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入院

雖然宋明珠事先吃了解酒藥,但兩瓶威士忌下肚,也還是難受得厲害。不知是不是那酒精與剛剛下肚不久的藥片,在胃裏碰頭時發生了什麽化學反應,總之肚子裏就像是火燒一般。

好在腦子确實清醒。

當她看到進來的男人,愕然的同時,難免有種羞恥感湧上來。于是本來就發紅的臉頰,紅的更厲害。

這是什麽場合,她又在幹什麽?大家心知肚明。

宋明珠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微微低着頭不敢去看向懷遠投過來的目光,害怕見到她眼裏的鄙夷和譏诮,即使她對這種眼神再熟悉不過。

向懷遠倒是像不認識她一樣,嘴角含笑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朝趙啓源道:“趙董,你們這是喝了幾輪了?”

趙啓源吩咐身旁的女人給他倒了杯酒,道:“向總來得晚了些,我們都酒過三巡了。”說罷,笑着朝旁邊幾人介紹,“這是美欣大中華區副總,全球最年輕的合夥向懷遠,大家應該都聽說過吧?這可是正兒八經的青年才俊啊!”

在座的都是能一擲千金的富豪,向懷遠到底只能算是個高級打工仔,身家自是比不過這些人。但美欣是知名外企,向懷遠也算得上名聲在外,又是公認的廣告圈才子,從逼格上來說,那還是比這些家裏賣房子或者開工廠的本土富商高上那麽一點。

于是大家對這個年輕人也是露出由衷的贊許,客客氣氣地自我介紹握手寒暄。

在衆人忙着交際時,宋明珠算是得了口喘息的機會,不動聲色停下了手中動作。

待幾人寒暄完畢,趙啓源又像想起什麽似地道:“向總,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宋小姐也是你們廣告行業的人,我們度假村的整體包裝準備交給他們做呢!”

向懷遠“哦”了一聲,看向旁邊的宋明珠:“剛剛沒注意,原來是宋小姐,我們打過幾次照面的。”

宋明珠抿嘴不說話,趙啓源則笑嘻嘻道:“認識就好認識就好,宋小姐別因為來了向總這樣的才俊,就不喝了。還有兩瓶呢,繼續繼續。”

向懷遠故作不明所以問道:“趙董怎麽就讓宋小姐一個人喝?”

趙啓源笑:“我和宋小姐說好,她喝完四瓶威士忌,我就正式答應和他們公司簽合同。”

向懷遠也笑:“那趙董這不是欺負人家小姑娘麽?”

趙啓源道:“你們做廣告的女孩子可個個都是女中豪傑,宋小姐剛剛喝了兩瓶,我見她一點事兒都沒有,想必是千杯不倒的。四瓶威士忌換我們度假村的廣告大單,我哪裏是欺負宋小姐,根本就是對宋小姐特別關照。你說對不對,宋小姐?”

宋明珠嗯了一聲:“謝謝趙董關照。”

她拿起手中酒杯,一飲而下。

向懷遠看着她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抓住握住宋明珠再次舉杯的手。

宋明珠羞憤而又愕然地看向他。

趙啓源也有些奇怪:“向總這是作何?”

向懷遠笑道:“看着宋小姐一個人這樣幹喝有什麽意思?反正我也正想喝點呢,要不然我和宋小姐劃拳,誰輸了誰把剩下的喝掉?”

趙啓源聳聳肩點頭:“沒問題啊!”

宋明珠卻覺得這人是故意找茬看她的笑話,抱着最後一個酒瓶,面無表情道:“向總要喝自己重新開,我喝完這瓶,就算完成趙董的任務,還等着趙董履行承諾,跟我們簽合同呢!”

趙啓源哈哈大笑:“好,我就喜歡宋小姐這種爽快人。”

因為向懷遠的到來,宋明珠只想立刻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也不再一杯一杯倒着喝,對着瓶子仰頭一口氣吹完。

喝完後,她重重喘了口氣,将酒瓶扔在茶幾上:“趙董滿意了吧?”

趙啓源看着她拍拍手:“滿意非常滿意,宋小姐果真是女中豪傑,趙某欣賞的很。合同的事,我明天就讓我們廣告部跟你們璧合聯系簽訂。”

宋明珠呼的起身:“有趙董這句話我就放心,各位玩的愉快。”

趙啓源混跡商界二十年,識人的本領自然非同一般,這幾瓶酒下來,也大致知道宋明珠是什麽樣的女人,便不強留,只笑着道:“我也祝宋小姐在我們度假村玩得愉快。”

宋明珠嗯了一聲,白着一張臉往外走去。

她腳步穩妥,但稍稍認真看,便能發覺這穩妥中藏着一絲勉強。

向懷遠看着她的背影,眉頭微微蹙了蹙,然後轉頭笑着對趙啓源道:“趙董,看來我剛剛是自讨沒趣了。”

趙啓源靠近他一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哥我懂的。”

向懷遠笑而不語,片刻後站起身道:“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今天我來得确實不是時候,這樣吧我們下回再約。”

趙啓源不想他來得突然去得匆匆,疑惑道:“怎麽?向總這就要走了?”

向懷遠攤攤手笑:“實不相瞞,我瞞着女朋友出來的。”

趙啓源恍然大悟:“原來向總是跟女朋友來度假的,那我就不留你,祝你們玩得愉快。”

向懷遠點點頭,轉身有些急促地往外走。

趙啓源看着他離去,笑着搖搖頭,朝旁邊的人道:“我趙某很少欣賞誰,這個向懷遠算是一個。窮鄉僻壤考到江城,畢業後進入美欣,沒有半點背景,二十八歲就成為美欣合夥人,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衆人附和:“那确實是個人才。”

而被人議論的向懷遠出門後,左右看了看,已經不見宋明珠的身影,他趕緊小跑到門口問服務生宋明珠的去向。确定之後,便立刻追了出去。

他很快看到了路燈下搖搖晃晃往前走的宋明珠。見她這模樣,不由得有些怒氣叢生。

他邁着長腿疾步走上去追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宋明珠肚子裏正在火燒火燎地難受,被他一拉難受得更厲害。又覺得這樣的事情被向懷遠撞見,比讓他看見自己在窮困中苦苦掙紮還羞恥。想着便有些懊惱地甩開他的手:“關你什麽事?!”

向懷遠一聽,火氣更大:“是不關我事!你幹脆把自己賣了算了,何必跟人喝酒去拿個破訂單,反正女人喝多了多半是會被人弄上床去!”

“向懷遠!”宋明珠轉頭憤怒地看他,抿嘴說不出下面的話。

向懷遠譏诮道:“我說錯了麽?”

宋明珠怒極反笑:“你沒說錯!可就算我為了拿單子跟人喝酒上床,那又怎樣?我不偷不搶不犯法,要怎麽做都是我自己的事。”她頓了頓,又道,“再說,你有什麽資格高高在上指責我?至少我不會為了錢連自己感情都出賣!”

在向懷遠面前,她一直是愧疚的一方,一直覺得是自己一家對不起他。但直到這句話脫口而出,宋明珠才忽然發現,她跟向懷遠一樣,對這段關系也有着無法釋懷的怨氣。她怨他欺她騙她,讓自己所以為的愛情成為她這輩子徹頭徹尾的笑話。

誰都是受害者,誰都是加害者,誰也不比誰更無辜。憑什麽她被釘在恥辱柱上,而他就站在道德高點指責她?

向懷遠沒想到她會忽然這樣說,被噎了一下,半響才惱火道:“那怎麽能一樣?”

宋明珠看着他的臉,冷笑一聲:“是不一樣,至少我不會做了□□還立牌坊!”

“你——”向懷遠氣得臉色都白了幾分,路燈下的表情難看至極。

宋明珠忽然覺得真爽快,像是憋了許久的怨氣一下子給吐了出來。她看着沉默的男人,笑了一聲,轉身繼續往前走。

只是沒走幾步,肚子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再次襲來,整個人虛虛浮浮地有些站不穩,想吐又吐不出來,渾身開始莫名發冷,手腳更是像要脫力一般。

她趔趄了幾步,撐在路邊的路燈杆,想要緩一緩。可用力呼吸了幾口,不僅沒有緩解,更覺天旋地轉,想要站直身子,整個人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勉強借着路燈杆的支撐,才算是臉沒撲下去。

“宋明珠!你怎麽了?”

向懷遠三步并做兩步跑上來,将她扶住。

宋明珠覺得自己意識還在,卻又好像走遠,想要張口說話,但嘴唇只微微翕張了兩下,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向懷遠皺眉,在她半閉着眼睛蒼白的臉上摸了一把,冰涼的觸感讓她心裏一驚,立刻将她打橫抱起。

身體的晃動,讓宋明珠微微清醒幾分,艱難地睜眼看向上方焦灼的男人,用蚊蠅般的聲音道:“向懷遠,你幹什麽?”

向懷遠低頭看了下她,冷聲道:“我帶你去醫院。”

宋明珠昏昏沉沉問:“為什麽去醫院啊?”

向懷遠道:“白癡,你沒覺得你不對勁麽?”

宋明珠想,她不對勁麽?好像是的,呼吸困難,頭暈眼花,渾身像是被掏空了一般,連意識也在離她遠去。

……

宋明珠從急診室被推出來,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之後。

坐在門外長椅的向懷遠立刻起身湊上行動病床邊,見床上的人臉色蒼白,仍舊閉着眼睛,急忙憂心忡忡問:“醫生,她到底怎麽了?”

跟着出來的醫生将口罩拿下,淡淡道:“疲勞過度營養不良,藥物輕微過敏加上飲酒過量導致的昏迷,已經做了緊急處理,目前沒什麽大礙。”

向懷遠又急急問:“那為什麽還不醒?”

醫生道:“點滴裏含有鎮定成分,病人當務之急就是好好睡一覺。”

向懷遠總算松了口氣:“謝謝醫生。”

醫生看了這個穿着得體氣質非凡的男人,皺了皺眉,責備道:“你這個男朋友怎麽當的?讓女朋友過得這麽辛苦不說,還讓她喝這麽多酒?”

向懷遠不自在地笑了笑:“是是是,是我的錯。”

醫生見他态度陳懇,輕笑一聲:“去把住院手續辦了,好好照顧你女朋友将功補過吧。”

向懷遠從善如流嗯了一聲。

宋明珠這一覺睡得特別久,久到她睜眼時,已經像是過了一個世界那麽漫長。而窗外的陽光,也确實昭顯了第二天的白天已經過了一半。

而且她是被餓醒的。

跟上次喝醉不知怎麽回到家裏的情形不同。這回她記得很清楚,昨晚從趙啓啓源那裏出來後,她身體難受得厲害,幾乎是寸步難行,最後倒在路邊。是向懷遠抱着她進的醫院。她甚至還隐約記得在出租車上,他在她耳邊道:“你忍忍,醫院很快就到。”

當然,她記得更清楚的是,在這之前,他們吵了一架,她頭一回對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當時是覺得解氣,但現在躺在這陌生的病房裏,難免五味雜陳。

宋明珠躺在床上緩了緩剛剛醒來的那陣眩暈感,起身準備下床,腳才剛剛點在地上,病房的門推開,向懷遠端着一個飯盒進來,看到她的動作,皺了皺眉道:“你瞎動什麽?手上還吊着水呢!”

宋明珠擡頭看他,只見眼下帶着青色,下巴有隐隐的胡茬,想來是一晚在醫院。她抿了抿嘴,有點不自在道:“我想去上廁所。”

向懷遠沉默着走過來,将飯盒放下,一手拿着吊瓶,一手将她扶起來往房間裏的洗手間走去。

宋明珠尴尬道:“我自己可以。”

向懷遠默不作聲,将她帶到馬桶邊,才轉身出去。

等聽到裏面的沖水聲,他又推門而入,将宋明珠扶着回病房。這一連串下來,兩個人都沒說話。

在床上做好,宋明珠思忖了片刻,才開口:“昨晚謝謝你,我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向懷遠冷哼了一聲,淡淡開口:“醫生說你疲勞營養不良,加上藥物過敏飲酒過度,要留在醫院觀察兩天。你一個人在醫院不方便,反正我也沒什麽事。”

宋明珠又道:“醫生就是喜歡危言聳聽誇大其詞,不然醫院怎麽賺錢。我自己身體怎麽樣自己最清楚,真不用麻煩你!”

向懷遠一張冷臉,頓時就更加冷了幾分,幾乎是吼出來:“你自己清楚還會暈在路上?!什麽不好好學學別人逞能!”

宋明珠被他一吼,有點懵地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恰好巡房推門而入,見到這一幕,皺了皺眉,朝向懷遠道:“先生你幹嘛呢?你女朋友昨晚都進急診室了,身體狀況怎麽樣你還不清楚,怎麽一醒來就兇人家?!”

醫生是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大概是見不得這種畸形的男女關系,說完又朝床上的宋明珠道:“宋小姐,我不是說,這女人找男人還是要找個知冷知暖的,光看外在條件最終受苦的還是自己。”

宋明珠怔了下,開口欲解釋:“醫生,你誤會了……”

下面的話還沒說完,向懷遠打斷道:“醫生說得對,是我做得不好。麻煩您給她再檢查一下,看還有沒有哪裏有問題。”

醫生态度稍緩,給宋明珠檢查一番後,道:“沒什麽大礙了,再打兩天點滴,應該恢複得差不多。”又對向懷遠道,“好好照顧你女朋友。”

向懷遠嗯了一聲,待醫生離開,他拿起桌上食盒打開,将猶冒着熱氣的山藥粥,端在宋明珠面前:“醫生說你這兩天盡量吃清淡的流質食品養養胃。”

他舀起一勺粥,送在宋明珠嘴邊。

宋明珠有點不自在地退後一點,伸手去拿他手裏的勺子:“我自己來。”

向懷遠面無表情道:“別!不然醫生看到又以為是我這個男朋友虐待的你。”

宋明珠讪讪笑了笑,見他态度堅決,也就沒跟他客氣。只是一碗粥喝下來,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吃完粥,宋明珠本來想下床活動活動,但是發覺自己仍舊渾身無力虛的厲害。向懷遠從洗手間洗碗食盒出來,見她躍躍欲試的動作,淡淡道:“醫生囑咐你好好休息,沒事別亂動。”

宋明珠哦了一聲,坐了片刻,實在無趣地緊,又見他在旁邊的沙發椅上坐定,似乎是打定注意在這裏照顧她。

兩人同處一室,難免有種說不出的尴尬。

宋明珠想了想道:“那我再睡一會兒。”

向懷遠拿着本書正在翻閱,頭也未擡地嗯了一聲。

宋明珠在床上躺下,視線正好對着向懷遠的方向。她幹脆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其實睡了十幾個小時,哪裏再睡得着。向懷遠靜靜的呼吸,和偶爾翻頁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

事情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明明昨晚兩人還吵了一架,今天向懷遠卻在這裏照料她。

宋明珠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微妙而複雜。以至于她不敢轉身去看他,似乎渾身上下都有些說不出的尴尬,只得裝作在睡覺的樣子。

可是一直躺着也是難受,想翻身都有點沒勇氣。

宋明珠保持着一個姿勢許久,終于室內這長久的沉默被一陣電話鈴聲打破。

是宋明珠的手機。

她爬起來手忙腳亂從床頭櫃處的包裏翻出電話,看也沒看就按下接聽。

那頭易佳明咋咋呼呼大叫:“明珠,你跑去南洲島找趙啓源,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宋明珠嘿嘿笑道:“事發突然,所以就沒來得及給你報備。”

易佳明哼了一聲:“他沒為難你吧?”

“沒有。而且他答應把單子給我們。”

易佳明道:“有這麽好的事?你實話實話他到底讓你做什麽了?”

“真沒做什麽?就是喝了幾杯酒而已。”

她說得輕描淡寫,易佳明卻在那頭炸了毛:“我跟你說過什麽?要喝酒的場合一定要跟我一起,你單槍匹馬跑到那麽遠跟人喝酒,不要命了是吧?”

宋明珠被他吼得揉了揉耳朵:“你別那麽誇張,我真沒事。”

易佳明似是想了想道:“不對,苗苗說你本來是今天上午的飛機回來,但你現在怎麽還在島上?”

“那個……”宋明珠支支吾吾。

易佳明追問:“到底怎麽回事?”

宋明珠怕了她的口氣:“确實是遇到了點事,不過跟綠苑那邊沒關系,是我自己忽然不舒服住了院,要在醫院待兩天。”

易佳明叫道:“天啦,你怎麽不跟我說,我馬上過來看你!”

”喂——喂——”宋明珠對着電話喊了兩聲,但那頭顯然已經挂斷。

宋明珠怔怔對着手機屏幕,安靜的屋子裏,一聲冷笑響起:“易佳明倒是挺關心你!不過既然這麽關心你,怎麽還讓你勞累過度營養不良?”

宋明珠放下手機,擡頭看他:“這跟他沒關系,是最近工作太忙。”

向懷遠又笑了一聲,站起身走到床邊,似笑非笑道:“這麽忙是為了比我更厲害?”

宋明珠不明所以擡頭看他。

向懷遠拿出手機打開裏面的一則視頻放在她面前:“把握當成你拼命努力的目标,我是不是應當很榮幸?”

手機裏的衣衫不整又跳又叫的人,宋明珠再熟悉不過。

“我要賺錢,我要讓我爸媽過上好日子。我要出人頭地,幹出一番事業,誰也不能瞧不起我!我宋明珠不是廢柴,我要比向懷遠更厲害!”

狼狽不堪,形象全無。

原來那天的人真的是他,而且還将她最不願意示人的一面全部看去,讓她像個可恥的笑話一樣,無所遁形。

本來對他在醫院照料她一事,她心存感激,甚至打算為昨晚的話道歉。但是這一刻,所有的歉意和感激全無。

憤怒和羞恥一股腦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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