,又何必被俗世虛名所累。”

“你如果非要跟,就跟着吧。”蕭渡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角,抛下這句話便往船艙走去。回頭一看,卻發現蕭芷萱還和元夕一起朝那邊張望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喝道:“這裏風大,回船艙去。”

蕭芷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這麽好的天氣,哪裏有風啊?“蕭渡狠狠瞪她一眼,咬着牙道:“陰風!”

蕭芷萱見他真要動怒,連忙縮着頭跑進了艙內,元夕也不敢多留,提着裙擺也跟了進去。

一進艙內,蕭芷萱就纏着她叽叽喳喳地問:剛才那人是誰,為什麽會認識嫂嫂。元夕瞥了一眼裝作不在意地歪在一旁的蕭渡,道:“我在閨中的時候,夏家專門為族中子弟辦了太學,男女皆可入學,不過女子只學一年。當時請得夫子是京中的大儒柳文道先生,駱先生是他的意門生,屆時他剛中了舉人在等待會試,柳先生便帶着他來一齊為我們講學。駱先生講課講得好,為人又親切和善,我們就都稱他為小夫子。後來我不去學堂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蕭芷萱恍然大悟,道:“難怪我瞧着他談吐不凡、人才出衆,原來是柳老先生的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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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渡在旁輕哼一聲道:”只見了一面,你如何知道他人才出衆。“蕭芷萱正為剛才莫名其妙被拉進艙裏不忿,于是丢了個白眼過去剛要反駁,元夕連忙輕咳一聲,勸道:“別說了,小心把芸娘吵醒了。”

那兩人果然噤聲,同時望了一眼躺在不遠處睡得正沉的芸娘。芸娘上船後有些不适,一直躺在艙內休息,只留了那小丫鬟照看。這下幾個人都擠進了船艙,蕭芷萱看不見湖上風景,心中煩悶得四處亂竄,元夕靠着艙身,心事重重地發着呆。蕭渡卻掀開艙簾,望着那一直不遠不近跟着的小船,自言自語道:”正巧碰上……真得有這麽巧嗎?“行了一陣,船終于靠岸,蕭芷萱如獲大赦鑽出船艙,歡天喜地地拉着元夕朝田莊快步走去,蕭渡卻故意慢下步子,果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他倏地轉過身去,道:“駱翰林一直陰魂不散地跟着,到底意欲何為啊?”

駱淵仍是那副淡然表情,道:“駱某初來此地,一時找不到去處,不知能否在侯爺的田莊借住一晚。”

蕭渡冷笑一聲,道:“你如何知道我們是去田莊的?”

駱淵被他戳破,臉上卻不見尴尬之色,仍是挂着笑道:“不知侯爺可否行個方便?”

“全是女眷,不方便!”蕭渡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只聽駱淵在後面喊道:“侯爺不願,駱某也不能勉強。不過駱某卻有一句話想問,問完即刻離開。”

蕭渡理也不理,繼續朝前走,駱淵快步跟上,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侯爺真得相信,平渡關一役,僅憑夏正一人,就敢延誤蕭家軍的軍資嗎。”

蕭渡霍地停住腳步,回過頭死死盯住他,過了一會兒,才冷笑道:“你可知道,僅憑剛才那句話,不光你這五品的小官做不成了,只怕連腦袋也難保。”

駱淵卻不躲不懼地回望他,道:“駱某自然知道,可若不破釜沉舟,侯爺如何能明白我的誠意。”

蕭渡眯起眼,死死盯住他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駱淵兩袖一揮,朝他揖道:“駱某只想要侯爺明白:我知道侯爺現在最擔憂的是什麽,而我,可以幫你。”

蕭渡眸色數變,最後卻笑了起來:“原來是個不甘人下,想耍手腕向上爬之人。可惜你打錯了算盤,我不過是一個閑散侯爺,就算你費盡心機來投靠我,也是撈不到任何好處得。”

駱淵卻坦然看着他道:“如果我說我此舉不為利祿,只是想幫侯爺,不知侯爺信不信。”

蕭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轉身道:“只可惜我現在過得舒服自在,并沒有什麽需要你來幫。”他腳步頓了頓,又道:“不過田莊中空閑的農舍倒是不少,你若不嫌棄,就跟來吧。”

駱淵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挺直了背脊,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後面,正午的日頭正豔,将一行人的影子投在了黃泥路上,轉眼,又沒入一片金黃的麥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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