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二十分鐘後,A380重新降落在新加坡機場。矢茵兩人回到那架多和尼爾海上飛機,再次飛向大海。
他們在飛機上用餐,彼此都不說話,只聽得到刀叉敲擊盤面的聲音。阿特拉斯吃了三份牛排,矢茵叫了四份意大利通心粉。阿特拉斯吃兩份蔬菜莎拉,矢茵喝三瓶可樂。阿特拉斯吃兩盤冰激淩,矢茵喝一瓶維C的飲料,一瓶功能飲料,三瓶蘇打水。阿特拉斯上了四次廁所,矢茵在飛行的後半段幾乎就沒從廁所裏出來……
都憋着,一聲不吭;都黑着臉,腦子裏亂七八糟。
阿特拉斯左手拿刀,右手也拿刀,差點割了嘴皮。矢茵喝可樂嗆到嗓子眼裏,喝飲料嗆出鼻涕眼淚。阿特拉斯以為他吃了兩盤冰激淩才導致胃痛,實際上他只吃了沙拉,一直在刮盤子。冰激淩進了矢茵的嘴,由此而拉肚子到出不了門。他們一時沖動,決定分享蘇打水,并且都沒有聽空姐的勸告系好安全帶。為躲避強對流,飛機一度俯沖了近一千米,蘇打水灑了他們一身,所以最終叫了三瓶……
兩個小時的飛行,偏偏在老妖怪達斯坦的飛機上,這可真他媽要老命。
其實,也不是什麽都沒說。阿特拉斯哽下一塊牛肉,扯過餐巾擦嘴,問矢茵:“你知道那家夥,就那侍從,是什麽人嗎?”
“阿拉伯人呗。”
“是他媽個閹人,哈哈!”阿特拉斯樂得手舞足蹈。“是他媽個閹人,哈哈哈!”
“真的?我不信……”話雖這樣說,矢茵想起他尖細的聲音,也大覺奇怪。
“真是閹人。”阿特拉斯恢複了鎮定,重新坐好。他用刀慢慢切開面前的牛肉,雙臂舉平,好像在做手術一般,嚴肅地皺着眉頭說,“而且刀工很好。”
“什麽?”
“刀工。他的下盤很穩,體力一點也沒受損,很難看出破綻。要落在咱天朝上國,準得被慎刑司弄回去重新驗身。”阿特拉斯割下一長條牛肉,挑起來細看。“唯一的遺憾是雙腿随時繃得筆直,顯然是恢複後養成的習慣。作為一個時刻準備沖殺的保镖,這可不太專業。他很可能在二十年前就做了手術,否則即使薩拉丁家族再橫,也只能使用化學閹割術了。”
“呸呸、呸!”矢茵狼狽的吐出嘴裏的牛肉,惡心得頭暈目眩。但随即看見阿特拉斯臉上的古怪笑容,怒道:“你又在騙我?”
“沒有。”阿特拉斯正色說:“這一件沒有。”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你可真逗。當然每句都是真的。每個字,都是我的孩子呢。”阿特拉斯把那條牛肉塞進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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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他們再次沉默,直到飛機颠簸着降落在海面。
艙門向下徐徐打開,阿特拉斯抄着手一步一頓的走到艙門邊緣,向前眺望。船停在三十米之外,船長站在船舷邊,面帶笑容朝他揮手。
“我靠!”阿特拉斯往海裏吐口唾沫。
空姐放下了一艘小艇,正準備登船,阿特拉斯說:“行了,到這裏就好了。回去跟你們主人說,我們一定遵守協議。”
空姐恭恭敬地遞上一只紫檀木盒。“這是主人給您的信物,持有它,您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得到幫助。”
阿特拉斯掂了掂,沖機艙裏喊道:“喂,還不上來?”
矢茵面色慘白地走到門口,上了小艇,飛機的艙門剛關上,她就撲在船邊,大口嘔吐。
“再見,黃金色的馬桶!”阿特拉斯快樂地朝飛機揮手。飛機遠遠地兜了一個圈,加速起飛,很快就鑽入雲層之中。
“嘿!”阿特拉斯沉下臉,一面用力劃槳,一面恨恨地說,“這群白癡!”
“怎麽了?”矢茵撩開散在眼前的頭發,虛弱地問。
“這群腦袋塞進豬屁股裏去的東西!怎麽?你瞧不出來嗎?被他媽的挾持了!你瞧那老不死的,朝我揮手?我認識他十年了,他那雙手除了摸舵盤,就只會摸女人!嗬——你看他還笑,還笑!喂——”他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喊道,“老不死的東西!是誰拿槍抵在你睾丸上嗎?”
船長的笑容更加尴尬了。
這下連矢茵也看出不對,叫道:“是執玉司?我們怎麽辦?快、快、快劃走啊!”
“跑?周圍五百海裏連根木頭都沒有,我們倆一路飄到菲律賓去當難民嗎?”阿特拉斯重新坐下,繼續向船劃去。“爛也要爛在我自己的地盤上,懂嗎!”
橡皮艇靠上船舷,一名船員小心翼翼地冒出頭。
“阿七,你死白着臉,給人閹了?”
“老大,兇險啊……”
“其他人呢?”
“都在,都等着老大呢。老大你可回來了!”阿七激動得眼淚汪汪。
“對方幾個?”
“只……只有一個……但是兇險啊,老大,你不知道……”
“過來拉纜繩。”
“是、是!”
阿七俯身來拉纜繩,當即被阿特拉斯狠狠一漿砸在背上,打得放聲慘叫。阿特拉斯怒道:“兇險?怎麽沒見一個殺身成仁?王八蛋!”
他又打了兩下,直至阿七趴在船舷上昏死過去,順手把纜繩套在他脖子上,一手提漿,一手攀住船邊的漁網,三兩下蹿上船。矢茵聽見他在上面咆哮,船漿打得船員們鬼哭狼嚎。這可真是個瘋子!矢茵擔心他把執玉司的人也打毛了,最終統統算到自己頭上,那可冤大了!她趕緊一縱身跳上船。
阿特拉斯已經打到船頭去了,兩三名黑得跟非洲難民似的船員躺在甲板上,瞪着血紅的眼睛看矢茵。矢茵尴尬地說:“抱歉、抱歉……借光……”踮着腳尖從一衆胳膊腿上跳過去。
剛拐過角落,忽然風聲大作,船槳打着旋的向自己飛來。矢茵拼命一縮頭,船槳重重撞在鐵皮牆上,撞出個凹坑,又撞斷船舷上一根風速标,才咚的一聲落入海中。她驚魂未定的站起身,躲在拐角後,小心地向前望去。
戰鬥已經結束,勝負非常明顯。阿特拉斯嘆了口氣,從容整理衣服,用手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往後梳得一絲兒不亂,才沉聲說:“鄙人,阿特拉斯,是這艘船的船主。未敢請教……”
船長湊上前打算介紹,阿特拉斯眼睛裏射出刀子,一刀刀戳心刺肺。船長面如死色,抱慚而退。
“明昧。”明昧大大方方向他伸出手,“執玉司四號。”
“哦,天吶,我竟然不知道,執玉司也涉足模特這個行業。”阿特拉斯吃驚地說,“我在米蘭有個服裝工作室,我得打個電話,讓他們把冬季發布會的首席模特位置給空出來。”
明昧一笑。她依然是一身筆挺的淺藍色職業裝,頭發剛好垂在肩頭,袖口衣領一點不亂。笑起來明明豔絕天下,奪殺英雄,可是好像臉上貼着“此系公物,嚴謹觸碰”的标志,讓人別說亵玩焉,就算遠觀,也是提心吊膽的。
矢茵從後面看,阿特拉斯已經盡他的全力站直了,脖子更是像鴨子一樣豎起,卻在氣勢上仍然矮了明昧半分。
“我聽說,執玉司四號其實是二當家的,是不是?”
“是。”明昧說,“這就是我來這兒,打算跟你——”她瞧了一眼矢茵,矢茵嗖的縮了回去,“跟你們做筆交易的原因。就不知你們有沒有興趣。”
“交易?哈哈,”阿特拉斯幹笑兩聲,“我是正經的生意人,當然對正經買賣感興趣。你,還有你們,幹站着幹什麽?端水倒茶都不會麽?沒得被人說咱們沒禮數!去、去!明昧小姐,請——”
他們進了船長室,阿特拉斯作色道:“該死的家夥,弄得這麽亂,還要人活不?”他幾步上前,将堆在桌上的雜物收起,統統扔進旁邊一只箱子裏,又抓起一塊布抹凳子。
有船員可憐巴巴的站在門口說:“那是我的衣服。”
阿特拉斯擦完了,順手從窗戶裏扔進大海,拍着手說:“請坐。端水呀,愣着幹嘛?”
明昧從容坐下,矢茵則貼着門口坐了,随時準備奪門而逃。阿特拉斯坐在明昧對面,掏出煙來遞給明昧:“您來根?”
“我在的地方都必須嚴格禁煙。”
阿特拉斯只得把煙夾在耳朵背後,朝她豎起大拇指。“有魄力!既然二當家都來了,是不是表示咱們現在已經是階下囚了?”
“我是獨自前來,所作的也與執玉司無關,”明昧擡起雙眼,深深看進阿特拉斯的腦子裏,“我現在說的話,完全不代表執玉司的立場,你懂麽?”
“呃,”阿特拉斯揉着眼睛說:“你是說——呃,讓我想想——你終于幹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毅然絕然地站到人民群衆這邊,跟那丫頭的老爹一樣,光榮叛逃了?”
“我老爹不是叛徒!”矢茵操起凳子扔過來,阿特拉斯腦殼一縮,砸爛了他身後的定位儀。
“嘿,嘿,好姑娘,冷靜點,我不是那意思……”
矢茵鐵青着臉坐到桌子旁邊。
“我不是叛逃。”明昧神色不改。“你知道特別執行權嗎?”
“特別什麽?”矢茵問。
阿特拉斯沉思片刻。“你不會告訴我你有特別執行權吧?”
“我有。”
阿特拉斯往後倒,靠在靠背上用力伸個懶腰。“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特別執行權,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超越一切的無限授權。”明昧說,“你父親就是第一位獲得此項權利的人。”
“是嗎?那是很厲害的授權咯?”
“厲害個屁!”阿特拉斯插進來,“我讨厭這個,特別讨厭你這樣的美女來出任務!啊,我的頭都開始痛了!”
“這東西有兩層涵義,”明昧耐心地給矢茵解釋,“首先,我獲得的授權超越執玉司權限範疇,你說這很厲害,非常正确。我能調動的資源已經提升到國家戰略級別。第二,國家不會承認。”
“國家不承認,什麽意思?”矢茵遲疑地問,“我老爸就是因為這個而被稱為叛徒?”
“不,你老爸的問題要嚴重得多,現在不是說他的時候!”阿特拉斯一口把她頂回去。“特別執行權這玩意兒可不是什麽好貨,擁有它的人都不得好死——你是自願,還是被迫的?”
“我申請了兩年,終于批準。這還要感謝你們二位在海港市的表現,才讓首長下了最後的決心。”明昧向他和矢茵微笑點頭,表示感謝。
“真是活見鬼!”
“為什麽不得好死?”矢茵問。
“看你老爸就知道了!有這種特權的人都是不要命的,你懂嗎?你竟然上了我的船,那不是把黴運也帶上來了?我該請你自己下去,還是按中世紀高貴的海員禮儀,讓你走跳板?”
“跟我合作吧。”明昧誠摯地說,“你相信不會拒絕的。你是個明白人。”
“哈!你真高看我了!謝謝,所以我決定讓你光着身體走跳板。”
明昧和阿特拉斯都不說話了,相互對視。阿特拉斯縮在椅子裏,眉頭緊皺,兩根指頭不停撥弄嘴唇;明昧雙手放在桌子上,正襟危坐,目光如炬。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打得嗤嗤有聲。
矢茵問了兩遍,還是無人回答。某種奇特的表面張力把她擋在了外面。好得很,三個人,三個心思……她嘆口氣,轉身出了門。
過了幾分鐘,阿特拉斯突然叫道:“不好!”
砰!窗戶被一股高壓水龍沖開,阿特拉斯雖然提前跳起身,還是慢了半拍,被水龍沖得滾翻在地,腦袋在牆上撞得咚咚響。
明昧還是不動。
水龍沖了足有一分鐘才慢慢停下。房間裏的積水都漫過了膝蓋。明昧卻還是不動,任絲襪短裙就那樣泡在水裏。矢茵從窗戶裏鑽進來,問:“現在想好沒有?”
“想好了、想好了!謝謝你,好姑娘。”阿特拉斯爬起來,腦門上的水嘩啦啦往下淌。他雙手撐在桌上,用力往前傾,對明昧說:“把你的條件說出來吧!”
“組織只想要回‘呂’。至于什麽時候,倒無所謂。我知道之前你們見誰去了,達斯坦不好對付吧?你們跟他達成什麽協議,我完全不關心。我只要‘呂’。”
“這麽簡單?”
“你要明白,執玉司成立至今已近一千三百年。這麽多年來,‘呂’一直沒有旁落他人之手,已經成為執玉司存在的理由和信念。然而說到聚齊四玉,組織上卻又沒有那麽大的能力。所以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原則,我們只需要拿回‘呂’,各級領導說得過去就行了。你要真把四玉都拿給我,我還犯愁沒辦法保護周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執玉司還想繼續混下去呢。”
“嗯,這理由倒挺符合組織原則的。”阿特拉斯把濕發攏到腦後,看看矢茵,又看看明昧。“你自己的條件呢?”
“組織只想要回‘呂’。”明昧一字一句地說。
阿特拉斯又看矢茵,矢茵輕輕點頭。他咬着牙說:“好!那麽你能拿出什麽來交換?”
“‘黃’的下落。”
“要我怎麽信你?”
明昧沾了點水,用手指在桌子上寫下“馬爾傑拉”四個字。
阿特拉斯急速搓着兩手,興奮的話已經湧到嘴邊,出來卻變成:“嘿,你随口說說,我們怎麽知道真假?這個名字我就從來沒有聽過。”他往後靠,把雙腳擱在桌上。
“相信你也知道,追逐黑玉的人雖然多,但是當今世上,真正有實力的,只有神聖軍團、薩拉丁之翼和我們執玉司。”明昧不緊不慢地說,“而這三家走的路子各不相同。這些年神聖軍團和薩拉丁之翼搞得風生水起,你們看執玉司好像偃旗息鼓,卻不知我們已經大大跨前一步,也許已經接近黑玉的真相了。”
“哈、哈!”阿特拉斯幹笑兩聲。但是在跟明昧對視了片刻後,他老老實實把腳放下來,重新坐好。
“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阿特拉斯。事情到最關鍵的階段了。你想坐視機會溜走,那也由得你。”明昧作勢要站起身走,阿特拉斯立即叫道:“我信!二當家的話,我怎會不信?哈哈!不過,你真知道那地方的确切位置嗎?”
“我們已經通過衛星,定位到厘米級。”明昧說,“它就在馬裏亞納海嶺附近……”她不說了。
阿特拉斯一拍桌子:“好!你要怎樣才肯說?”
“我當然不會說。”
“那——”
“聽着,那地方我沒法一個人上去,受制于國際法約束,執玉司也沒法把力量投射過去。所以我需要你們幫忙。等我拿到了‘黃’,就跟你們交換‘呂’,完事後一拍兩散,從此再無瓜葛。你們意下如何?”
“從條件上來看,似乎還蠻公平。”阿特拉斯裝模作樣地沉吟片刻,看向矢茵。“你覺得怎樣?”
“無所謂。”矢茵聳聳肩,“反正‘呂’本來就是執玉司的,物歸原主,我不吃虧。”
阿特拉斯點點頭,又轉向明昧說:“那現在開始,你就算是跟咱幾個耗上了?”
“還請關照。”明昧笑。
“唉,我就不愛看你笑,笑得讓人心驚肉跳。”阿特拉斯朝矢茵努努嘴,“要是我們合作愉快,她呢?”
“在這間屋子裏的,都是合作夥伴。所以在來之前,我第一次動用特別執行權,就是撤銷對矢茵妹妹的一切指控。”
“你這個女人啊,唉——”阿特拉斯站起身,攤出手,明昧毫不遲疑将手放在他手心。
“喲,滑滑的。別多心,我只是奇怪,你是怎麽收拾人的?”
“謝謝。我一向只用頭腦。”
兩人一起看矢茵。
“來呀,丫頭,你沒聽見這位姐姐說,已經把你洗的比剛生下來的羔羊還要純潔了?”
矢茵煞白着臉,說:“我總是有種感覺,會被你騙。現在又多一個,我豈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死丫頭!”阿特拉斯扯她過來,三只手緊緊疊在一起。
“我要知道父親的真相。”矢茵說。
“我要‘呂’。”
“我要……媽的,我還真不知道究竟要什麽,看着辦吧!”
阿特拉斯說完,用另一只手又覆在矢茵手背上。“這就算是合作了。我這人平時嘻嘻笑笑,打打鬧鬧,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不過一旦說到正事,那就容不得半點渣子了!”
他的臉很罕見地沉下來“尋找黑玉之事,已歷經千年,其艱難困苦之處,非常人所能想象。精誠合作才能金石為開,我會坦陳相待,也望諸君不要有所保留。首先第一條——在我的船上,只許穿泳衣——噢!”
他被矢茵恨恨踩了一腳,明昧則不動聲色的擰腫了他的手腕。兩個絕情的女人往外走時,阿特拉斯忍痛叫道:“嗨,等、等等!你說第一次行使特別執行權,那意思是還有第二次?”
明昧說:“你真聰明,倒提醒我了。”她拿出一只小型對講機。“黑鯊,黑鯊,這裏是信天翁。任務達成,你們可以返航了,重複,任務達成,你們可以返航。謝謝!”
“明白。黑鯊按計劃返航,2分鐘後進入靜默狀态。根據保密法确認的免責授權書已送至指定地址,下一次申請需要重新獨立确認特別執行權。祝一切順利。”
“能請你幫我一個小忙嗎?”
“非常樂意。”
于是明昧轉頭對阿特拉斯說:“嗨,來見見送我來的朋友。”
一開始,并沒有什麽特別。阿特拉斯和矢茵走到甲板上擡頭張望。天空澄淨得一絲兒雲都沒有。太陽離海平線已經不遠了,但缺少雲層的呼應,顯得格外孤單。
沒有直升機,也看不到高空飛機的反射光,她在故弄玄虛?阿特拉斯又往海面看去。像是風也怕了這娘們兒,此刻連桅杆上晾的亂七八糟的衣服褲子都吹不起來,海面看上去異常平靜——
也不是很平靜。距離漁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有許多氣泡汩汩地冒出來。十幾秒鐘之後,海面像煮開了一樣沸騰。阿特拉斯還沒來得及吼出來,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海面被狠狠地擊穿了!
一艘全長超過76米的常規攻擊型潛艇像發情的座頭鯨一樣沖出海面,船頭最高距海面近30米。它那超過2300噸的巨大身軀擋住了太陽,陽光在它身上勾勒出刺目的金邊,像一面鋼鐵之牆橫在空中——
“沖擊抵抗!”這個時候,一束神聖的陽光從潛艇前側防護靜音隔板間的空隙射過來,投射在船長那蒼老的腦袋上,奇跡出現了!
船長莊嚴的吼道:“全員準備……”
轟!
巨大的濺射浪卷過排水量還不到120噸的漁船,全員準備有個屁用!有三個人尖叫被卷入水裏,另有五人在船艙裏撞得頭破血流。阿特拉斯和矢茵死頂着越過船舷的第一波浪頭,直憋了将近一分鐘,才重新冒出水面。
“哦——向你致敬!我謝謝……呸呸!謝你!”
阿特拉斯扯下纏在腦殼上的海草和塑料袋,向那急速下潛的鋼鐵鯨背放聲狂叫:“謝謝你沒有擊沉我們這些賤民!”
黑暗中,有人在刻意壓抑呼吸。
“你很緊張?”矢理問。
“沒有,我只是不太習慣這氣氛。”葉襄偷偷往矢理身旁靠近了點,低聲說,“我還是很困惑……”
“嗯?”
“沒想到我會被授權參與……”
“這是組織上的信任。”矢理看了看表,又說,“山城市的監視網已經全部撤回了麽?”
“這事六號在處理,估計今天之內應該完成。可我不明白,安蒂基西拉信號就是從那個方位發出的,神聖光輝軍團的人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就跑到那裏去,為什麽還要撤回?如果堅持觀測,說不定……”
“別說了。這是上頭的意思。”
“上頭?”
“不要猜,不要妄想,更不要深究。懂麽?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葉襄沉默了一陣,說:“我明白了。你的壓力一定很大。這次失敗的責任在我。無論是前期策劃,還是後面一連串的指揮,我都太輕敵了。你把指揮權交給我是出于信任和培養。等一下我會主動承擔,相信組織上不會太為難我——總之你不要跟我争!”
“沒有人要跟你争。”
“呃?”葉襄看了眼矢理,他淡淡地說,“責任就是責任,不需要争。”
這個時候,房間內突然一閃,接着某種低沉的、類似大功率電源開啓似的嗡嗡聲傳來。牆上兩面顯示器亮起來了。葉襄忙坐直身體,不敢亂動。
“量子通訊同步時間,還有90秒。”一個優雅的女聲傳來。作為理論上不可被劫持及竊聽的通訊模式,量子通訊需要的同步時間遠較一般通訊長得多。屏幕上一片混沌,相隔幾百公裏的3個量子通訊點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交換量子信息,以達到傳輸視頻的同步級別——這個難度,用十號的話說,大致相當于讓1500萬只足球一起跳動,而且頻率、力度、甚至商标牌子的朝向都完全一致。。
這次會面非同小可,組織的最高首長将親自出面。簍子捅大了,誰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處罰。偏偏量子通訊機的低頻噪音讓葉襄渾身發毛。該死,等一下問到自己時,可別出什麽差錯。這個責任必須自己頂上去,不然矢理就……
“量子通訊同步時間,還有10秒。”
矢理站起身來,葉襄忙跟着他站起身,快速整理着裝。
“5、4、3、2、1……同步完成。”
那一瞬間,葉襄身體一顫,好像被輕微的電了一下——在這7×7×7m大小,用鉛鋁合金完全密封的空間裏,某個嚴重違反自然規律的量子場被建立起來了。
右邊的屏幕裏出現了一個人,但他的臉被刻意模糊,看不分明。當他向在場兩人點頭示意時,矢理和葉襄一起起立、敬禮。
“請坐。”來者說。他的聲音低沉有力,有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那麽,黑玉沒有被取走,已經被證實了?”來者沒有客套,直接開門見山。
“是。”矢理回答,“102在背包裏留下字條說明情況,我們也通過港署與銀行方面溝通,證實102離開時,重新申請了一項十年的最高級別服務。同時也間接證明前任執玉使矢通的确有叛國行徑。”
葉襄小腿肚子拼命顫抖,偷偷看了看矢理,他倒是面色如常。
來者不鹹不淡地說,“關于矢通,在情況最終明了之前,不能簡單地視作叛國——矢理同志,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在這件事上不必走得太過。不過此次失敗,導致國家和組織蒙受巨大損失,你打算怎樣承擔責任?”
葉襄剛小心地說了聲:“我……”
矢理大聲說:“所有責任由我完全承擔。執玉司的其他同志沒有任何問題。他們非常不錯,雖然年輕,但已經逐漸成熟起來,特別是二號、三號和五號表現突出。我希望組織給予他們更多的信任和支持——”
“矢理同志,”來者打斷了他,“你認為,出了這麽大的事,執玉司還有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嗎。”
葉襄心猛的一跳,頓時喘不過氣來,雙手痙攣似的抓緊了大腿,卻一動也不敢動。
“執玉司自重新組建以來,出了很多事,組織上壓力一直很大。”來者說,“2004年的事件,國家蒙受巨大損失,而且其影響至今未完全消除。這是上個月地質科學院深海研究所提供的一組數據,看看吧。”
屏幕上出現一張三維海床結構圖,藍色基調中間,用紫色勾勒出一條長約1000公裏,深達5千米的海溝。紫色漸漸加深而近于紅色,海溝也有逐漸向外擴展的趨勢。
“阿戈琉斯海溝……”矢理輕聲說。
“是的。自從2004年的大地震後,這道裂紋海溝出現後,就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目前其寬度已比6年前增加了14%,而深度更是增加31%。按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太平洋中心在5年內發生另一場巨大地震和大海嘯的概率,幾乎超過70%。”
來者頓了頓,說:“雖然并不能肯定,這場災難是由于矢通所謂強行打開通道而造成,但當時他的确在中心點,并且向下鑽探了430米。我們可能不得不認為,這場災難是給人類的警告。也許我們還沒有做好探索傳說中超級文明的準備,也許矢通同志留下‘呂’,就已經想到這個問題了——矢理同志,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是。”
來者嘆口氣,拿起一張紙,說:“那就好。根據組織的一致決定,授權我做如下宣布……”
葉襄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時,矢理突然說:“懇請組織給我幾分鐘陳述,事情有了新的發展,執玉司的工作重心可能要做出重大調整了。”
“不必了。等我宣讀完畢,就沒有執玉司了。”來者用行政官僚特有的腔調說,“好吧?矢理同志。下面我宣布……”
“實際上,是突破。”矢理不依不饒地說,“我們發現的情況,可能将事态引領到另一種更為平和的,卻更具可操作性的狀态。請給我幾分鐘,我保證就幾分鐘。這之後,我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安排。”
葉襄奇怪的看他。新的發展?為何自己一點也不知情?
來者煩躁地把那張紙翻過去翻過來看了半天,終于還是放下。他往後靠,不悅地說:“盡量簡潔。”
“是。先來聽聽十號的最新研究。”
左邊的屏幕突然清晰起來,顯出十號那光禿禿的腦袋。他顯然不知道自己已成為焦點,仍埋頭看電腦,直到矢理說:“十號,由你來介紹新情況。”他才啊的一聲擡頭。
幾個月不見,葉襄覺得十號又老了十歲——雖然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他頭頂和下巴都光溜溜的,唯獨兩根眉毛又長又白,把他本來就小的眼睛幾乎遮住。他看見葉襄,先向她招手,小眼睛擠來擠去。葉襄拼命向他使眼色,他才咳嗽兩聲,說:“嗯嗯,情況是這樣,我們認為……呃……黑玉可能牽涉的是另一種文明。”
“這個問題不是早就确認了麽?”葉襄一見到十號就安心多了,不覺插嘴道,“超級文明的産物。傳說中的萬神沉睡之地很可能就是這個文明的遺跡。但它已經消失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還存在。”
“的确是超級文明的産物,”十號說,“僅僅是它恒溫這一屬性,就絕不是現代科技能造得出來的。根據長達21年的測定,不論在任何環境下,它的表面溫度始終維持在303.16K,也就是30.16℃,正負不超過0.000009K。它的內部似乎有某種恒溫維持系統,但是經過各種光譜照射及磁核檢查,都無法穿透其表面。呃,說到這裏,我們正打算做另一組測試,以音頻共振……”
來者禮貌地敲了敲桌面:“十號,請扼要介紹你剛發現的情況。”
“哦……對,先說正事……好吧,你們來看看這段視頻。”
畫面上出現了一棟樓房,鏡頭在高速前進後退,不停晃蕩,直到背景裏有人驚呼一聲:“在那裏,推上去!”鏡頭終于找到了目标,并快速推上去。
從此刻起,視頻被減速了,焦點定格在一面巨大的凸鏡上。幾秒鐘之後,鏡面中央裂開一道口子,下一個瞬間,猛的破裂成千萬塊碎片。每一個碎片都高速旋轉着向外噴射——碎片之後,一個女子的身影出現了。
葉襄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視頻,不過再次以如此慢的速度觀看,她還是被深深震撼了——150多米的高度,真要摔到地下連渣都撿不起來,102竟然毫無任何猶豫地跳出,這份膽識和果決她自認萬萬達不到。
畫面一幀一幀往前走,102漸漸穿越碎片,徹底飛出大樓。她的身體展開得很充分,表明即使在這自殺式的關頭,她對自身的控制仍然很好。她有意識地向下撲,這個時候,一道黑影從上方墜下,畫面立即停止。
“X。”十號打心底發出一聲嘆息。
“什麽?”葉襄莫名其妙。
畫面逐級放大,漸漸的,一個年輕男人的面孔清晰起來。葉襄立即說:“我認識這個人!在山城的時候,就是他和102一起從房間裏跳下,并且駕車逃走,春霆號當時記錄下了他!”
畫面縮小,收到屏幕左上角,同時春霆號那晚拍到的畫面也出現在它下方,果然是同一個人。十號聳了聳肩:“我想你未必認識。來看看這個。”
屏幕上出現了一張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個哥特式建築內部,寬闊的大廳,圍坐着一群西裝革履的人。葉襄快速掃過一張張略顯模糊的臉,驚訝地說:“我看到愛因斯坦了。”
“是,不過你肯定不認識其他人。這位是海因策,這位是波爾,在他旁邊是他的戰友馬克思·波恩,還有沃納·海森堡、R. H. 福勒。坐在愛因斯坦旁邊的是亨得裏克·洛侖茲,電磁學元老級人物,他的旁邊是居裏夫人。愛因斯坦的堅定同盟薛定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