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面具(2)

葉霜燈卻沉默了一會,聲音明顯低落下來,她直接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裏,又換了一種情緒:“你那時候和澤蘭也是這麽說的,說她想看,也沒有關系。”

西陵将勺子擱了回去,看着葉霜燈,不過幾刻鐘,她的情緒連番變換,好不容易說通了一些,最後又不知為何繞到澤蘭身上去了,她醒着的時候倒不是這樣不講道理,只有每次意識混沌時,情緒總是變換莫測,令人無法揣摩。

知曉她的記憶似乎哪裏出了點錯,而魔毒配合白骨草就可以篡改人的記憶,加之海底的巨石上的所見……他自然不是懷疑葉霜燈,只是這些種種太過蹊跷,怕是背後有一那麽一只手。

既然那人想要串改葉霜燈的記憶,他便也将計就計,看一看,到底那人是何目的。這個時間想來不會太長,只是,怎麽在不解釋清楚事情前,讓葉霜燈不再自己生氣,讓他思考了好一會。

面對這個問題,他亦是思量了片刻,最後言簡意赅道:“我不記得這個事情了。”

葉霜燈愣了愣,皺着眉:“明明你……

西陵打斷她:“先喝解酒湯。”語畢,葉霜燈就感覺一個勺子直接抵到她的唇上,猝不及防,直接被西陵喂了一口。

見他在這種事情居然如此的言出必行,葉霜燈下意識的睜了眼。

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便愣住了。

眼前的人,一頭銀發皚皚,赫然是西陵。

曾在想象中無數次描繪過的容顏,就這樣出現在眼前。沒了面具的遮掩,那雙熟悉的眼睛更顯深邃,卻依舊波瀾不驚,如今,眼中可以清晰的看着自己的影子。

長眉與他的銀發為一色,卻不見絲毫的老氣,她看不出他的年齡。那是時光镌刻出沉靜的眉目,也是年歲雕琢出的凜冽的風骨,如同昆山上常年累月的雪,或是寂寞千年山月。他身上有歲月的靜谧沉靜,也有看盡千年雲煙過眼的氣度。

那是無法以言詞與畫筆描摹出的容貌。

葉霜燈愣在那裏,忽然不會說話了。

眼前摘了面具是西陵表現的十分平靜,眉眼淡淡的看着她:“既然睜眼了,就把解酒湯喝了。”看葉霜燈半天沒動靜,又重新拾起勺子,倘然道:“若動不了了。我也不介意繼續喂你喝完。”

葉霜燈此時注意力自然都不在醒酒湯上,愣愣的看了西陵好半晌,才終于找回了聲音,喃喃的哽在喉嚨裏:“我本來以為,你不會在我面前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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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看着她,神色有些微凝,哪怕摘了面具,她也依舊看不出他的情緒,良久,他問:“你對面具很在意麽?”

葉霜燈手上一個不穩,差點把勺子都飛了出去。之前發生什麽,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西陵是摘下的面具,忽然有些想不起來,看見西陵的臉,她的腦子懵的更厲害,暈乎乎的一片。

西陵看着她勺子拿起來又放下,顯然一副不再狀态的模樣:“還能喝不?”

葉霜燈依舊在:“……”

西陵就着她手,把勺子拿起來,目光深幽的看着她:“看起來不能,還是我來吧。”

葉霜燈總算回過神來,幾乎聽見自己整個心跳的不行,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不行,這個太麻煩你了。”話音剛落,她忽然覺得這句式有點不對。

果然,西陵理所當然的接了過去:“不麻煩。”

葉霜燈眼睛瞪了瞪,直接從西陵手中奪了過來,一口直接悶了下去。

西陵看了看眼前霎時間空了的碗:“還有一碗雪岩草,等下再喝。”

看着眼前的人,她能聽見心跳的鼓動,幾乎下一刻就要跳出她的喉嚨,咬了咬嘴唇,她聽到自己壓在喉嚨裏的聲音,輕如耳語;“澤蘭看見的時候,是怎麽樣的反映?”

西陵颦了颦眉,思索了下葉霜燈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麽意思,最後簡潔道:“沒有。”

葉霜燈聲音都有些飄忽,有些茫然自己為什麽會問出這一句,她問出來到時候其實有些後悔了,但對着西陵這句,還是依舊忍不住順着回答:“……什麽沒有?”

西陵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從來沒有人敢讓我摘下面具,你是第一個。”

葉霜燈頓了很久,才重新找回聲音,指尖搭在碗沿滑動,掩飾心中的慌亂情緒:“……我讓你摘你就摘了麽?”

西陵答了一聲嗯,看着她手腕有些顫抖,幾乎幾次都要把瓷碗給推了下去,他的眼眸有些幽深,聲音帶着不經意的柔和:“若你在意,我以後不在你面前帶着便是。”

聽到這話,葉霜燈腦子一暈,過了半晌才從這句話裏反映過來,有些迷茫也有些失措:“……你不用這樣的。”

西陵看着她,輕緩道:“我只給你摘下來,這樣不好麽?”

她對着西陵這句話實在不知如何應對,她聽着心中一軟,有一根弦“啪”的一下斷了。好在理智讓她克制了下來,勉強讓自己聲音聽起來鎮定:“……這個不太好吧,該帶着就帶着,我也就是好奇,你不必為了哄我開心開特例。”

西陵沒說話,撐着頤看她,說了這麽多,葉霜燈卻依然有些戒心,她對他有所誤會,并且這個誤會是根本性的,不是靠幾句好聽的話就能洗的清。現在還不能太着急,在不能解釋清楚,還得慢慢來。

西陵看看被自己擱在一邊的面具,又看了她,泰然:“哦,你不用太在意,帶着悶的慌,一般一個人的時候我都摘了,反正你已經看見了,摘不摘都一樣了。”

葉霜燈對着個忽然轉了方向的回答愣了愣,重複:“沒人的時候你都摘了?”

西陵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把面具往她面上一扣,冰涼的觸感刺激她一個哆嗦,透過面具,看見他坦然的眼神:“讓你這樣帶一天,累嗎?”

葉霜燈呆了呆。

西陵放下面具,淡定的喝了一口茶,續道:“帶着挺累的,我其實并不想帶着。”

葉霜燈一直覺得西陵帶着面具一定有一個十分獨特的故事,帶了面具便是掩了心,面具定然十分重要,不會輕易摘了,哪裏想到最後卻是輕飄飄的一句“我其實并不想帶着”實在和她的想象有些背道而馳。葉霜燈懵了,順着他的話就問出來了:“那為什麽你要帶呢?”

西陵他自然而然的倒了一杯茶,自然而然的喝下,面對葉霜燈緊張且期待的目光,解釋的十分随意:“因為不帶着更麻煩。”

葉霜燈自西陵摘下面具之後就有些懵懵然,後來被他打岔打的腦子更加暈乎乎的一片,感覺他這話有哪裏不對,但是話題和最初的簡直偏了十萬八千裏,忽然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讓她無法思考,到底是哪裏不對。

西陵瞅着她:“戴面具是圖省事,你不必有壓力。”

他說的輕飄且随意,好像面具并不是什麽大事,但葉霜燈依然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斟酌一會,總算想起來哪裏不對:“……如果是省事,是省什麽事情,還有什麽事情要戴面具才能省事的?”

說話間,外面忽然有人叩了叩門,随之一個細細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神君大人,陛下請您過去。”

西陵擡手将面具重新帶好,平靜交付道:“等會讓秦桑給你送藥,我晚點回來。”

葉霜燈還有些懵神,過了半晌才應了一聲。西陵這才推門離開,依舊帶着面具,依舊看不出表情,又變回她熟悉的模樣。葉霜燈別開眼睛,起身關了門,背後抵着門框,一直從上頭劃了下來,頭埋下自己的膝蓋上,他西陵不在這裏了,她卻更加覺得有些喘不過來氣來。

西陵說為她摘下面具,那時候她的有一瞬間的開心的,卻只有那一瞬,便被壓了下來。

她不懂西陵為什麽要這麽做。西陵做事從不會後悔,所以她也不覺得他是後悔了。但是為什麽還會顧及到自己的情緒回來安慰?他不是應該更在意澤蘭麽?

感覺到膝蓋上一片濕潤,即使沒人看見,她依舊咬着牙,不想讓眼淚流出來。可是情緒一旦出來,哪裏有這樣容易控制,她把嘴唇咬的生疼,情緒終究再也無法控制,終于低低的哭了出來。

西陵院子裏沒有什麽随侍,她不擔心會被人聽見,聲音不大,但沒有刻意壓低,依稀可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葉姑娘。”

葉霜燈一個激靈,連忙把眼淚擦幹淨,可是依舊是蓋不住的紅腫的眼睛,聽出那是秦桑的聲音,葉霜燈默了一會,再使勁的擦了擦眼睛,猶豫了好久,還是擡手去開門。

外面正站着秦桑,手裏還端着一碗藥,上面沒什麽熱氣,顯然已經晾了好一會兒。秦桑瞧了她一會,沒問她為什麽哭,只淡淡道:“藥我放着了,姑娘喝完放在門口便是。”

葉霜燈“嗯”了一聲,垂眸看着湯藥,終究沒有忍住,忽然叫住正準備離開秦桑:“澤蘭……她怎麽樣了?”

秦桑像是有些不解她為何由此一問,皺了皺眉還是回答了:“她沒事。”

葉霜燈“哦”了一聲,看着藥碗,喃喃道:“她傷有些嚴重……沒事就好,反正有西陵在,她也不會有事的。”

秦桑似乎想說什麽,又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葉霜燈把藥喝了完了,看着空了的碗有些愣神。秦桑也沒說話,沉默着把她的碗收走。葉霜燈卻忽然想到了什麽:“等等,我那個令牌是不是還在你哪裏?”

秦桑皺了皺眉:“白虎金令?先生應該托人還了。”

葉霜燈抓了抓頭發,覺得秦桑态度有些奇怪,像是對她有些不悅。正想再問幾句,秦桑已經截口道:“姑娘還有事?”

葉霜燈懵了一會,秦桑這一問,她更覺得他有些不耐煩,讪讪的重新坐了下來:“……沒事了。”

秦桑往前走了幾步,最後卻依舊沒忍住,轉過頭問她:“你是北昭的人?”

葉霜燈搖頭:“不是。”

秦桑卻是不信:“那為何你會和北昭國師會在一起?”

葉霜燈瞅着窗戶:“我在知道他是北昭人之前就認識他,至于和他一道,是因為他那時候救了我。”

秦桑皺眉重複:“救了你?”

葉霜燈揉了揉眼睛:“那時候西陵把澤蘭帶走了,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被砸死了。只許澤蘭有人救,我就活該死麽。”

秦桑對着她這句話消化了很久,一甩袖,表情明顯有些不悅:“那你一直沒有回來,就沒想過先生麽。”看着葉霜燈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秦桑再皺了皺眉,聲音也淩厲了一些:“先生一直再找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葉霜燈覺得秦桑一開始就有些口氣不對,如今更是一副教訓人的口吻,也覺得委屈:“那我應該怎麽做,确認自己還活着,就馬不停蹄趕回來,我又不賣身給他了。”

秦桑閉了閉眼,複又睜開,聲音低了很多:“……那時候先生一直再找你,用的都是極耗靈力的法術,他本來傷勢就未痊愈,再與北昭那位國師的比試,近來王宮也是風氣雲湧……你就從來沒有考慮過他麽?”

葉霜燈聽着秦桑的描述也有些擔心,可是這種時候氣勢不能軟下來,她依舊嘴硬;“那他帶走澤蘭不管我的時候,怎麽就不想想我就要死了?這事我不怪他,但是你想我覺得他這事做的對,讓我毫無芥蒂,你覺得可能嗎?你徒弟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

這一番話,讓秦桑頓了很久,總算明白過來哪裏不對勁,皺眉道:“當時發生了什麽?”

葉霜燈揉了揉眼睛,克制住洶湧而下的眼淚,這個回憶讓她的心猶如針紮一樣疼,好半天才緩了過來回答:“澤蘭打死了妖怪,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後來西陵過來帶走她了,後來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了,至于我麽……後來記不清了,醒過來就在國師哪裏了。”

秦桑看着她,很久都沒有說話。

葉霜燈最後實在止不住眼淚了,幹脆也放任不管,狠狠的抹了一把,就看向秦桑:“你看,如果沒有巫長息,我就會死了,和西陵找不找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過了很久,秦桑終于說話了:“不是。”

葉霜燈倒了一杯茶,看着裏頭自己的影子,眼睛紅腫,十分狼狽。她的聲音有些疲憊:“什麽不是?”

秦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目光閃爍:“澤蘭是自己回來的,那時候先生剛剛出關。”

葉霜燈懵了懵,整個人愣住,茶水一陣晃蕩。

秦桑道:“我不知道你是哪裏來的記憶,但是那時候先生不可能去山洞,他不可能救走澤蘭,你明白了沒有。”

“啪嗒”一聲。

手上的茶盞直接被她掉在地上,摔的直接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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