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程立川把受傷的右手背到身後,“沒事兒,就是看着嚴重。”
她的臉色比剛才還要白了幾分,眼角的紅肉眼可見地漫上來,他不想吓到她。
還是吓到了,他想支開她,讓護士帶着她去包紮她脖子上的傷,但是她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看廖豐給他處理傷口。
“廖醫生,程醫生的手嚴重麽?”她輕聲問。
廖豐看程立川一眼,對許燕說,“不算嚴重,沒有傷到動脈,清創縫合後,有個兩三周就能恢複正常,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許燕提着的那顆心稍微松下來,她最怕的就是留下什麽後遺症,他的手關系着他的職業生涯,不能出現任何的問題。
程立川看她,“沒你想的那麽吓人,你別自己吓自己。讓小劉去帶你處理一下脖子上的傷,處理完,警察那邊應該需要你去錄個筆錄。”
許燕這才跟着小劉出去。
廖豐等人走遠了,才開口,語氣沉重,“傷到了神經,具體能恢複到的程度,對于普通人來說,沒有影響,但是對你來說…”廖豐嘆一口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程立川神色如常,他有心理準備,傷到什麽程度他自己最清楚。
“我知道。如果她再問起,你還是照之前那樣說。”
“女朋友?”
“不是。”
“那你這英雄救美的本下得可夠大的,還不讓她知道。”
徐石岩火急火燎地進來,“怎麽樣?”現在院裏亂成一團,他待不了太長時間,馬上就得走。
廖豐如實說了情況,徐石岩眉頭緊蹙,“能完全恢複的概率是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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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成…”
那還行,徐石岩松了一口氣,至少還有三成。
廖豐大喘氣又接了一句,“不到。”
徐石岩就差脫鞋砸人了。
許燕處理完傷口,又被警察叫去做了筆錄,前前後後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她包裏的東西全都在,手機屏幕碎了,但好在還能開機。
手機一開機,喬熙的電話就進來了,喬熙知道醫院發生了傷人事件後,一直給她打電話也打不通,都快急死了。許燕說她早就出醫院了,剛才在和人談事情,手機關機了都不知道,喬熙這才放心下來。
許燕再回去找程立川,沒有找到人。小劉說程醫生傷口已經處理完,家裏人來接,就先回去了。
許燕拉住小劉,“他這種情況不需要住院嗎?”
“不需要。”小劉說完就急急地走了。
許燕心裏的忐忑在擴大,她給程立川發信息,【程醫生,你方便嗎,我想和你通個電話。】
程立川回得很快,【現在不方便,稍晚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
又來了一條,【樓下有司機等你,叫鄭卡,眉心有一顆痣,你不要自己開車。】
許燕走到樓下大廳,戒嚴還沒有散去,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走過來,筆挺的黑西裝,寸頭,眉心一顆紅痣,看到她,圓圓的眼睛笑成一條縫,露出一顆小虎牙和兩個小酒窩,很喜慶。
“許小姐您好,我是鄭卡,程先生讓我送您回去。”
許燕內心的惶惶因為他這一笑,驅散了不少,“您好。程醫生…他回家了?”
“對,家裏老爺子知道了這個事情,很是擔心,程先生一處理完就往家趕了。”
聽他這樣說,許燕心中的疑慮放下了些。
“你見到他人了嗎,他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臉色有些白,許小姐您不用擔心,程先生一向吉人有天相,老爺子說程先生出生那天,天邊的火燒雲都盤成了九天飛龍,這福氣就是命裏帶出來的,遇到什麽事都能逢兇化吉。”
鄭卡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得煞有其事,說完還使勁點了兩下頭,讓許燕也不得不信了三分。
“那就好。”許燕對鄭卡笑了笑,“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開車。”
“不行的,許小姐,這是程先生交待下來的事情,他讓我一定要送您回家。”
許燕拗不過鄭卡那雙實誠的眼睛,把車鑰匙給了他。
鄭卡開車很穩,話多也密,從上車起就沒有停過,先是說到自己名字的由來,他爸是卡車司機,他和他弟弟是雙胞胎,他叫鄭卡,他弟弟叫鄭車,又說到自己眉心的那顆紅痣,明明是一母同胞還是前後腳出生的,他有,他弟弟就沒有,可見他的福氣要比弟弟多一些。
許燕滿腦子的思緒被他這麽插科打诨地一岔,想什麽都連貫不起來,最後只能跟着他的話題走。
鄭卡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後面的許小姐,他和他弟弟都是程家的司機,平常程三先生喜歡用他弟弟,程二小姐喜歡用他,原因很簡單,他弟弟悶不愛說,程三先生喜歡清淨,他話多,程二小姐家的小小姐最喜歡和他逗悶子。
這次程先生專門把他給提過來,肯定是讓他來發揮他的優勢來了。
車走到一半停到一個餐廳門口,鄭卡回頭,“許小姐,您等一下,我去取一下餐。”
許燕一愣,他人已經下了車,沒過幾分鐘提着兩個袋子回來了。
“程先生說許小姐要補補血,讓我定了這家的飯。”
他人不在,卻把可以安排的都安排周全了。
她回家後沖了個熱水澡,脖子不能沾水,一動就疼,她洗得費勁,前前後後花了将近一個小時,放在洗手間的手機響了兩次,一次是秦睿,一次是家裏。
醫院的情況被封鎖了,但也有消息流出去,秦睿知道她下午去了醫院,問她有沒有事情,她說她那會兒不在醫院,給敷衍了過去。許德方他們不知道這件事,只是每天飯後的例行電話。
飯沒吃幾口,又被她原樣放回了冰箱。
他說要打電話,一直沒有打過來,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要聽到他的聲音才安心一些,雖然每個人都和她說他沒事兒。
屋裏所有的燈開得大亮,她幹什麽都幹不下去,拿了一本書窩到了沙發裏,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夢裏血紅一片,猛地從中驚醒,身上全是冷汗。
牆上的鐘表已經指向了十一點,手機上還是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她猶豫着要不要給他回撥一個過去,又怕他現在已經休息了。
剛剛暗掉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看到上面的顯示,許燕立刻按下了接通,“程醫生。”
“抱歉,說給你回電話,家裏人一多,給忘掉了。”
“程醫生,是我該說抱歉,要不是因為我,你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低聲回她,“好了,我們就不要相互說抱歉了。發生這樣的事情,只是意外,就算那個人不是你,該沖上去我也會沖上去,見義勇為,人人有責。”
許燕從沙發上坐起來,“程醫生,你方便的話,我明天想去看看你。”
“好,”他沒有拒絕,“院裏給了我兩個星期的帶薪休假,難得能休息這麽長時間。”
他每一句話都在寬她的心,越是這樣,許燕心裏越是不安,她一定得親眼看到他才能放心。
電話那頭好像是有人在叫他。
“程醫生,你先忙。”
“好,許燕,都過去了,什麽都不要多想,聽些輕緩的音樂,睡個好覺。”程立川頓了一下,“晚安。”
許燕握着手機的手一緊,“恩,程醫生也是。”
程立川挂掉電話,看向風塵仆仆的程瑾川,有些無奈,“不是什麽大事兒,誰還通知到了你。”
程瑾川下半年一直在臨市抓分公司的事情,從那邊趕過來至少得三個多小時。
程瑾川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裏,又掐掉,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幹掉,他這一路往回奔,司機都沒用,三個小時的車程硬壓成了兩個小時。
“我說我跟你命裏犯沖吧,媽還不信,我追一姑娘追了快倆月了,人好不容易答應要和我吃一頓飯,徐院長一電話給我攪黃了。”
程立川笑,“那姑娘得感謝徐院長,躲過了被你禍害的機會。”
“是,得給你們院送個錦旗啥的才能平了這感激之情。”
程瑾川又倒了一杯水,“我覺得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如果回不了手術臺,就回來幫着我一塊兒弄公司。程瑾瀾我就不說她了,守着個破酒店整天搞什麽藝術的事情,爸寵着她我也管不着,你總歸要回來幫幫我吧,我這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地累死累活給你們掙錢,我也該歇歇了。”
程立川靠到床頭,“你是長子長孫長重孫,努力掙錢給我們花是你的責任,且不說我還有兩成好的可能,就算我真回不了手術臺,我可以回學校教書或者跟着外公去山裏放羊,我不幫你攬那累人的差事兒。”
“嘿,你這沒良心的,合着我就是那兒拉磨的驢,爹不疼娘不愛,不高興了還拿小鞭子抽兩下。你和程瑾瀾就是那大寶貝,風吹一下怕着了涼,雨淋半滴就要下不了床。”
“是,誰讓我們叫你一聲大哥呢。”
“行吧。”程瑾川拍拍衣服起身,“你休息吧,大哥要繼續去做那拉磨的驢了。”
“大哥,”程立川叫住他,“家裏那邊暫時不要讓他們知道了。”
“你就慶幸他們都不在國內吧,不然想瞞都瞞不住。”程瑾川沒好氣,“你要是不想住院也行,反正你那邊也方便,不過我會安排張叔張媽過去,他們是我的人,不會和爸媽通氣,照顧你也方便。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照徐院長的意思,安安生生地住在醫院裏。”
“行。”程立川最終應下來。
程瑾川看他難得聽一次話,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不錯,以後就照着今天這個态度來,見面叫大哥,我說什麽都點頭應一句行,那我這個驢幹活還能幹得開心點兒。”
越說越沒正形,程立川揮着左手讓他趕緊走。
他剛從手術室出來,手上麻醉勁兒已經快沒了,扯着神經的疼一點點地往外冒。這件事他勢必要瞞下來,她身上的包袱已經夠重,他不能再給她增加任何的負擔。
許燕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打開手機,找了個輕緩的音樂,慢慢地困意襲來,又陷到了夢裏,只不過這次夢裏全是天邊的火燒雲,紅霞缭繞,一條白龍在雲海翻騰。
夢中的景象太過真實,導致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拉窗簾去看外面的天空,火燒雲是沒看到,只看到了陰沉沉的天空,下雪了,雪花不大,是密密實實得雪粒子,不一會兒地上也白了一片。
她先去公司安排了一下工作,脖子上的傷系了條絲巾,能遮掩過去。
秦睿心細,許燕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她的絲巾看,金涵碰他的胳膊,“幹嘛,你喜歡許總的絲巾?我幫你問問是在哪兒買的?”
“你不懂。”秦睿壓低聲音回她。
金涵撇嘴,暗自诽腹,是,我不懂,我不懂絲巾,但我最懂你,你喜歡的不是絲巾。
會議結束後,許燕單獨留下了秦睿和金涵。
“我這一陣可能會經常不在公司,念方的标,我想交給你們兩個來跟,秦睿主導,金涵配合。”
金涵嘴快,“許總,沒問題。”
秦睿慎重,“好的,許總。”
許燕明白他的顧慮,“不用有壓力,念方的标我們第一次投,我沒想一次就成,今年你們的主要任務是跟一遍流程,跟那邊的對接人混個臉熟,搞好關系,我們的目标是明年他們的秋季标。”
秦睿這才展顏。
念方是程氏下面的子公司,如果能投中念方的标,那就有可能會進到程氏的供應商系統裏,這關系到時茂後面幾年的發展。
金涵笑嘻嘻,“許總,您今天氣色可真好,口紅和絲巾的顏色超級無敵配。秦睿--”
秦睿拿文件捂住金涵的嘴,把人給往外拽,“許總,那我們出去了,您忙吧。”
他們兩個私下關系很好,許燕只當他們是小打小鬧。
許燕今天不是氣色好,是臉色很差,所以化了一個濃點的妝。她收拾好東西,先去了趟超市,又按照程立川給的地址開車找過去,小區的位置就在二院附近。
小區的環境很好,紅牆白瓦的小洋樓,五層到頂。道路兩旁坐落着銀杏樹,風一吹,樹上還僅存的幾片葉子掉落下來,輕盈盈地在空中一晃一飄。
許燕在樹下站定,伸手接住落下的葉子,她喜歡收集一些季節的碎片,夾在書裏或者放在房間的某個角落,偶爾不經意間看到,會想起當時的心情。
她擡頭,和二層站在陽臺上的人對上視線。
“程醫生。”她揮手和他打招呼,掌心的葉子滑落下去,她下意識地去撈卻沒有撈到,葉子掉到了地上融化的雪水裏。
旁邊跑過來一個姑娘,看許燕在看地上的葉子,以為她在傷心,輕聲細語地安慰,“姐姐,你不用覺得可惜,媽媽說,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歸宿。對于死去的小咪來說,天上的星星是它的歸宿,它會一直陪伴着我,看着我長大。對于這片葉子來說呢,大地就是它的歸宿,它會變成養料,滋潤大樹,明年大樹就會開出大大的葉子來,不信你明年夏天再過來看,肯定特別大,我保證。”
小姑娘為了證明葉子很大,還特意張開了兩個肉乎乎的小胳膊,惹得許燕眉眼染笑。
“好,姐姐明年夏天過來看。”
小姑娘高興地伸出手指,“那我們拉鈎。”
許燕和她手指勾上手指,做出約定,小姑娘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程立川舉着傘走過來,先停住,又靠近一步,傘遮到她的頭頂。
許燕的視線落到他垂落的手腕,白色繃帶層層包裹住,什麽都看不出來。
“你頭發上沾了東西。”程立川看着她的頭頂。
“啊,哦。”許燕伸手去摸,卻什麽也沒摸到。
程立川示意她拿着傘,許燕接過去。
程立川伸出左手,摘下她頭頂落着的葉子,很小的一片,金黃色,躺在他的掌心。
葉子掉了一片。
還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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