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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秀珍說廠快倒的時候王昱童的确有擔心過,不過只要有爸爸媽媽在,她并不真的憂慮,爸爸媽媽一定能保護她。她喜歡的漫畫和電影,消暑的雪糕和伸手就來的零食,一個都不會少。

小孩子有依賴家長的天性,特別她這一代計劃生育下出生的小孩家裏只有這麽一個,更是寵上天,都要把最好的留給唯一的孩子。

王昱童從來就不知道餓是什麽滋味,也不曉得為生計發愁是何等感受,但現在有一件事讓王昱童擔心了。

如果廠要倒,祁因家該怎麽辦?

“哦,這件事我知道。”祁因對此事的反應很冷靜,剛剛繳了初二學費的她依舊坐在縫紉機前沒日沒夜地縫補衣服。不過最近她學會了新技能,在用一些破舊的布自己試着來做衣服了。

“你知道啊,那你想好了嗎?要怎麽辦?”

王昱童見祁因還這麽鎮定,分明就是一副皇上不急太監急的樣子。為什麽她總是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呢?

“我?我沒想好。不過現在想也沒用,這種事到時候就有辦法了。我每天縫衣服都來不及,哪有時間想那些。”

“可是……如果廠倒了,你住哪裏呀?”

“住的地方還怕沒有?這房我們有房産證的,就算是廠倒了房子也還是我們的。”

“房産證?房産證是什麽?”

祁因聽到王昱童這話發自內心地笑了,停下腳下的動作,縫紉機也停了,就擡頭看王昱童。

“幹嘛?還不許不知道房産證哦?”王昱童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系,不知道這些也沒什麽,你現在好好讀英語,回頭別再抄我作業就好了。”

“我哪抄你作業了!”王昱童特別認真道,“祁因你說自己說,初二之後我是不是一次都沒抄?”

“嗯,對對,這就對了。這才是我的乖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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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因認真縫衣服,有時候長發會掉落到眼前,她順手夾到耳後。低頭時長長的睫毛和粉嫩的唇都很好看。

王昱童喜歡祁因,不只是她長得好看,更是因為她厲害。

祁因很厲害,她要照顧病重不能生活自理的媽媽但成績一直都很好,一般都在班上前五名,這次的期中考試甚至考到了年段的前十名。祁因的事班裏人也知道,班委會還說要組織同學去班長家裏幫她忙。祁因被這個提議吓到了,趕緊拒絕,說她媽媽不喜歡家裏來太多人。對于祁因的拒絕班委會的人似乎很失望,像是剝奪了他們做好事的機會。

班主任在初一暑假的返校日時點名表揚祁因,說她父親去世母親又癱瘓,家裏所有的事都落在她小小的肩頭,可是你們看,祁因同學成績一點都沒落下,比很多人考得都好,數學英語更是拿了滿分!有些同學是不是要反省一下,為什麽家庭困難的祁因能做到,你們家好好的卻做不到?

王昱童坐在祁因的斜後方,班主任說這話的時候班裏的同學紛紛好奇地轉回頭看她。

祁因的背影很安靜,仿佛什麽都沒聽到。

放學回家的路上,王昱童推着她媽媽新給她買的捷安特跟在祁因身後問她:“你為什麽不讓他們去你家啊?”

夕陽西下,走到每個城市都有的“八一”大橋上,祁因穿着單薄校服的身子被橘色的夕陽包裹住,沉甸甸的黑書包扒拉着她薄薄的肩膀,用力往下拽。

“誰要別人的同情啊。”祁因踢了一下腳下的小石頭。

“沒有同情吧,大家只是想要去你家幫忙。”王昱童推着車快步跟上去,和祁因并肩走。這橋行人通道本身就窄,她們這一并肩後面的人就過不來了。有幾個男生硬從王昱童的身邊擠過去,走到前邊還回頭看她們。

王昱童被擠了卻完全沒反應,就只盯着祁因看。

祁因一副困倦的樣子,眉眼都垂着,沒說話。

王昱童靠近過來:“幹嘛不理我?”

這一靠近沒控制好車輪的方向,一下子從祁因的小白鞋上壓了過去,留下一排的黑印。

“呀!”王昱童大叫了一聲。

她這一大叫把昏昏欲睡的祁因叫醒了,昨晚她趕做衣服一直到一點多才睡,早上六點起床去趕早讀,中午王昱童死拖活拉讓她陪她去買輔導書,又去吃冷飲,根本沒睡覺的時間。這一天都沒什麽精神,剛才走着走着差點睡着了。

“被壓的人是我,你叫什麽?”祁因拍了拍鞋子,打了個呵欠。

“我怕你被壓疼了嘛。”王昱童笑嘻嘻,不想轉移話題,繼續問道:“大家只是要去你家幫忙而已,你不用這麽拒人千裏吧?都有人說你清高了。”

祁因揉揉眼睛:“清高就清高吧,我真是沒空去理會這些事情。就算我答應他們來,你覺得我家能裝得下幾個人?”

王昱童一想,真對。祁因家放兩張床一臺電視一個桌子,基本上就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放了,連寫作業都要去餐桌上或者搬小板凳來壓在上面寫。如果班上那些熱心腸真的要來,估計一轉身兩人就得親上。

想到這個畫面王昱童笑起來,祁因知道她肯定又在想什麽奇怪的東西,也不打擾她,就坐到車後座說:“不早了,帶我回去吧。”

“這就騎車了哦?”王昱童還想多和她走走多待待呢。

“很遲啦,我還要回家做飯。”

好吧……

祁因總是那麽輕,帶她一起完全不費力。王昱童她媽媽一直跟她說她年紀還小,自己騎車都騎不清楚不能帶人,容易出危險。但是祁因發話了,她完全無法拒絕。

比起媽媽的話,王昱童很沒良心地還是更想要聽祁因的話。

晚上回到家,王昱童見有她最喜歡的雞翅膀,很開心地吃了兩碗飯。

“媽!撐死我了!”吃完飯她躺在床上翻來翻去地叫喚。

仇秀珍看她可愛,拍了她屁股一下:“你吃那麽撐,小心傷了胃。”

“有好吃的就要吃啊。”

“也是,你看人家祁因都沒東西吃,瘦得跟豆芽一樣。”

仇秀珍這句話提醒了王昱童,王昱童一翻身爬在床上,神情都變得凝重了。

“怎麽了?”仇秀珍看小鬼認真的樣子還真有趣。

“媽媽,你說我給祁因帶點好吃的合适嗎?”

“有什麽不合适啊,挺好的啊。”仇秀珍在把買來的毛線團分類。

王昱童嘟囔道:“但她老是說不喜歡別人同情她,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幫她比較好了。”

仇秀珍點頭:“那孩子自尊心是挺強的……哎,小童,你看這樣,你也別把剩菜剩飯給人帶去了,的确不太好。你下回和她一起回家就直接把她帶過來一起吃晚飯吧,這樣比較妥當。”

“是!這樣好!”王昱童跳下床去穿鞋。

“哪兒去?”

“我去祁因家跟她說啊!”

仇秀珍一把拉住王昱童的衣後領:“你這孩子,就對祁因這麽好。不急,下周你們上學再說,別太刻意了,不然她又不來了。”

“喔。”

這個時候加班的王建國回來了,從老遠就聽見爸爸清喉嚨吐痰的聲音。

王昱童家一個單元住兩戶,單元沒有門,像個迷你的三合院。

王建國走到單元門口在水池前洗手,王昱童一下跳出來:“你又吐痰啦!髒死啦惡心死啦!”

王建國對她笑:“好好,下次不吐了。”

“爸爸快點去吃飯!晚上帶我去看電影!你回來的時候有看今晚放什麽電影嗎?”王昱童知道今天周五,1995年開始施行雙休制度,明天就算是周末了,晚上肯定有電影放。

“我沒注意,肚子餓就跑回來吃飯了。一會兒吃完飯我們去看看。”

“好!不過要帶上祁因!”

“是,肯定帶上你的小夥伴。”

“看電影?”

王昱童站在衛生所樓下喊了祁因幾聲,在洗衣服的祁因把窗戶推開,有些散亂的長發被他束在腦後,手上還有肥皂泡。

“我不去了。”祁因拒絕。

“為什麽啊!我零食飲料都買好了!”王昱童将手裏的健力寶和浪味仙舉起來。

“我要洗衣服。”

王昱童見祁因關起窗,心裏不痛快,鼓起嘴來氣呼呼的。

“哼,不去就不去,我自己去。”說着就要走回家去和爸媽彙合。可是走了兩步她又停住了,想到祁因以前挺愛看電影的啊,怎麽今天不去了?

“小童。”爸媽已經吃完飯慢慢走出來了,王昱童跟仇秀珍說祁因要洗衣服,不想看電影。仇秀珍摸着她的頭說:

“你跟她說,叔叔阿姨帶你們一起去,衣服回來再洗,說我們票都已經買好了。”

王昱童讓爸媽先幫她拿零食,跑到樓上按照仇秀珍的話說了,祁因猶豫一下居然答應了。

那天晚上電影院播放的是講述親情的臺灣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

多年之後任憑王昱童怎麽回憶,她都不記得這部電影的具體細節,只記得聽見後排爸爸低聲的抽泣聲,以及忽明忽暗之間祁因悄聲滑落的眼淚。

當時王昱童只是覺得這部電影感人,讓爸爸都哭了,連“鐵漢”祁因都為之動容了……很久以後她才知道,人之所以哭并不是被電影本身打動。王建國想起他年紀輕輕就去世的母親,祁因更不必說。

對于家裏其他親戚的事王昱童并不太了解,她沒見過奶奶。聽說奶奶去世的時候才50多歲,甚至沒等到心愛的兒子結婚的那天。之後爺爺一直住在省會的姑媽家,當年的交通和現在無法相比,去一趟省會很困難。別說火車票買不到,就算熬夜排隊去買票也可能只買得到無座票,之後要跟着那慢吞吞的綠皮火車吭哧吭哧一夜才能到達目的地,非常痛苦。所以王建國也只是逢年過節才去看望一趟,成立家庭之後一切以自己的小家為主。而每次要去,爺爺都會一早就守在家門口等着王建國一家的到來。姑媽勸他回去歇着,弟弟沒那麽早到,可是年邁的老人總是任性不聽勸,一站就是大半天。

王昱童記得爺爺彌留之際她去看望了爺爺一次,她本來就和爺爺不太熟悉,爺爺渾身長了疱疹,看上去很可怕,王昱童一進病房就愣住了。仇秀珍站在她身後小聲說:“小童不怕,那是爺爺。”

王昱童還是不敢上前。

王建國看着最親的女兒和父親,一句話都沒說。

爺爺去世後,王建國就不再那麽積極地去省會,一年一次看看姐姐而已。

王建國從來沒有說過對他父母的思念,而王昱童也不甚明白已為人父的成年男人內斂的感情。

祁因呢?王昱童想到的是祁因父親剛過世,應該是想爸爸了吧。

王昱童向來不是個細心的人,自小如此。

祁因到底想什麽,想要什麽,她從來不曾真正知道。

雪絨花雪絨花,每天清晨歡迎我。

小而白純又美,總很高興遇見我。

雪似的花朵深情開放,願永遠鮮豔芬芳。

雪絨花雪絨花,為我祖國祝福吧!

mi soldo sol fa,mimisolfa

mi soldo sol fa,mi sol solsido……

初二七班上了這學期第一節 音樂課,音樂老師是位中年男教師,一彈起鋼琴眉飛色舞,班裏的男同學便會哄堂大笑。老師也不生氣依舊神采飛揚,告訴大家今年音樂課的考試要用哆瑞咪來唱這首“雪絨花”,下節課就要考,考不過的話補考,考到過為止——全班傻眼。

王昱童這一周都在哆瑞咪,短短的一首歌背下來還是容易忘。

“幹嘛不明天就考!下周誰還記得啊。”王昱童抱怨的時候發現祁因完全沒練習,納悶道,“你不怕麽?”

“音樂課?”祁因拍了拍身後的書包,“我縫衣服都來不及。”

“你還在縫衣服。”

“對啊。”

王昱童推着自行車踢腳邊的石頭,唉聲嘆氣:“我媽讓我學鋼琴去,也不問我意見直接找了廠裏那個孫阿姨,據說她鋼琴十級呢,讓我以後放學了去她家裏學一個小時再回家吃飯。”

“挺好的啊,小童要成鋼琴家了。”

“別笑我行麽?我還鋼琴家?哆瑞咪都背不清楚。那個孫阿姨可兇了,四十多歲也沒結婚,上她家去從來不笑,我都怕她。”王昱童縮了縮脖子,聲音都小了下去,好像此刻就在孫阿姨的房間裏。

“學鋼琴很好的,我都想學只是沒機會。”

見祁因有興趣,王昱童馬上說:“那我去學了回頭教你啊。”

祁因淡淡一笑,随意答道:“好啊。”

又是一個盛夏,南方的小孩記憶裏最多的兩樣東西一是炎熱二是大雨。

趁大雨的空擋,盛夏的炎熱即使到了夜晚還濃得無法消散。

去電影院的吸引力除了電影本身和零食之外,還有電影院外的空地。

那片空地很寬敞,兩邊是砌了水泥臺的草叢。草叢對于小孩子而言非常神聖,那是一塊冒險的聖地,有許多等待他們征服的螞蚱。

小男孩們屁股長釘子,坐不住一部電影的時間,通常開場就往外跑,撲到草叢裏抓螞蚱,偶爾能有七星瓢蟲,運氣再好一點還能遇見青蛙。女孩們在空地上玩“木頭人”玩“三個字”。

廠裏的孩子都是從廠幼兒園畢業出來的,又生活在一個廠區,基本都認識。

王昱童偶爾也會跟他們玩一會兒,抓了螞蚱看男孩子們扯掉螞蚱的大腿讓它無法逃走,但如果他們開始點火烤螞蚱的話她就會走開。

“多殘忍啊他們還說香,讓我吃!我才不吃呢,螞蚱肚子裏也不知道是什麽,估計都是大便。”王昱童拍拍祁因身邊的水泥臺,坐到她身邊。

“螞蚱有什麽好玩的?小孩子。”祁因嗆聲道。

“不玩螞蚱玩什麽?”

祁因狡黠一笑:“就怕你不敢玩。”

“我怎麽不敢!”王昱童不服氣地提高聲音。

“那你跟我來。”

電影院門口腐爛的木柱子上栓着一盞燈,那燈又破又舊粘了許多蜘蛛網。祁因把王昱童帶到燈下,指了指那燈讓她擡頭看。王昱童發現燈下全是小飛蛾。

“呃!”王昱童看那密密麻麻的飛蛾渾身不舒服,“祁因,你不會是想要抓飛蛾給我玩吧!”

“……你想玩我也抓不住啊,你看木頭上爬的是什麽?”

王昱童靠近木頭,發現上面有黑黑的蟲子,比一般的小蟲子塊頭大一圈。

“這裏有這麽多天牛!”王昱童記得之前班上有個男生抓了一只天牛養在筆盒裏,王昱童想借來玩玩對方還小氣吧啦不肯給。

“喜歡嗎?”

王昱童的眼睛已經開始發光了。

“我給你抓。”

王昱童對這些蟲子偶爾還是會怕的,就算是螞蚱都有點怕。可是祁因好像什麽都不怕,說抓就抓。

祁因抓天牛的動作很麻利,拿樹枝把天牛從木頭上打下來,迅速跟上去摁住它的背部扯住它的觸角,往一早準備好的零食袋裏一丢,搞定。

王昱童見天牛已經被困在裏面,頓時興奮起來。

“你回家把他養在盒子裏,小心別讓它跑了。拿蜂蜜喂它,可以活一段時間。”

王昱童不知道祁因為什麽那麽膽大,為什麽什麽都知道,她甚至可以認出廠裏誰家門口種了桑樹。

初中時因為祁因在身邊,撐死了一整缸金魚的王昱童還有勇氣繼續養了不少小生物。有段時間學校非常流行養蠶,幾乎人手一只,比誰的大比誰的桑葉多,王昱童自然也摩拳擦掌養了一只。

當時廠裏有家人種了一棵桑樹,王昱童很想要又不好意思開口去求別人,祁因知道她臉皮薄,自告奮勇幫她去向那家人要了一些來,後來那家人不肯給了,祁因就帶着王昱童在傍晚的時候去東關大橋摘去。

大橋邊上那棵桑樹離橋有段距離,大人伸手就能摘到,但是祁因個子小,要整個人坐到大橋的欄杆之上才能夠着。

王昱童讓祁因不要冒險,祁因不理她只讓她待在一邊看着。路過的大人見到這小姑娘居然做這麽危險的動作都跑過來要求她下來。

她不慌不忙摘了好幾片的桑葉才下來,一位婦女很生氣上來質問她:“怎麽沒人管你,多危險啊!你掉下去怎麽辦?這麽高摔死你!你爸媽呢?”

祁因撇撇嘴,随意地回答道:“死了。”然後就牽着王昱童走了。

王昱童和她一起走遠,隐約還聽見身後的婦女在罵:“這女孩子怎麽這樣啊!居然詛咒自己父母死!到底有沒有人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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