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萬荷湖

矮榻緊挨窗邊,簌簌的涼風吹過,幾瓣雪白梨花飄搖落下,落在窗沿,落在榻上沉眠的面容上。

爾岚小步邁到榻邊,席地跪坐,傾身拂去念止額上的花瓣。

鵝黃的紗衣輕輕蹭過面頰,似是驚擾了她。念止眉心微微蹙起,眼睫微顫,喉嚨裏發出低啞的嗚咽聲。

“念止?”爾岚關切地直起上身,連喊了幾聲。

念止揚手覆在眼上,遮擋刺眼的亮光。

“可算是醒了。”爾岚握住她另一只手,聲音放輕,“身上感覺好些了嗎?”

“爾岚……”

“诶,是我。”

念止移開擋眼的手臂,掙紮着坐起來,爾岚連忙從榻裏側拿過兩個軟枕放到她腰後,扶她坐好。

“我這是——”環顧四周,一景一物全是熟悉的,念止有些回不過神,“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爾岚跪坐回去,臉上挂着溫婉的笑意,說話仍舊徐徐的,“好不容易才回來,以後萬不可再偷跑出去了,嗯?”

念止眨了兩下眼,渾身使不上勁,索性閉上眼緩和,呵呵輕笑:“你去求他的?”

“別多想了。”爾岚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搖了搖,“萬荷湖的荷花開了,明日我陪你同去賞花可好?你從前最愛那處的。我已讓幾位妖君在湖邊築了小樓,閑來無事,我們可在那兒小住半月,可好?”

念止仿佛沒聽見,再問一遍:“你去求他了,是不是?”

“念止……”爾岚欲言又止。

念止嘴角翹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弧度,轉而問:“小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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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沈景之的孩子來了,他前去接應。”

“他怎麽來了?”

“小龍将你的陽鵲哨留與他了,方才他在人界吹響陽鵲哨,我便将他接了來。我瞧着你與那孩子也頗有緣分,他來了正好陪你說說話。”

緣分。

念止細細琢磨這兩個字,腦海裏重現那杆青銅紅纓槍,斷續瑣碎的片段在腦子裏閃現,連不成完整的記憶,這讓她心口發悶:“爾岚,進入蒼無界前,我是誰?”

沒想起來嗎?

爾岚怔愣片刻,心裏松了口氣,面上卻不顯:“你便是你,何故有此一問?”

念止也只是随口一問,沒指望她真的告訴她:“此次事發蹊跷,關于那背後耍手段的小人,你可有想法?”

爾岚輕輕搖頭。

“此事不是為我自己問的,我如今回到蒼無,那厮不能奈我何,沈景之他們留在人界卻是防不勝防。你也說了他與我有緣,我總不能白白看他去送死,你若是知道些什麽,我希望你不要隐瞞。”

“我确實不知,我認識君上也只比你早了幾年,不比你知道得多。”爾岚想了想,道,“我夫君快要回來了,他可能知道,你實在想知道那些舊事,可等他回來親自問問他。”

“神啓?”念止呵笑,“他不讓你說,難道蒼無會讓他說?”

爾岚無言以對。

念止掀眼,望向窗外的一片雪白:“你在何處找到他的?”等了會兒沒聽到回答,便自顧自繼續,“他也回來了,是不是?”

爾岚仍舊不語。

念止哪管她什麽反應,掀被下榻,赤腳走到桌案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算了,管他回不回來,我現在也不想見他。”

“念止,勿要亂說!”

看來是能聽到的。

念止飲盡一杯,再倒了一杯,端着出了房門,在廊前跪坐。側首看到階下那盆猶帶水珠的蘭花,放下茶杯,赤腳下了階梯。

“怎的不穿鞋就下來了?”爾岚抱着披風出來,無奈搖頭,快步行至她身側,替她披上,“當心着涼。”

念止伸手撫弄柔嫩的粉白花瓣:“爾岚,你去過人界嗎?”

“去過幾次。”

“可有趣?”

爾岚蹙眉搖頭:“爾岚不喜。”

“我倒覺得有趣得緊,人界短短數月,勝過蒼無界中兩千載。”

爾岚美目圓瞠,忙伸手想捂着她的嘴,念止偏頭躲開,好笑道:“說出來的話,還能收回去不成?”

“不要再亂說話了!”

“怕什麽,你們這位君上心胸寬廣,斷不會被我幾句話就惹惱了,若不然,讓他再把我扔出界便是。”

“不是君上做的,你莫要說話了,聽話,先回屋去吧。”

爾岚說着要來拉她,念止甩袖躲開,連連後退數步,雙目含恨:“不是他做的,才更可恨!”

“念止,別這樣……”

沈景之扒着樹幹,透過茂密翠綠的樹葉觀察不遠處的動靜,那邊兩位臉色自然好看不了,旁邊司悟的神色也略顯陰沉。

他來回看了好幾圈,看不出個所以然。想問問司悟到底怎麽回事,腳下懸空十幾米,樹幹雖然粗壯卻長了青苔,走動間很容易打滑。司悟不遠不近站在一米開外,他想說句話怕聲音大了被那邊聽見,聲音小了怕司悟又聽不見。

正為難着,司悟身形一閃近在咫尺,低聲問:“去別處走走?”

“噢。”

他一應允,司悟單手繞過他的腰,開啓移位門抱着他往前一躍,雙腳落地時兩人已身處湖心涼亭。

亭外無路,四周被青碧的湖水圍繞,湖中荷葉青翠,碗大的荷花纖然玉立。

司悟松開他,兀自在欄邊長椅上坐下:“這裏是萬荷湖。”他說。

沈景之繞着小亭走了一圈,比起靛颏花海,這處荷花湖明顯更有意境。起碼這些花不會叽叽喳喳地吵嚷,耳根清淨。

“因為師娘喜歡,師父親手種的。”

沈景之意外地倒吸氣:“這麽大一片,全部自己種?”

司悟颔首,視線定在地上的石紋上,不知道在想什麽:“是,沒用靈力,親手一株一株種下的,也不讓我們幫忙。”

“照你這麽說,蒼無君對念止确實一片癡心。”聽念止的意思,卻像對他失望透頂了,幾天前,她還在飯桌上笑吟吟地說自己是夫君寶。

不是他做的反而更可恨,又是什麽意思?

“你們到底怎麽回來的?”他坐到司悟身邊。

“那日在毓秀山,我與師娘查看了鎮魂印的陣眼,師娘堅持要觸摸陣眼,才摸上去她便暈厥不醒,我探到她靈力恢複,嘗試着開啓界口,沒想到真把她帶回來了。”

“什麽陣眼?”

“紅纓□□,青銅材質,已是鏽跡斑斑。”

“什麽是陣眼?”

“……鎮魂印中可鎮住所有魂魄的物件。”司悟道,“我娘親說,那紅纓槍,本來就是師娘的東西,我再追問別的她就不肯說了。”

從剛才念止和爾岚的對話來看,那位爾岚夫人分明知道什麽,只是蒼無君不許她說。沈景之不明白:“他們瞞着念止說得通,為什麽連你一起瞞?”

司悟搖頭說不知。

司悟都不知道,沈景之更不會動動腦子就摸清楚來龍去脈,索性說起別的:“我這次來,有兩件事要告訴你。”

“哪兩件?”

沈景之說:“你們離開的第二天,我師兄他們去過萬足山,撿回來一只松鼠妖,從松鼠妖那裏得知‘段弘文’大肆抓捕小妖抽骨煉魂,我師爺說他很可能不光毀了肉身,連魂魄都不齊全。”

司悟認同地點頭:“另一件呢?”

“另一件,是關于念止的身世。”他略有遲疑,“不過念止說蒼無君已經回界了,他好像不希望有人提起這件事,我說了會不會……”他擡手一劃,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司悟本來凝神聽着,看到他的動作和臉上小心翼翼的表情,忍俊不禁道:“師父不會為難你,說與我聽不打緊。”

“意思是,不能告訴念止?”

“你先告訴我,我聽了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師娘。”

念止的身份雖然清楚了,其中還有很多細枝末節的東西需要确定,沈景之隐約覺得這個部分才是關鍵,他所知道的只是浮于表面的部分。說出來好像不痛不癢,況且他不是對念止說,應該不會有事。

他清清嗓:“你記得我師爺之前說過的北陳古國的事嗎?”

“記得。”

“我小師叔他,之前某一世就是當時北陳的皇子,在那一世,他和念止自幼相識,青梅竹馬,直到兩人十八歲,念止嫁作他人婦才分開。當時念止不叫念止,叫淳于秀黎,是淳于家的的小女兒,也是率領懾東軍守衛北陳東邊的小将軍。”

“師娘在人界一直以孩童面貌示人,葉彰如何認出她的?”司悟問。

沈景之答:“念止手上有條紅晶珠手串,小師叔的短刀刀鞘上鑲嵌了兩顆一模一樣的晶珠,你之前不是就發覺這些晶珠可以相互感應嗎?念止的手串,就是當時身為皇子的小師叔送的,為了能感應她的行蹤。”

送可以相互感應的晶珠……

葉彰凡人一個,要找到天然具備感應能力的晶石肯定下了苦功夫,願意做到這個地步,恐怕不止出于一起長大的朋友情誼。

司悟不免多問一句:“他們當時,是什麽關系?”

沈景之摸摸鼻子,心想蒼無君完全可能在某處觀察着他們的一言一行,還是抖着膽子說:“這麽跟你說吧,如果沒有你師父,念止的夫君就會是小師叔。”

“你是說,師父搶了別人的妻子?”

沈景之吓了一跳,豎起手指噓聲:“別亂說,當年的事我們都不清楚,其中肯定有什麽緣故是我們不知道的,你師父可是堂堂蒼無君,吃飽了撐的跑到人界搶人家老婆?”

司悟沒覺得不妥:“按你的說法,确實是師父奪人之妻。”

沈景之看他一派坦蕩,環顧四周發覺沒有異常,放下心來:“怎麽我看你親娘怕蒼無君怕成那樣,你這做兒子反而口無遮攔?”

“娘親不是怕師父,是怕師娘說錯話惹惱師父……”後面的話被沈景之一個噴嚏打斷,司悟側首看看他,幻出一件絨領披風,輕輕搭在他腿上,“下次別再不穿衣服亂跑了。”

“……噢。”沈景之根本不冷,聽他一遍遍吐槽自己不穿衣服,還是抖開披風披上,“念止說你娘去求了誰?蒼無君嗎?”

“嗯,娘親之前不在界中,就是去找父親和師父,讓師父将師娘帶回界中。”

“這麽說,蒼無君真的知道念止在人界的遭遇,也确确實實袖手旁觀了?”

“可能吧。”司悟說不清楚。

沈景之一直記着念止那句明顯帶着恨意的話:“念止那句話,不是他做的才更可恨,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司悟也納悶:“我從未見過師娘這樣,她原來和師父很好。”像不想見他,可恨這樣的話,司悟還是頭一次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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