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
層級岩石?”
“你在裝傻?”
帝啓委屈地舉起手:“你看像嗎?我真記不住了,唉,最近連短期記憶都常常丢失,真讓人絕望!”
矢茵這才發覺,跟自稱有記憶喪失症的人說話,比與精神分裂症患者交流更加困難,還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們是什麽人?”帝啓四處看了看,吃驚的壓低聲音。“哦,他們不是人……”
矢茵想起剛才那樣吻他,臉上火辣辣的燙,心中更是打翻了五味罐。腳鏈一陣亂動,提醒她問問為何帝啓認為他們不是人,她卻沒聽見。她摸到唇邊,那裏還留着帝啓的餘溫。
“嗨!”
她正想着,帝啓在不遠處喊:“嗨,嗨!這兒!”
矢茵走到他跟前,只見石壁上有個低矮的洞穴,一直通向幾十米下方的大海。帝啓拉過她的手:“走,下去瞧瞧。”
他倆手牽手往下走。洞內沒有人工開鑿的路,腳下崎岖難行,還得時時防備頂上凸出的石頭。要順利走下去,需得手足并用才行。矢茵要抽回手,帝啓卻說:“你玩過兩人三足游戲嗎?”
“嗯?”
“下面這段路陡峭難行,我倒沒什麽。但你的體力弱,咱倆憑三只手,怕是不能走下去。”
“誰說的,走!”
當下帝啓在前,矢茵尾随。路雖然艱難,但以兩人的身手,還是毫不費勁就下到海邊。矢茵說:“怎樣?”
帝啓笑笑:“很不錯。來瞧瞧這裏,多麽壯美的海景!”他繼續拉着矢茵,沿着沙灘往前一直走到水漫過腳踝才停下。這是一片寬約五十米的石臺,略低于海面,因而罕見的堆滿了沙粒、火山石和破碎的珊瑚,現出黑白相間的顏色。
他倆往前看,從這裏到極遠處的海平線之間,連一只鳥都沒有。深藍色的大海占滿了整個視野的一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的背脊,随着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看得久了,真讓人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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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跟瑪瑞拉一起來的,還記得嗎?瑪瑞拉要嫁給凰王,求你幫忙的,記得嗎?”良久,矢茵忍不住問。
“不記得,也不想知道。”
“為什麽?”
“我怕。”
“怕?”
帝啓指指自己太陽穴:“我怕再一次醒來時,腦子裏一片空白。”
“會嗎?”
“會,一定會。一定會!我能感受得到,就在不久之前有人襲擊了我,那是一種……一種……嘶……”他痛苦的皺着眉,半響才說,“我完全無法抵抗、無法控制,甚至無法逃避的攻擊。攻擊之時,我似乎記起了所有的事,卻又似乎忘記了所有的事……唉,所以暫時,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不知道,也許就不會忘記。不明白,也用不着擔心了。”
帝啓一屁股坐下,就坐在海水裏。他還是不放開矢茵的手,矢茵不得不跟着蹲下。兩個人還是不看對方,各自望着大海出神。藍色的、溫暖的海洋一直向前延伸,一直一直延伸,直到極遠的盡頭,與無邊無際的天幕融為一色。
矢茵說:“多麽好看的大海。奇怪,我總覺得見過這一幕……”
“大海總是讓我神魂颠倒,也總讓我心驚膽顫。”
“這兩種情緒能混在一起?”
“哈哈,當然。美麗的事物通常比較危險,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
帝啓抓了一把沙礫,看它們從手指間漏走,說:“多數的無論多麽美,也會被歸于平庸之列。所以美麗的總是少數。其實美麗并不危險,危險的是圍繞在它周圍,觊觎它的那些事物。世上的事情往往異常簡單,卻總是被人弄得無比複雜。走過那麽多歲月,那麽多波折之後,回頭看,僅僅只是兜了一個圈子罷了。兜啊,兜了一個又一個圈子,每一件相同的事,每一張相似的臉,每一個死去的人……”
矢茵轉過頭看帝啓。他的臉還是那麽俊朗,但明顯蒼白了許多。雖然沒有皺緊眉頭,卻也沒有松開,眉宇間鎖着深深的、難以描述的憂郁。
真奇怪,這種憂郁的氣質,她只在阿特拉斯身上見過——這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帝啓,又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帝啓——他還未能從剛醒來時的迷茫中清醒,卻又陷入更大的迷惑之中。他壓抑着某種情緒,壓抑得那樣強烈而痛苦,是以在哪裏醒來,面對怎樣的困境,對他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這是一種絕望,矢茵想,一種自己無法理解、不能體會、甚至連想都不曾想過的絕望。
她看着看着,心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傾身上前,把頭靠在他的肩頭。
“聽說,你到尼泊爾去了。”
“是啊。”
“為什麽你不來找我?以你的手段,執玉司根本攔不住你。”
帝啓嘆口氣:“他不是在你身旁。”
“他?”矢茵耳朵後的頭發一下豎立起來。“阿特拉斯?”
“對。所以我不能找你,哪怕一丁點兒線索也不能碰。”
“為什麽?你就那麽怕他?”
“也不是怕他,就是、就是不能見他。你要問我原因,唉,我也不知道啊。”帝啓惱火地挪動屁股,換一個姿勢坐。
矢茵想起他在地下管道說的話,喃喃自語道:“一旦見面,你們其中一個就會死?”
“是。”
“可,其實我跟他連一面都沒見,直到海港市才……”
“是、是,我知道。但他跟你聯系,而那種聯系方法也是我可能會采用的。所以我……唉!”帝啓由衷嘆了口氣。“我倆的想法始終是一致的呢……”
他看看莫名其妙的矢茵,尴尬地笑笑。“算了,別想了。我現在的情況很糟糕。”
“糟糕?”
“對。我已經沒辦法把失憶和失去意識分開了。通常,這意味着兩種情況——那麽突然想起所有的事,那麽徹底失憶,再一次……”
他頓住,矢茵脫口而出:“再一次頭腦一片空白的醒來?這種事難道發生過許多次?”
“是的。”
“這不合邏輯啊?”
帝啓靜靜地看她。
“呃,如果你完全失憶,又怎能知道這……這種……這種感覺?”
“不知為何,偏偏這事我能肯定。我已經完全失憶許多次了,許多許多……許多次了。”
“……汝需謹記……”
帝啓像屁股上挨了一刀,噌地跳起身,連退兩步。“你說什麽?”
“啊!沒,我也不知為何會想起這句話……不對嗎?”矢茵見他臉色凜然,說:“我不是故意的。”
帝啓的臉僵硬了半天,慢慢露出笑容:“對,很對!真是太神奇了,剛才我心中,想着一模一樣的話。不過顯然在失憶期間我錯過了一些事,但是沒有錯過最好的。”
“哪件最好的事?”
帝啓快步走上前,趁矢茵反應過來前,在她唇上輕輕一吻。“這個。”他的眼睛離矢茵不到十厘米,看定了她,低聲說:“你是第一個讓我刻骨銘心的人。”
怦怦怦、怦怦怦!是腳鏈在敲打嗎?哦不,是自己的心跳聲,确切地說,是血液沖入大腦,收縮和擴張壓急劇升高,血管的膨脹在耳膜裏造成的回音。矢茵呆呆地站了半天,開口第一句話卻是:“你确定?”
“偏偏……”帝啓說了半句就說不下去。
“偏偏這件事你就是能肯定?”矢茵幫他接上。
“我知道你不會信的,我也的确拿不出任何證據……”
矢茵知道自己現在臉比猴子屁股還紅,當即爽朗地大笑,一面猛拍帝啓肩膀:“沒關系沒關系!這種事怎麽可以證明?哈哈哈,沒事沒事,茵姐罩你,哈哈……”
“唉,你果然不信。”
“不是不信,”矢茵總算稍微鎮定了點,轉過身去望海。“這種事,怎麽可以證明呢?也許下一秒鐘,你就失去記憶,連這幾句話都不記得了。”
她覺得唇上還印着帝啓的溫度,伸手輕輕抹了一下。唉,這惱人的溫度……
帝啓在她身後焦躁地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将腳下的沙礫、碎珊瑚到處亂踢,踢得水嘩啦了的亂響。過了好久,終于停下。他的雙肩軟軟地垂下,整個人好像矮了一頭,氣餒地說:“你說得對,真沒有辦法。我連下一秒會在哪裏醒來,還能不能醒來,都不能确定。我讨厭這感覺,我恨!可我……我……我真的不想忘記你……”
他忽地一把抓住矢茵雙臂,抓得那樣緊,矢茵痛得倒抽口冷氣。帝啓湊近了她,急切地說:“你還記不記得,在下水道的時候,我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什、什麽?”
“我對你說的話!”帝啓拼命搖她,“忘了?”
“等、等等,讓我想想!”矢茵趕在被他搖散架之前掙脫開,皺眉想了半天,遲疑着說:“是不是要我——要我和你立場一致?”
“對!不要輕易相信你聽到或看到的,更不要相信那個人。今後的路會非常艱難,你必須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那個就是阿特拉斯?”
“不錯!”
矢茵撅起嘴巴。“我憑什麽要相信你而不是他?”
“我喜歡你。”
矢茵面紅心跳地怔了片刻,叫道:“這能成為證據嗎?!我再蠢也不會用感情來衡量一切啊!”
“可是……”
“好了,別說啦、別說啦!讓我冷靜一下!”矢茵受不了這個情聖,擺手阻止他。她抱着腦袋,深深吸氣。“這些事我自己會掂量,該信誰該不信誰,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
便在這時,忽聽頭頂上有人大聲喊道:“阿亦——冽冽薩!”
幾乎有兩百個聲音同時應和:“叻亦!”
撲啦啦,兩人眼前一黑,只見幾千幾萬只鳥被驚得從洞中飛出,黑壓壓如雲一般朝兩人沖來,既而翻滾着向上飛去。
“怎麽了?”矢茵一手抱頭,一手拼命拍打要撞到她身上來的鳥。
帝啓臉色一沉。“上去看看!”
兩人跑上平臺,矢茵仰頭看——呀,不知什麽時候,頭頂巴掌大的天已呈青綠色,洞穴裏迅速黯淡下來。太陽正在飛也似的逃遁,石臺上的人開始蠢蠢欲動。大多數人都丢了手中的東西,有些癡癡呆呆地仰望天空,也有的匍匐在地。他們蒼白的皮膚在暮色裏愈發刺眼,呆板單調的動作也讓人寒毛倒豎。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夜裏變身的狼人。
“阿——亦冽冽薩!”石壁最上方某處洞穴再次發出一聲悠長的呼喊,所有人立即擡頭看。那洞口隐隐出現一道白色的影子,呼喊道:“阿——亦冽冽薩!”
在影子的召喚下,所有的人圍聚在一起,最裏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矢茵踮起腳尖也看不清在做什麽。帝啓低聲說:“我不喜歡這個……我們最好馬上離開。”
“也許是他們的一種祈禱?”
帝啓還沒說話,中央發出一聲啼哭,人群一陣騷動。有人高高舉起一個嬰孩,說到:“必喇跋坨尼!必勒!”
人群默不作聲地讓開一條路,那人舉着嬰孩莊嚴地走出來,向洞窟外面石臺走去。石臺下方就是大海。嬰孩哭泣着,掙紮着,一群鳥在石壁頂端盤旋、嘶叫,好像在等待晚餐。
人群始終保持絕對的沉默。
這沉默真讓人窒息。
“他要做什麽?”
“很顯然,這是一種祭祀。他大概——啊,你做什麽?”帝啓伸手去抓,卻晚了一步,矢茵已發瘋似的沖了出去,邊跑邊狂喊:“住手!”
矢茵幾步跳上石臺,向那人沖去。還差着三米遠,那人莊嚴宣布:“必勒!阿坨尼!”手一放,嬰孩往下墜落。矢茵不顧一切地猛撲,一把抓住了嬰孩的腳!
可是她沖得太猛,整個身體都探出石臺,頓時頭暈目眩——幾十米之下黑藍色的大海正瘋狂翻騰着、咆哮着,大浪卷起無數白色泡沫不要命地撞上石壁,打得似乎整座山都在瑟瑟發抖。
要掉下去了!
矢茵放聲尖叫,驀地腳踝一緊,帝啓從後方死死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扯上來。矢茵緊抱着那嬰孩,癱軟在地。嬰孩已經吓昏過去了。
那人站在矢茵身旁一動不動,顯然這狀況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他回頭看,族人也都呆呆傻傻地站着,沒有任何反應。帝啓俯下身,在矢茵耳邊輕聲說:
“把孩子給我。”
“你、你要做、做、做……”
“你不可能救他一輩子,但是現在我得救你。把孩子給我,馬上!”
矢茵被他的目光所迫,不由自主松開了手。帝啓抱過嬰孩,跑下石臺,将他交給一名女人。他又立即跑回,把軟成一灘泥的矢茵扯起來:“跟我走,鎮定點。”
“我、我、我腳軟、軟……”
“你要是倒下,我會在你後面踢你屁股。”
他們剛下了平臺,聽那高處的人大聲喊道:“阿叻亦!阿叻亦!”
“叻亦!”
突然之間,這群呆板木讷的人,就變成了行動敏捷的猴子。他們發出吱吱吱的叫聲,從石壁上、洞穴裏、石臺頂端紛紛往下跳,高舉雙手,向兩人沖來。
帝啓在矢茵屁股上用力一拍。“跑!”
力氣重新回來了!兩人發足狂奔。轉過山崖,跑出一道天然的石拱門,就到了內側山體與外側山壁的交界處。矢茵記不得是從哪條路上來的了,叫道:“往石柱上跑!”
他倆縱身跳上一根連接山體與外壁的石柱,放眼望去,前後不只有幾千幾萬根這樣的石柱,有的粗得直徑幾十米,有的細得只似一根樹枝,還有的仿佛小葉榕樹,伸出無數細枝。有些地方石柱累累疊疊聚在一起,成為無法穿越的石牆,有些地方則大面積垮塌,形成巨大的空曠地帶。
最遠的盡頭,夕陽正徐徐降下,陽光在縱橫交錯的石柱上勾勒出無數金色的邊,像一道穿越時空的光之隧道,看得人頭暈目眩。
往哪兒走?這問題再容易不過了——只要能避開身後兩百個發狂的家夥就行。矢茵是跑酷高手,帝啓身手只有更好,當此生死關頭,都豁出去了。逢溝跳溝,遇坎爬坎,在水管粗細的石柱上跑過,利用兩根石柱反複彈跳,下落超過十米,或是兩人協力爬上三十幾米的高處,統統不在話下。
只是火山岩石的堅硬程度遠超過矢茵想像,粗糙的表面更像無數利齒,沒跑多久,就被挂出十幾道口子,腳底更是痛得要死。再跑一陣,裹腳的皮囊就被刮得粉碎,她赤腳在岩石上幾乎無法站立。前面的石柱在兩米開外,帝啓毫不費勁地縱身跳過,矢茵一用力,腳心驟然劇痛,一下跌坐在地。擡起腳看,血流入注,一時看不到究竟有幾處傷口。
“我、我跑不了了!”
帝啓一下站住腳。
“你自己跑吧!”矢茵想起就在今天早上,瑪瑞拉也這樣凄慘的叫過,心中一陣悲涼,叫道:“快跑,別管我了!”
帝啓跳回來,蹲下說:“上來!”
“你瘋了!這地方怎麽可能背着我跑?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帝啓一把扛起矢茵,這下不能跳了,他只能順着柱子,轉來轉去地跑,身後那群家夥立即縮短了距離。其中一些人甚至跑到前面,順着柱子逼過來,俨然要兩頭合圍。
帝啓縱高俯低,避開伸向他的無數只蒼白的手。忽聽矢茵尖叫一聲,兩人從上方的石柱跳下,其中一人抓向矢茵,被她側身一讓,只扯破了肩頭衣服。
帝啓的身體驟然間僵硬。隔了兩三秒鐘,他回過身一扯一帶,那兩人毫無還手之力,直接跌落石柱。他倆的身體在石柱間撞來撞去,撞得啪啪有聲。一直到落入海裏,兩人都沒有發出任何慘呼。
這幾下發生得太快,矢茵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又有一人向她沖來,她本能地叫道:“別過來!不要過來!”帝啓反身一腳,踢中那人腦袋。那人飛出兩米遠,腦門重重撞上一根石柱。
他慢慢向後仰倒,繼而落下石柱。矢茵看得很清楚,他腦門上有個巨大的洞,血和白色的漿液噴湧而出,那雙幹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了。
“別……”
咯咧!帝啓左手将一人的手臂折斷,右手橫掃,指尖劃破另一人的咽喉。那人喉頭咕嚕嚕亂響,喉管裏的氣混合血液噴出,稀裏嘩啦灑了兩人一臉一身。他往後倒去,拖着一名拉他的人一起落入海中。
“住手……”
帝啓連搶兩步,一腳踢在擋在他面前的人胸前,那人肋骨幾乎全碎,哼也沒哼就翻落石柱。兩邊石柱同時有三個人往他倆撲來,其中一個最多只有十歲。帝啓哈哈長笑,手一長抓住最前面那人的頭,用力一推,那人與他身後之人腦袋撞在一起,砰然破裂。兩具屍體靠在一起,一人撐着一根石柱,居然沒有倒下。
那孩子眼中有一絲怯意,略頓了頓。帝啓瞧也不瞧他,發足踢他腦門——突然背上一股大力傳來,矢茵雙腳蹬在旁邊的石柱上,死命将他身體壓下,這一腳便沒有踢出。
“住手!住手住手!”矢茵死抱住帝啓的脖子,雙腿把他夾緊,狂叫道:“你瘋了!你瘋了!他只是個孩子!”
帝啓回頭看她——他不是帝啓!他不是!他要殺人!他全身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發都向外噴射殺氣,他在享受殺戮!
帝啓放過了那孩子,倒退幾步,手往後一探,捏住另一人的咽喉,咯咧一聲,捏斷那人脖子。他又退,咯咧,又捏碎一人的頸骨。他就這樣倒着往人堆裏退去,雙手連探,咯咧之聲不絕,頸骨破裂的人就像熟透的果子一樣往下掉。人群更加瘋狂的湧上來。
矢茵放聲大哭,拼盡全身力氣想要阻止,然而他太強了,太強了,強得根本不是人。漸漸的,矢茵眼前看不清了,力氣也似消融幹淨,血液都凝固凍結。她身體下那人卻愈發像一團燃燒的火,一團即将燒盡世界的地獄之火。
有一絲念頭,此刻冒出矢茵的腦海。與那日面對安蒂基西拉機器時一樣,是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念頭,從己身來,自己卻渾然不知的念頭——不,不是念頭,更像是一個詞、一段話、一個命令……
這感覺實在難以描述,清醒意識下,有一個更加清晰的意識;身體裏面,有一個更加獨立的身體。矢茵不由自主放松了手。顧不上阻止帝啓了,她必須先把這怪異之物壓下去!
帝啓又踢飛兩人,跳上一段狹窄的石柱。石柱上站滿了人,前胸貼後背地排一列,各自抱緊了前面的人,組成人體沖撞器往前沖,務必要将兩人推下大海。帝啓嘿嘿冷笑,一只手頂在最前面那人胸前,驀地爆喝一聲,手臂以人眼無法看清的高速度收回、又爆發式推出,如打樁機一般狠狠撞擊在那人胸口。
那人哇的吐出大口鮮血,他身後四個人也同時鮮血狂噴。力道太猛太純粹了,沿着人體沖撞器一路傳遞過去,衆人向後退去,隊列卻沒有分散。帝啓跨前一步,再一次收回、猛擊!等到第三次擊打之後,鮮血狂噴的人已排到了第十個。前面七八個的肋骨內髒幾乎全碎,有些往肚子裏沉去,更多的則從口中噴出,一時間石柱上滿是鮮血、內髒、碎骨,血腥氣中人欲嘔。
人還在源源不絕地往上頂,婦女、小孩也上了。面對滿地屍骸,他們依然麻木、冷漠。矢茵聞到血腥,想要嘔吐,那念頭趁虛向上湧動,一瞬間摧枯拉朽的撕破所有壓抑的念頭,從她口中吐出——
“阿德拉——七——薩!”
砰!
帝啓正擊出第五掌,隊列終于再也撐不住,轟然向兩側倒下,撞在下面的石柱上砰然作響。他回頭看她,可是頭還沒有轉到位,身體就失去控制,往後躺倒。下一瞬間,黑暗撲面而來。
矢茵坐在血泊之間,抱着帝啓的頭。血把兩個人從頭到腳都染紅了,即使此刻夕陽已經落下海平線,天空一片藍綠顏色,他們倆仍然紅彤彤的。石柱也是紅彤彤的。在矢茵眼中,一切都染上血色,所以她看也不看從兩頭圍上來的人。她輕輕撫摸帝啓額頭的碎發,端詳這張失去意識的臉。
有一點點幾乎難以察覺的悵然。
如果這是阿特拉斯……
但是帝啓又何妨?
在這生死關頭,矢茵莫名地為了兩個男人而傷懷。兩側的腳步聲近了,她把帝啓抱得更緊,唇貼上他的唇,感受他的溫暖,心中異常平靜……
“剌!亦勒!”
遠處有人大聲吆喝,矢茵只當沒聽到,繼續深深的吻着。初吻馬上要變成絕吻,唉,這世道……
過了片刻,矢茵驚異地擡頭,不知何時,那些蒼白得如同鬼魅的人全都消失了。天空已經變成深邃的墨綠色,山壁迅速隐入暗中,稍遠一點的石柱都分辨不清。只有千百年不變的嗖嗖嗖的風聲,和海浪拍打岩岸的轟然聲。
如果不是有滿地的血和屍體,矢茵真懷疑剛才那一幕是夢境。這根石柱的盡頭是絕壁下一片寬闊的石臺,一群侍衛正從石臺朝她走來。當先幾人将殘留的屍體一一推下大海,後面的則忙不疊地鋪上厚厚的草席,掩蓋血跡。
草席一直鋪到矢茵面前,侍衛們都垂着頭,連一眼都不敢看她。他們徐徐後退,重新回到石臺。靠近山壁的地方,一個白色的身影浮現出來。
沙沙沙,那人步履蹒跚地慢慢走來。他全身都籠罩在麻衣後,頭上的布垂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但矢茵立即就認出,正是在那怪異雕像面前喃喃自語的人。
他近了,低聲說:“真是可怕。”
矢茵冷冷地道:“你知道他可怕,就最好小心。”
“不,”那人揭下頭上的布,露出光溜溜的腦袋。他看着矢茵說:“可怕的人,是你。”
稍早之前,就在矢茵說出:“阿德拉——七——薩!”之後,有一些超越人類想象和經驗之外的事情悄悄發生了。
她這句話喊出,規律聲波只傳出大概三十米遠,就因氣流振蕩和能量衰減,變形得失去了聽覺意義上的辨識價值。
但矢茵永遠也不知道,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複雜的聚合體。理論上,它能利用任何形式的能量,當前形勢下,它選擇了被矢茵聲帶激活的空氣波動。在被說出萬分之一秒內,遠在空氣振動消失之前,它就已被完整解碼。當然,即使解碼完成,五個字形成的信息量仍然只有不到12.3KB。它們在接下來的幾百分之一秒內,觸發了兩件重要事件。
首先是帝啓被深度催眠——這是該信息組合的本質內容,它能且只能作用于帝啓,優先級稍稍高于帝啓的自我防衛核心。該信息于11300年前編碼完成,屬于第一季末期,月球基地最後發出的最高級別命令。它的原始承載者在執行之前就已經隕滅,所以帝啓并不知道,也因此完全沒有防備,被矢茵一擊中的。
事實上,以來者的級別,根本無法窺探這道命令的分毫。他只是被帝啓的能量震驚,既而為他如此輕易就被封禁而震撼。但還有他猜不到——此命令适用範疇為整個安蒂基西拉系統。
從廣義上講,安蒂基西拉系統在整個太陽系內三大系統中最為重要,是核心,是基礎,是底層硬件,也是統籌中心。從地域角度講,安蒂基西拉系統的範圍包括整個地月系統,并稍稍延伸至火星軌道半徑內。為了使信號覆蓋如此巨大的範圍,該信息被設計為同時傳輸至三套系統的傳輸信道。
執行時間被耽誤了11300年,安蒂基西拉系統早已崩潰。具有部分承載者智能的信息捕捉不到傳輸信道,便瞬間複制了10萬份拷貝,将它徹底消失的時間又延後了1/20秒。在人類聽來,僅僅是覺得矢茵稍微喊大聲了一點。
量變終于轉化為質變。
那時太陽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線下,月亮卻已升到半天空,隐藏在藏青色的天穹後面。信息在1/20秒時間內搭建了一個體積超過3立方米的矩形體,被月球表面一架掃描器捕捉到了。
這架掃描器多年來一直孤獨地掃描着地球表面。它的頻率并不高,只是因地月間30萬公裏的距離,使其照射覆蓋面被極度擴大,約1/24秒內就能完成一次掃描。當矢茵喊出第一個字,信息剛剛開始解碼時,掃描橫截面距離東島還有1970千米。1秒鐘後,掃描器就進入緊急事務狀态。矢茵把話喊完,帝啓還在回頭,掃描器已定點完成了137次掃描。
信息确認完畢。
一萬多年來,掃描器第一次停止了掃描。這段信息太重要了,放大、過濾幹擾和重構解碼工作又太複雜,讓它幾乎因過載而燒毀。覆蓋它軀體的月面塵埃被熱力驅使,紛紛往上飛揚。
300秒後,掃描器不得不中斷解碼。顯然,信息級別遠超過它的授權,它在海量的信息面前既沮喪懊惱、又欣喜若狂。它試探着查找距離360公裏遠的另一臺掃描器,沒有回音。那家夥大概耗盡了能量,在最近一次“地全食”期間徹底陷入沉默。
現在,怎麽辦?
最後一顆基于安蒂基西拉系統的衛星在七百年前墜毀時,掃描器目睹了它在大氣層上方燒毀的全過程。經歷了第三、第四季的大規模底層清理後,現在整個地球表面以及月球面對地球的正面區域,再沒有比自己級別更高的監視系統了。掃描器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能量儲備——很好。剛剛好。
它向上伸出一只深空通訊裝置。
從它的位置往前看,蔚藍色的地球正在徐徐上升,一大半越過了月平線。中心位置就是信息出現的地方,那是一片蔚藍的、沒有一絲雜色的海洋。其左上方有一條長達兩千公裏的冷鋒雲系。雲系彎曲成兩個螺旋,雲系的間隙下,可以看到阿留申群島。再往上,接近球面的邊緣,一片被冰雪覆蓋的大陸羞澀的露出半邊臉,是阿拉斯加——掃描器被制造出來的地方,它的故鄉。
多麽震撼的景色啊。掃描器發出吱吱的感慨。這畫面在它面前重複了一萬多年,可是從來沒有今天這樣讓它沉醉,沉醉到能量迅速降低,一些構件開始陷入休眠,它也沒有在意。
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越過壯美的地球,掃描器繼續往前看,看向更深更遠的星空。它當然看不到火星了,随着深空通訊裝置奮力突破厚厚的月塵,能量急速衰減,它現在甚至連唯一的目鏡都無法準确對焦了。
但是它知道,在遙遠的地方,火星或土星,或土衛二的軌道上,一定還存留着監視系統。盡管時光流逝,昔日龐大的帝國崩潰瓦解,它們仍一樣默默等待。
哔哔、哔哔——扇形通訊裝置完整展開了!幾乎與此同時,掃描器內部發出急促的警告聲:能量低于最低維持水平,為避免硬體損傷,必須立即進入休眠。
掃描器屏蔽了這條信息,用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力氣,将信息向深空發出。它一連發送了三次,直至能量構件波的一聲輕響,徹底報廢為止……
40分鐘後,位于南非的“平方千米陣列”小組爆發出一陣驚呼。幾乎與此同時,美國波多黎各“微波探測計劃”的機房內,也有人驚慌失措地跳起來。人類歷史上,首次捕獲了非人類文明的電磁信號!
當然,以人類目前的解析技術,根本不能分析出這條深度自我編碼的信號。但對于任何一臺基于安蒂基西拉系統的設備,該信息清晰明了、簡單直接——
授權狀态:授權确認。
授權級別:全系統最高等級授權。
授權承載:安蒂基西拉系統、歐爾菲斯系統、達倫波爾系統聯合授權承載。
授權簽署:以第二為最高神祗的歐爾菲斯與安蒂基西拉聯合系統。
授權描述:月球第301特別掃描載體于1150秒前,觀測并确認一組信號編碼。編碼規格為最高級別,簽發于3560億秒前。确認生成于月球基地。根據信號特征碼,确認為最先及最後的、不可逆轉、不可複制的創造神本體授權。包括但不限于所有與此授權相矛盾之授權即刻起立即終止。包括但不有限于所有與此授權相似之授權即刻起立即終止。
授權內容:未獲取授權解讀。
授權執行進度:授權已被執行。
授權執行者:執行者不詳。
授權執行情況:執行情況不詳。
基于所觀測授權執行,本通告本體如下:
根據316億秒前,卡拉特克隕落時發布的最後申明,該授權最後承載者仍然為莉莉絲本體。計算顯示,此次授權行動由莉莉絲本體發布的可能性為兩千六百萬分之一。
鑒于系統并未收回捕獲并銷毀莉莉絲本體的命令,接收到本信息的所有單位,必須立即自我啓動,捕獲并銷毀莉莉絲本體。該計劃獨立于系統之外運作,具有完整意義上的不可逆轉性,一旦開啓,将不可更改、追蹤、反饋、終止或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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