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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ole以為自己說得很清楚,沒想到王昱童第一個月剛剛發工資就買了午飯送來順帶在盒飯下面壓了個厚厚的紅包。

Nicole直接把她叫回來:

“怎麽回事你這孩子,說了給我買飯就行,又擅作主張?這。”

她把紅包拍在王昱童面前,“收回去。”

“可是……”“有這錢好好給家裏人買點東西,自己制備身貴點的衣服,以後帶你出去也不丢人。”

見王昱童不死心地還要開口,Nicole說:“手裏的活兒幹完,三點咱們下樓喝杯咖啡。

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你。”

知道Nicole其實是個實打實的好人後,王昱童是真不怕她了,就算下午去咖啡店拿熱飲互潑她都不怕,懷着滿心慷慨就義的心思去了。

“誰要跟你互潑,現在小孩腦子裏都想什麽鬼。”

Nicole剛剛開完會回來,說話說到口幹,先匆忙喝了咖啡才開口,“說了,不必還錢給我,都過去多久了還提。”

“可是七萬……”

“沒七萬那麽多,公司扣了我一季度獎金,算起來也就兩萬多點,誰讓我硬要堅持帶你過去?是我缺心眼。

而且誰跟你說的七萬啊。

那臺切割機七萬,人家後來也沒丢,洗洗消毒繼續用了。”

“……”見王昱童臉色還是不好,Nicole說:“我跟你說個故事。

2000年初吧,我畢業沒多久不顧家裏人的反對跑來北京工作,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采購。

我那時的上司看重我很多大單都帶着我做,一個職場新人工作順風順水的精神有點兒松懈,不小心弄錯了報價單,釀出了個大錯,差額十二萬。

2000年初,我一月工資才三千五,十二萬,你想想,跟被隕石砸爛了家一樣,天降橫禍,去死的心都有了。”

別說八年前了,就算擱現在也是一大筆錢,王昱童光聽頭皮都麻了。

“那然後呢?”“我記得出事那天我站在公司天臺上一整天,滿腦子想的就是從這兒跳下去一切都擺平了,我也解脫。”

Nicole笑笑,“可是到最後也沒敢。

後來我上司找到我,把我拖了回去,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沒出息,這麽點小事就尋死覓活。

她當時說的話我到現在都記得。

她說如果每個犯錯的人都去死,這世界上早沒人了。

在我忙着尋死覓活的時候她已經在想辦法彌補了,追回了大部分損失。

人不是機器,難免犯錯,事情發生了不要害怕更不要逃避,沒有任何作用,面對錯誤唯一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把損失降低到最小。”

“最後呢?損失都追回來了嗎?”

“差不多吧,還是差了點兒她就給補上了。

她說我所有經手的單子她都該複查核對,作為上司她沒起到監督的作用也該負責。”

“其實……沒這回事吧。

是誰的錯就該誰承擔。”

Nicole笑笑:“上司看我和家裏關系不好,一個人在北京工作,賺那點錢都快活不下去了,不容易,就替我扛了。

當然她可以完全不管我,就是,嗯,心腸好。”

“那後來呢?你繼續努力工作升到了經理?”“不啊,被開除了。”

王昱童一時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一陣爆笑。

“這根本就不是個勵志的故事好嗎?”“說到底是我的錯我認了,也不奢求別人非得包容我,公司更不想再承擔風險,可以理解。”

看王昱童還在笑,Nicole不爽:“看你幸災樂禍那樣。

怎麽着啊,要不是當年我遇上這麽個好上司繼承了她一顆菩薩心,就你往人家機器裏面那一通連噴帶吐的,想輕輕松松全身而退麽?啧,笑!“Nicole敲王昱童腦袋。

王昱童摸着腦門看Nicole,覺得特別逗又覺得特別暖。

經理的故事讓她喜歡。

希望世上所有善意都得以繼承。

夏季的最後一場雨持續了近一個星期,才在祁因下火車的時候稍微歇了會兒。

火車站門口停了幾輛暗紅色的出租車,見祁因拉着行李下來,上來先用當地話問去哪裏,見她不開口才再用普通話問一遍。

祁因沒看他,從這兒走回去也就半小時,在北京随便走哪裏都是這個時間,不如走回去。

再次回到日光城,熟悉的城市似乎縮小了。

道路變窄變短,樓變矮變破,唯一不變的是橫穿馬路的行人和走到哪磕到哪的滿地瓜子皮。

衛生所那棟老樓更是肮髒,大半年未見,它就像一塊發黴的破豆腐。

雜草叢生的過道,破損的樓梯和歪斜肮髒的窗戶,在她記憶中應該不是這樣的,但仔細想想似乎又沒什麽不同。

整個衛生所小院散發着讓人不舒服的氣味,她很熟悉,這氣味來自楊素。

二樓的門開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端了痰盂出來,嘩啦一下從樓上潑下來。

潑完之後才看見有人,問:“女孩子你站那裏幹嘛。”

祁因:“你是誰?”中年婦女認真看了看她,“哦”了一聲:“你是這家的女兒吧。

我是保姆。”

剛剛潑在雜草中的屎尿味立即和水汽混合在一起,很快就與熟悉的氣味融合在一起,鋪天蓋地。

祁因一個人将行李拖上了樓,站在屋子門口。

房間內亂得一塌糊塗,衣服和毛巾堆在桌角,小山一樣高。

輪椅上堆滿了藥和各類醫療用具。

書桌攤在水泥地上上面架着電飯煲。

電飯煲敞着蓋,裏面是已經結成團的稀飯。

保姆把電飯煲拎起來裝米進去直接洗,洗完通電就做飯。

“你回來就好,我也不打算幹了。”

保姆一邊洗菜一邊吸鼻子,說話說一半集了一口痰直接吐出窗外,“你這個媽我是伺候不來,躺在那裏還不饒人,你看看我這裏。”

保姆攤開胳膊給祁因看,上面有道不太顯眼的傷疤,“就是被她抓的,你說她心眼怎麽這麽壞!把我抓跑了看誰照顧你哎!女孩子,回來還走嗎?”祁因把行李丢到一旁,沒理她。

“出北京打工不容易吧,那麽多人去首都打工也沒見到幾個發財的,不是搬磚頭就是給人當保姆,你們這些小孩子臉皮還薄,更不好找工作。

你那個小姐妹看着蠻有辦法的,怎麽,也不行了?“祁因坐在行李箱上,家裏到處都是垃圾,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

楊素依舊躺在她的床上,從祁因進門起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女兒,嘴裏嗯嗯啊啊地發出聽不懂的聲音,她很激動。

祁因一眼都沒看她。

保姆一刻不停地說說說,好像從來沒有說過話似的。

又回到了這裏,這個讓她惡心的地方。

可是除了這,她沒有地方可去。

她坐着坐着,感覺腳下生了根,根鑽進了衛生所地基之中,和這片腥臭的土地連接在一起。

或許她從未斬斷過根,她飛得再遠命運之根階級之根都在暗中追随着她,終有一日要拉她回來。

保姆念叨了許久,夜色降臨時走了,走的時候留下了房間的鑰匙,大概不會再回來。

祁因沒吃沒喝也沒動,坐在角落,被黑暗吞噬,變成了屋子裏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楊素開始咳嗽。

她又被痰卡到了。

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她曾經無數次被痰卡在生死一線之間,全靠祁因救回來了。

但這次祁因沒動。

楊素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恐慌,手動吸痰器就在床邊,她夠不着,祁因也沒有一絲要動彈的念頭。

在日光城的時候祁因是懷有最後一絲希望的。

日複一日的機械勞動只為了生存,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飛速發展成了什麽樣,她依舊覺得自己和世界不過是幾疊鈔票的距離,只要有錢她就能回歸世界,回到小童的身邊。

可當小童将她接走,真正面對真實的世界後才明白,以前是她想得太簡單了,楊素拖累的不是一時,是一世。

楊素的身體在顫抖着,床吱吱嘎嘎,喉嚨裏咯咯作響。

死神就站在床頭,舉起鋒利的鐮刀,就要一刀斬下楊素的腦袋。

祁因眼神發直,兩手交疊在一塊,指尖扣進皮膚裏,依舊沒動。

“咳!”楊素咳出了痰,連續幾下瘋狂的咳嗽,她居然自己把痰咳了出來。

祁因站起來,走到楊素身邊看着她。

楊素衰弱塌陷的臉上全都是疱疹,嘴角濃痰唾沫,眼裏老淚縱流。

她比半年多前老了十歲。

“因……”楊素的聲音幾乎穿不過含着痰的口腔,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

就這樣都沒死。

就這樣了,還沒死。

十幾年來,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茍延殘喘,為了什麽,到底為什麽什麽?楊素的指尖動了動,想要靠近祁因的衣角。

祁因一大步撤了回去,站在垃圾場的正中央。

“你早就該死了。”

祁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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