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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熹,宮殿巍峨。東華門外,一乘紫簾幨車緩緩停住,幾名侍衛正待上前盤查,車簾內已經有人遞了樣東西出來,其中一名侍衛看了一眼,立即恭敬将簾子放下,将幨車朝玉清門放行。此時天光漸亮,宮殿頂的琉璃瓦片泛起銀光,紅木車轍沿着宮牆緩緩而行,在厚厚的積雪上壓出兩道清晰的印跡。

元夕一身诰命品服,手中攥着塊帕子,拘謹地坐在車內。車頂懸着的角鈴一路叮當作響,将她的心也牽得上上下下,忐忑難安。她将頭擡了擡,偷偷瞟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公主,公主今日也是難得盛裝,相比起平日裏的清冷模樣,更多了些懾人的威儀,而這一路她都只是閉目養神,由得身旁的餘嬷嬷殷切侍奉,卻好像也半個字也懶得說出口。元夕收回目光,在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車內缭繞的脂粉味和熏香,将她的心神攪得有些亂。

昨晚,太後突然下了一道懿旨,說是除夕将至,想與許久未見的親眷敘敘舊,特地宣瑞安公主和元夕入長樂宮觐見。這道旨意一下,不僅令元夕大吃一驚,連公主都覺得有些愕然。這些年來,除了先帝駕崩之時,公主再未踏回過皇宮一步。太後雖與她有姑嫂之名,但一向都不算親近,何況中間隔了許多年未曾有過交集,為何偏偏在今年除夕前宣她入宮敘舊。

但疑惑也好,驚愕也罷,太後親自下的旨意自是不敢不從。于是,今日天還未亮之時,兩人皆在房內準備好禮服大妝,早早踏上了幨車準備往太後所在的長樂宮觐見。

元夕從未進過宮,若按輩分來說,太後好歹算是她的姑母,可畢竟身份太過尊貴顯赫,又是從未謀面,她昨晚幾乎一宿未眠,自上車以來,內心更是不斷打着鼓,生怕待會兒不小心犯錯,得罪了太後。她本指望公主能對她稍加提點太後的禁忌和喜好,可公主卻始終緊閉雙唇,只是冷冷坐在對面,好似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

這時,馬車慢悠悠停了下來,玉清門外,幾名宮女排成一排到車前迎接。元夕和公主下了車,随着宮女們的指引,越過雕龍砌鳳的碧瓦朱楹,終于到了太後所在的殿內。

長樂宮內,朱簾飛鳳、金銀煥彩,香爐內的百合熏香溢了滿室。元夕低着頭跟在公主身後,隐隐瞥見上首一襲明黃色的大袖斓袍,已經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行完大禮之後,聽見一道慵懶而不失威儀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她心中不由又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姑母生出幾分好奇。

據坊間傳言,先帝當年僅為太·祖皇帝的第七子,又并不受寵,全靠老侯爺所率得蕭家軍,和太後母族夏氏的強大支持,才逼得當時的太子被廢,随後太子就自缢于景元宮,先帝提前繼位。而其中藏着的種種隐秘,早已在歲月中掩埋,再也無人知曉。

而先帝和太後成婚多年依然是鹣鲽情深,無論人前人後,均是如膠似漆的模樣。先帝即位後,後宮中雖也入了幾名妃子,卻仍是日日宿在太後所在的椒房宮內,一身專寵無人能及。是以先帝在世時,唯一的子嗣便是太後所生,也就是當今的聖上,其他後妃均無所出。只可惜先帝去得早,據傳在他病重之時,太後日日在其身邊侍奉,無論是照拂還是喂藥樣樣事必躬親,在皇宮內外都傳為一段佳話。

外能助天子登基,內能獨得聖眷,眼前的這位太後究竟會是什麽樣的人物,元夕一邊想着一邊忍不住偷偷擡頭張望着:只見端坐上首之人,膚光勝雪,螓首蛾眉,雖是溫柔笑着,卻無時不刻不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威壓。她雖已年逾四十,卻難掩傾城容色,只在微笑時出顯出幾道細紋,流露出些許歲月的痕跡。

元夕看得有些怔住,太後卻輕輕笑了,她一邊輕輕撥弄着護甲上嵌着的紅寶石,一邊對着元夕柔聲笑道:“你就是明遠家的七閨女兒,不必這麽拘謹,說起來我還應該叫你一聲侄女兒呢?”

元夕心跳有些加速,連忙低頭道:“太後喚我元夕就好?”

太後擡起手,由一個嬷嬷扶着緩步走下臺階,來到元夕面前,将她從上到下仔細端詳一番,道:“明遠說你素來喜靜,平日裏就喜歡關在房裏看書,如今一見果然是氣質娴靜,頗招人喜歡。”

元夕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脫口而出道:“爹爹向您提起過我嗎?”随後又覺得有些逾矩,連忙又屏氣低下頭來。

太後掩嘴輕笑,道:“你何必這麽怕我。”她随後又悠悠嘆了口氣,道:“我自小就和你爹爹的感情最好。只可惜一入宮門,便注定要斬斷親緣,連親生哥哥的府裏都不能随意走動。你們這些小輩我雖然不是各個都見過,但脾氣秉性也都聽明遠提過一些,也全都記在了心裏。不然我又怎麽會讓衍兒為你和宣遠侯賜婚。”

元夕心中驚異更甚,原來賜婚竟是太後的主意,可她不敢問出口為什麽會是她,只是低眉順目的向太後道謝,感謝太後對自己的留心與恩賜。

太後又問道:“說起來,我與你爹爹也許久未見了,他現在身體可好?”

元夕臉上有些發紅,她執意回了侯府後,便如同切斷了與相府的一切往來,也再也沒有見過爹爹了,這些太後竟都不知道嗎?

太後見她支支吾吾的模樣,也稍稍猜出其中隐情,嘆了口氣道:“父女哪有隔夜仇,無論是什麽事,你等他氣消了去給他道個歉,明遠的脾氣我最了解,他不管嘴上如何,心裏總是疼你們這些孩子的。”

元夕目光飄忽地點了點頭,心中生出許多惆悵之感,這時太後又轉過身子,望向公主所在之處,道:“徽彤,自從你上次回宮,我們也有十餘年未見了吧。”

元夕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這時才發現公主正坐在紫檀椅上,雙手死死攥住扶手,臉上幾乎沒了血色,聽見太後的問話,才連忙擡起頭來,擺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道:“是啊,那時渡兒才不過十五歲,還未去軍中歷練。現在他都已經成親,如今想起來,實在是令人唏噓啊。”

太後笑着道:“是啊,他們都長大了,我們也老了。所以我才突然生了心思想再見見你,見見我這侄女兒,你不會怪我吧。”

公主臉色一變,連忙站起道:“徽彤如何敢怪罪您,若不是我這身子骨不争氣,也想多往宮中多走動才好。”

元夕聽她們對談,總覺得公主的語調有些奇怪,這時,太後突然對她道:“你先出去一會兒,我和你婆婆還有些體己話要說,待會兒再喚你進來。”

元夕松了口氣,擡起頭來對太後行禮告退,卻在看見太後背影的那一霎那,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好像見過這個背影……

這想法讓她吓了一跳,她可以肯定自己從未見過太後,以前在相府時,自己只是個被人忽視的庶女,就算太後曾去過相府,她也絕不可能有機會見到。可她為什麽會覺得這背影如此熟悉,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呢?

一個小宮女走上前,打斷了元夕的思緒,她連忙跟着那宮女出了殿門,正想着下一步該怎麽做時,突然一名內侍的匆匆跑過來,附耳和那宮女說了幾句話,只見那宮女忙點了點頭,轉頭站在了殿門口。

元夕正覺得奇怪,那名內侍已經堆着笑臉對她道:“夫人請先留步,陛下請你去養心殿一見。”

元夕瞪大了雙目,不明為何今上會獨獨召她過去。但她明白不能多問,于是點了點頭正準備跟着這內侍同去,又想起也許該讓那宮女先去和婆婆知會一聲。正在猶豫之間,突然聽見門內傳來一聲清晰的巴掌聲,此時,太後已經遣出了殿內的所有服侍之人,裏面只有公主和太後兩人。元夕心中狂跳起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卻又不敢貿然闖入。

她轉身朝四周打量,只見殿門前守着的內侍和宮女好似什麽都沒聽見,只直直站在一旁,沒有主子的吩咐,他們絕不會擅自行動一步。

元夕心中焦急萬分,殿內卻已經悄無聲息,這時那名傳話的內侍已經回過頭來,笑着道:“陛下正等着呢,還請夫人快些前去。”

元夕咬了咬唇,只得暫時跟着這名內侍穿過重重宮殿,拐過數道游廊,才在一處宮殿前停下步子。

那名內侍先進殿去禀報,元夕站在可映出人影的玉石階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待那名內侍走出,便恭敬地将元夕請了進去。宮燈高照,龍涎熏香,文帝一身明黃色常服,正在案後寫字。見元夕走入,便擡眼打量着她道:“你就是元夕?”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墨汁,又露出笑容道:“也許朕可以叫你一聲表妹。”

這笑容溫和俊雅,讓元夕緊繃的神經松懈了一些,又想起關于這位年輕君主的許多傳言,據傳他無論施政還是對待臣子一向寬和仁厚,雖深得民心所向,卻在政事上不得不受外戚掣肘,比起前兩任君主,手腕稍顯軟弱。

元夕轉回思緒,連忙跪下行禮,趙衍笑着示意她起身道:“想當初你那夫君見了朕可從不管什麽君臣禮數,向來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既是朕的表妹又是崇江的妻子,也不必和朕講這些虛禮。”

元夕知道蕭渡自小在皇宮伴讀,和曾經是太子的今上感情十分深厚,可她從未聽蕭渡提起過和今上的相處,直到現在聽他此言才明白兩人确實有不一般的情誼。可眼前的這位到底站在皇城之巅的人,無論他的姿态如何的謙和,卻也一定有一條無形的界限,由不得任何人逾越。

她于是仍恭敬低頭道:“陛下雖然待崇江親厚,但到底是君,陛下若有問話,臣妾必定坦然作答,但該有的規矩卻也絕不能少。”

趙衍見她态度不卑不亢,忍不住朗聲大笑,道:“想當初朕和崇江年少之時,都曾想過以後妻子會是什麽樣的。朕說他性子又野又劣,必定要找個不一般的人物才能治住他。那日朕去侯府本來就想見一見你,他卻說你怕見外人,硬是将你藏了起來。他一定想不到,朕想見你總有法子能見到。你這次回去了可別告訴他見過朕,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如何。”

元夕聽見他話中的狡黠意味,忍不住偷偷擡頭去瞧,只見今上沖她眨了眨眼,臉上露出如少年一般的頑皮表情,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心底倒是徹底放松下來了。

趙衍這時已走到她面前,道:“你既然是國舅之女,也算是朕的表妹。日後崇江若敢欺負你,只管來向朕告狀。”

元夕低頭輕笑,道:“陛下放心,崇江他待臣妾……極好。”

趙衍聽她語氣中不經意流出的纏綿之意,便知道這兩人平日感情必定深厚,于是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待要再說什麽,門外卻突然跑來一名內侍,神色焦急道:“陛下,不好了,太後她暈倒了!”

趙衍大驚失色,又轉過頭深深看了一眼呆立在當場的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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