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老照片的舊事

仇高賀說陸中軍住在林務局食堂邊的職工宿舍樓裏。還有段路。這會兒正是中午吃飯時間,路上不斷有三三兩兩的工人拿着飯盒來來往往。

越靠近宿舍樓,安娜的腳步就越慢了下來。

起先乍聽到郭雲媽說別人傳她和陸中軍一起過夜的時候,安娜的第一反應就是陸中軍那邊漏出去的,心裏惱火,噔噔噔跑出來就想找他質問。到了這會兒,胸中那陣火氣降了下去,腦門也漸漸清晰了過來。

郭雲媽說她和陸中軍一起過夜時,語氣挺篤定的,應該不是瞎猜,而是确實有消息來源。但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陸中軍說出去的。

感覺他不是這種人。

況且,即便是他有意或者無意怎麽洩露出去的,她這樣大中午的衆目睽睽跑到宿舍樓找他,再落入什麽熟人眼裏,豈不是更落下口實?

“同志,請問派出所怎麽走?”

邊上忽然有人向她問路。

安娜扭頭,見是個年輕女孩。齊劉海,十八-九歲的樣子,一雙杏核眼,模樣十分嬌俏。起先似乎一直坐在路邊那個種了幾棵半死不活冬青樹的水泥花壇邊在歇腳。

安娜給她詳細指點了方向,女孩子道了謝,自己又哎了一聲,低聲埋怨一句“這什麽破地方啊”,轉身走了。

安娜目送這女孩子背影消失,轉頭看了眼前方。

食堂邊的那幢三層宿舍樓已經不遠了。

安娜躊躇了片刻,決定還是先回學校,掉頭要走,瞥見花壇邊的地上有個不大的行李包。

應該是剛才那個女孩子落下的。

安娜過去提了起來,快步朝前追了上去,發現那個女孩走的挺快,已經看不到人了。

她既然問派出所的路,自然是去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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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本來也可以把這個包送到派出所還她的。只是這麽來回一折騰,她再去學校,可能會趕不上第一節上課時間。

對面不遠的馬路邊,擺了個修自行車兼配鑰匙的地攤,攤主安娜認識,就住李梅姑姑家邊上不遠。

安娜猶豫了下,決定看看包裏有沒有貴重物品,要是沒貴重的東西,就把包放修車攤那裏,等那個女孩子自己想到丢包了,回來拿就是。

安娜拉開了拉鏈。見裏頭放了些衣物,幾本書,還有一個嵌了張照片的相框。視線掃了眼照片,目光便定住了,幾秒後,拿起了相框。

這是一張七寸的黑白照,背景是一架戰鬥機,戰鬥機的機頭和機翼上,或坐或靠了四五個身穿飛行員服裝的男人,看起來像是學員。

照片裏的這幾個人都非常年輕,每一張臉都洋溢着笑容,給人一種強烈的“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之感。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用黑色鋼筆寫的字:XX空軍航空學院,197X年畢業留念。字體嶙峋奇正,極具個人風格。

安娜一眼就認了出來,中間那個坐在機頭上的,就是陸中軍。

她的視線定定地落在這張照片上,漸漸地,整個人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的震驚裏。

令她感到震驚的,并不是這麽巧,剛才那個女孩子恰好就和陸中軍有關系。而是她想了起來,她之前在別的地方看到過這張照片。

大概七八年前,她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父親曾帶着她去了外地的一家高級療養院探望一個快要去世的病重老人。

父親告訴他,那個老人是她祖父的老戰友,父親早年還沒轉業前,也曾是那個老人的部下。這個老人原本有個兒子,是個立過多次功勳的一級飛行員。但可惜,有一次執行試飛任務,經過一個人煙區上空時,機體發生故障,他當時本來完全可以用降落傘棄機逃生,但放棄了機會,強行将戰鬥機駕駛到了無人的安全地帶,最後來不及脫身,機毀人亡。

這是發生在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那個老人的兒子犧牲時,年僅27歲。

根據父親的說法,那個老人深深以自己兒子為驕傲。但在他犧牲的頭幾年,因為一些別的事情,父子關系并不好,甚至到了斷絕往來的地步,這種關系一直持續到了噩耗傳來的那一天。老人深受打擊,這些年一直悲痛懊悔。所以父親叮囑安娜,見了面,一定要盡量哄他高興。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七八年,那個老人在他們去探望過後的不久也辭世了。安娜原本已經淡忘了這事。

但是現在,她手裏的這張照片,卻一下将她的記憶又拉了回去。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她和父親去探望那個老人時,他病房的床頭櫃上,就擺着這張當時已經泛黃了的老照片。枯瘦的老人把它當做珍寶,當時面帶微笑,用顫抖着的手指着坐中間機頭的那個人告訴安娜,照片裏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就是他的兒子,下面那一行字也是他寫的。

當時寫的時候,大概墨跡沒幹,手可能不小心拖了下,最後那兩個“留念”,被拖出了一道墨痕。

而就是此刻,她手上的這張照片,最後的“留念”兩個字,也有那麽一道墨痕。

安娜盯着照片裏的陸中軍,絞盡腦汁回憶當年和父親去探望那個老首長時的所有細節,終于記了起來,自己當時就是叫那個老人“陸爺爺”。

安娜完全驚呆。盯着手裏的這張照片,一動不動,連什麽時候那個女孩子回來了也沒覺察。

“啊!你還在啊!”女孩子的聲音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安娜擡眼,這才發現剛才那個女孩子已經找了回來。不但如此,陸中軍也陪她一道出現了。

他就站在後頭,一只手插在褲兜裏,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我的包!”女孩子看到包還在,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趕緊跑了過來。

安娜回過神,急忙把還捏在自己手上的那個相框給放回去,勉強定住心神,對那女孩子解釋道:“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翻你包的。我剛看你落下了,我趕着去學校,沒時間送派出所,剛才我是想看下裏頭有沒有貴重東西,沒的話就放對面修車攤等你回來取……”

“哎呀,沒事沒事!我還要謝謝你啦!”

女孩子拿起相框,回頭揮了揮,高興地道:“陸中軍,你看,我幫你把這張照片也帶來了,還特意鑲了個框!幸好沒弄丢!剛才吓死我了!”

陸中軍唇角露出寵溺般的一絲微笑,走到跟前看了眼照片,目光随後落到安娜臉上。

安娜還沒從剛才這張照片帶給她的巨大震驚裏恢複過來,臉色不大好,一對上陸中軍的目光,心裏就泛出一種奇異的難以言明的虛浮感,有點像在做夢似的,朝他胡亂點了下頭,低頭匆匆就走了。

陸中軍轉頭,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

“看人家長得漂亮啊!你還看!”女孩啪的打了下他的肩膀,“我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來看你,想給你個驚喜,你就只顧看別人?”

陸中軍扭回頭,屈指彈了下女孩的額頭,“什麽驚喜,驚吓才對!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好讓我去接你!居然沒走丢,也是奇跡了!”

“臭陸中軍!你還欺負我!”女孩嚷了起來。

陸中軍哈哈大笑,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提起她的行李。

“走吧,還沒吃飯吧?帶你吃飯去。先聲明,這裏只有食堂飯,你要嫌棄,那就餓着肚子!”

“讨厭,這什麽破地方啊!我說你怎麽待的下去——”

……

安娜這整個下午都像在夢游,在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個巧合而感到忐忑不安。

現在的這個陸中軍,真的就是她在初中畢業那年聽說的那個在二十年前犧牲了的姓陸的老人的兒子嗎?

如果是的話,而關于陸中軍的一切也照她所知道的發展下去的話,也就是說,再過個一兩年吧,他就……那個了。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讓她非常不舒服。

因為沒幾天就要去市裏參加元旦彙演了,放學後,安娜強打起精神照原來的計劃留下來再次排練了下節目,結束後讓學生們先走,自己一個人坐在教室裏又發呆了片刻,最後窗外天色開始發暗,她終于起身關了門窗,穿過已經空曠不見人影的校園來到校門口。出了校門,低頭往李梅姑姑家的方向走去時,聽到後頭傳來一聲短促的汽車喇叭聲。回頭看了眼,見圍牆角落邊停着那輛她漸漸熟悉起來的車,不禁呆了呆。

陸中軍從車上下來,快步走到她邊上。

“小仇說你中午去所裏找過我?什麽事?”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臉上,語氣平淡地問。

安娜垂下眼皮:“沒啥……我先回了……”

陸中軍望着她離開的背影,眉頭微微蹙了蹙,再次道:“你沒出什麽事吧?中午我見你就不對勁。要是有事找我,說就是了!”

安娜停下來,慢慢轉身說道:“那個,是有點事……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昨晚你們不是抓了些人嗎,裏頭有個叫郭雲的女的,是我鄰居……她人平時挺好的……可能是被人帶了過去的……要是方便的話……”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叫郭雲的是吧?”陸中軍嗯了聲,“我知道了。”

聽他口氣,似乎是答應了下來。

“那個……謝謝你了啊陸中軍……那我沒別的事了,我先走了……”

安娜看了他一眼,低頭轉身離去。

“喂!你真沒事?”

她走了幾步,聽到背後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沒事,真沒事——”安娜頭也沒回,胡亂應了聲。

“中午那個女的,是我妹妹,名叫陸小琳,過來看我的,”陸中軍忽然說道。

安娜微微一愣,停下來,慢慢轉過頭。

陸中軍說完話,表情有點不是很自然,又補充了一句:“是想謝謝你幫她揀了包。我妹妹挺粗心,這麽大了還沒半點改進。”

“沒事,應該的。”

陸中軍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

“那就這樣吧,走了,你也回去吧!”說完朝她點了點頭,轉身大步上了車,很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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