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程明

臘月天本就冷意十足,更別提林業去世的陰霾還籠罩在林家人的心頭。

要不是左右鄰居幫忙端來了熱粥,只怕林家這四口人又要餓肚子。

隔壁的月英嫂子還給南雁往碗裏塞了個雞蛋。

粘稠的小米粥似乎熬出了米油,從裏面撈出那雞蛋時,南雁一愣。

“快吃吧,林業沒了大家都不好過,可也不能跟自己個兒過不去。”

天還沒塌下來,這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

瞧瞧南雁這兩天都瘦成了什麽樣。

“我會好好活下去的。”小小的咬了口雞蛋,蛋白在嘴裏細細咀嚼了一番,嗓子都潤滑了些,南雁這才說道:“連帶着林業那份,好好活下去。”

月英嫂子聽到這話眼眶一紅,轉過頭去擦了眼淚,笑着說道:“這才是,往後有啥要幫忙的就跟嫂子說聲,別一個人心裏藏事。”

瞧着南雁點頭應下,月英嫂子又道:“我去看看廣田叔和煥金嬸子。”

南雁喝完粥也去堂屋看望公婆。

這還是南雁這兩天來頭一遭從西屋出來。

鄉下院子大,四四方方的庭院裏除了東西配房外,就是圍牆旁邊養的兩只母雞還要一頭豬。

大概是這兩天沒人照拂的緣故,都垂頭耷腦的蔫巴着。

南雁到豬圈那邊去,看到旁邊窩棚裏的幹草,抱了兩把丢到槽裏。

老母豬哼唧唧的吃了起來。

喂雞用的是谷糠和剁碎了的豆稭。

南雁撒了兩把,看着老母雞在地上啄食,她琢磨着自己能做些什麽。

這年頭想要在城裏找份工作可太難了,畢竟城裏的工作是實打實的鐵飯碗。

但在鄉下種地——

她也不會啊。

父母離婚後南雁跟着外婆長大,老教師一輩子都是體面人,倒也想帶外孫女憶苦思甜能四肢勤五谷分,但她自己農活都做不好,就更別提教南雁了。

祖孫倆的農家樂伴随着看到花生秧上的大豆蟲發出尖叫聲而結束。

體面了一輩子的小老太太跑得比南雁還快!

種地,跟一幫土生土長的老農民比種地?

南雁才不覺得自己有這能耐。

她擅長什麽,律師,知識産權方面的案子熟悉,但專利法要等到84年才頒布。在此之前她倒是可以做專利代理的事情,但這也得等到改開後。

恢複高考也要将近八年後。

現在倒是有工農兵大學生這條路可以走,但想要一個名額難如登天——

大部分都被有關系的人得到了。

南雁尋思着,還得找別的出路。

眼下這時局,做點什麽好呢。

“嫂子?”

林蓉端着碗筷從堂屋出來時,就看到林顏在豬圈那邊站着,她輕喊了一聲,對方沒動靜。

看到南雁傾身向前,林蓉登時想起頭段時間掉進豬圈,結果被豬啃去小半張臉的後村陳寡婦,她連忙放下碗筷沖了過去。

從背後抱住南雁,“嫂子你可別想不開呀!”

正要從籃筐裏再抓谷糠的南雁渾身一僵:“……”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你想回娘家就回吧,我不攔你了。”

背後小姑娘的聲音中帶着哭腔。

南雁聽到心頭一澀,“誰說我要回去了?”

趁着林蓉胳膊上沒了勁,南雁扭過神來,幫着那紅眼小兔子擦去眼淚,“還是說你想趕我走?”

“我沒有!”林蓉急忙道:“是你嫂……我不是在挑撥離間。”

聲音越發的小。

南雁揉了揉小姑子的腦袋瓜,“知道,不聽她胡咧咧,爸媽吃東西了嗎?”

她攬着林蓉往堂屋去。

“吃過了。”林蓉忍不住的往南雁懷裏靠,“嫂子你真的不回去嗎?”

問這話時,林蓉都不敢擡頭看人。

南雁想起了她小時候,爸媽都問她跟誰走,但他們又很有夫妻默契的轉開頭。

分明不想帶她這個拖油瓶。

都是心虛,但又不一樣。

南雁停下腳步,“小妹,看着我。”

林蓉怯生生的擡起頭,“嫂子。”她怕,怕嫂子走了這個家就真的垮了。

爹娘現在全憑一口氣撐着,而她還太小,撐不起這個家。

“誰說了都不算,除非是我改了主意。”南雁盯着小姑子的眼睛,“騙你是小狗!”

後半句讓林蓉又哭又笑,抽噎起來。

南雁擦去她眼角的淚,“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不能再哭了,再哭我回娘家去。”

她這一吓唬林蓉連忙止住眼淚,端起地上的碗筷去廚房。

南雁往堂屋去,進門一扭頭就看到窗邊床上坐着的婆母,手裏拿着一件軍裝上衣,來回的摩挲着。

林業的離世,對老兩口打擊更大,當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媽。”南雁喊了一聲,坐到婆母身邊,“咱們是不是也要給林業起個墳?”

千裏之遙林業的遺體不可能運回來,但家中是不是也要弄個衣冠冢什麽的,這樣家裏人清明節的時候也好去給上個墳。

林母愣了一下,嚎啕大哭起來,“我那苦命的兒呀……”

南雁知道這個要強的婆母把喪子的情緒憋了太久,需要發洩出來。

任由着婆婆把她肩頭的棉襖哭濕。

哭着哭着人睡了過去,南雁扶着人躺下,掖好被子從屋裏頭出來。

剛出堂屋門就跟公爹林廣田打了個照面。

林家一家之主是婆母劉煥金,公爹林廣田沒什麽存在感,大部分時候都是悶聲幹活,附和婆母的說辭。

“爹,別抽煙了,媽這兩天身體虛,總咳嗽。”

林廣田一愣,沒想到兒媳婦跟自己提這個要求,他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好”。

看着南雁走開,林廣田忽然間想起來什麽,“過會兒公社的人可能過來。”

南雁點頭,于情于理都該過來。

過來的不止公社的人,縣裏頭也來了人。

瞧着林家這人也是一陣唏噓,“縣武裝部的陳部長這兩天出差還沒回來,等他回來再來看望您二老。”

縣武裝部的同志又補充了一句,“林業是個好同志,國家不會忘記他的犧牲。”

縣武裝部的領導要親自過來。

南雁心裏有了數,打算把給林業起墳的事情安排在後天。

國家對烈屬一貫有照拂政策,就是不知道眼下的政策是什麽。

南雁不知道,倒是公社的馬書記提醒了句,“陳部長親自過來,到時候說不定能給你們家安排個城裏的工作。”

要是武裝部這邊不安排,那公社就安排下,不能寒了烈士的心啊。

“謝謝馬叔。”南雁心裏頭大概有了數。

秀水前村隸屬紅武公社,距離縣城不到五裏路。

如果是縣城的工作,可以騎自行車上下班,倒也方便。

畢竟這年頭治安還是好的。

就不知道武裝部那邊會給安排個什麽樣的工作,陳部長親自過來的話,應該不會太差。

南雁想着這事,沒留意到不遠處站着的人。

“高南雁。”

程明又喊了一聲,看到終于駐足的人,他神色微微松弛。

白襯衫。

和記憶裏的白襯衫重疊起來。

南雁下意識的搓了下手,這雖然不是東北,但華東地區的冬天卻也是冷得很。

大冬天的光穿個白襯衫不冷?

程明原本有很多話,但不知道為什麽,迎上南雁那打量的眼神,就一句都說不出口來,末了就只剩下倆字,“節哀。”

“謝謝。”南雁轉身離開,多一個字都不想說。

剛回到家就看到林蓉在門口探頭,小姑娘臉上帶着欲言又止,“嫂子他……”

“他這人要風度不要溫度,你将來找對象的時候可不能找這種,一看就知道腦子不好使。”

林蓉連連點頭,好一會兒又解釋,“我還小呢。”

“那先記着我的話。”

倒也不是南雁冤枉了程明,這人若真是想要說一聲“節哀”,沒道理三天跑兩趟吧?

這天把林業的墳起來後,林蓉先一步攙扶着父母離開。

南雁在這邊看着紙錢燒幹淨這才離開,怕有火星回頭燒了山。

走了沒幾步就又看到了程明。

上海來的知青臉色微微發白,都快跟他那白襯衫一個顏色了。

南雁視線稍稍往下,看到那凍得發紅的手背。

然後轉身離開。

程明連忙跟上,“南雁,之前是我對不住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瓊瑤劇都不是這麽個演法。

南雁沒搭理,程明緊跟其後繼續說,“我一直都在審視自己的內心,之前是我眼高手低,知道你喜歡我卻裝不知道,所以我得到了報應。”

“報應?”南雁頓了下,“什麽報應?”

“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程明深情款款,他知道高南雁喜歡他的與衆不同,喜歡他的愛答不理,喜歡他穿這一身白襯衫幹淨整潔的樣子。

“我每日每夜都備受煎熬,想着如果老天爺再給我一次機會,那我肯定會答應那個姑娘,跟她結婚生一堆孩子。”

南雁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生孩子,還一堆孩子,當她老母豬嗎?

“我知道我比不上林業,所以過去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不能去搶走你,可現在林業犧牲了,他沒辦法再給你幸福。”說到情動處,程明伸出雙手試圖抓住南雁的手。

但抓了個空,沉浸于表演的人似乎沒有察覺到這點瑕疵。

“南雁,之前是我錯了,不該軟弱放棄你,你原諒我好不好?我不嫌棄你嫁過人,往後咱倆好好過日子,生一堆孩子。”

南雁聽到這話下意識地往後退幾步,這讓往前一步要抱人的程明撲了個空,失去重心一下子撲倒在地上。

“南、雁!”

演不下去的人動了怒,南雁二話不說往家跑。

林業的墳距離林家有點遠,連個人都沒遇到。

這很正常,畢竟寒冬臘月凍死個人,鄉下人多是貓在家裏。

但身後的聲音越來越近,南雁心跳的有點快——程明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大冬天只穿個白襯衫,還搞什麽深情告白“我不嫌棄你嫁過人”足以說明一切。

他居心不良。

真要是被追上,程明一旦動粗來個摟摟抱抱,再加上有娘家那邊煽風點火,這事怕是說不清。

不能被追上。

跑到村口的大路上,南雁看到了希望——一輛轎車飛馳而來,似乎留意到這邊的情況停了下來。

還沒等南雁開口,程明先喊道:“我們是兩口子。”

鄉下日子難熬,他不想再這麽下去,高家嫂子說得對,南雁是烈屬有國家照顧,自己只要把南雁哄到手,日子就好過了。

比起不知道猴年馬月的回城,讓自己的日子先改善更要緊。

但他沒想到南雁變了個人似的,不吃自己這套。

程明只能先下手為強。

追上南雁,正要抱住她,他看到那個鄉下女人轉過身來,對着他褲/裆就是一腳。

“你對烈屬耍流氓!”

看着程明煞白着一張臉倒在地上,南雁總算覺得自己出了口惡氣。

正當防衛,不構成犯罪。

作者有話說:

褲/裆踹的好,斷子絕孫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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