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奢侈的愛情(1)
高一寒假兩人相處的日子,是那年冬天最冷的時候。
汽車修理廠平時是太陽能加熱水,給修車工洗澡,到冬天水溫凍得吓人,洗澡間都不大有人進去了。可他算着倘若回家沖熱水澡,一來一回浪費陪她的時間,從車底下鑽出來打着赤膊就推門進去。再出來,凍得手指都木木的發麻。
推門回屋,歸曉縮在他的單人床上,裹在被子裏,腳還要伸到暖氣管縫中取暖,看到他馬上撩了棉被:“快進來,快進來。”
等兩人真鑽進同床棉被裏,才發現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他怕她悶,租了電視和VCD機來給她看,那陣子最火的電影就是《Titanic》,她挑來看的就是這張盤。倆人鑽在一床被子裏取暖時,電影裏在放男女主在船頭大風浪中接吻,歸曉窘得不吭氣。路晨靠漆着墨綠油漆的床頭,和她保持半人距離。
“路晨。”
“嗯。”
“學校裏有人特別煩,放學總堵着我,你要在就好了。”
“追你?”
她點頭。
兩人繼續看電視,都是心猿意馬。電視屏幕上男女主角去了裝潢奢華的房間,Rose換上睡衣要求做繪畫模特……歸曉不敢再往下看,又開不了口說暫停:“你不是也會畫嗎?”她輕聲問。
他帶着笑“嗯”了聲:“想幹什麽?”
只想岔開話題……
“不看了,”她略有些僵僵得聲音,撩着他,“不想看了。”
路晨也沒想看下去的心思,摸了遙控器,定格影像轉為藍色VCD待機畫面。他想問她要不要看別的,比如古惑仔什麽的,還有二十幾張盤能給消磨時間。
遙控器在右手上打了幾圈。
歸曉伸手摸他的手臂,發現他還沒回溫:“要不你和我換個地方,挨着暖氣一會兒就好。”被關心的他漫不經心地答着:“不用。”
靠坐的人,俯身過來。
腰被他手握住,隔着毛衣都能感覺他手指的冷。
前胸慢慢被他壓着靠上來,像從她胸口在往出壓着并不豐沛的氧氣,很悶,很……度日如年這個詞用在這兒肯定不對,可她就這麽想的。心跳得要死過去了。
“路晨……”
“嗯。”嘴唇挨上,兩人的碰到一處。
他在親她,真的是在親,從嘴唇到嘴角。
就這麽親了幾分鐘,在寂靜的屋子裏。兩個人都是初吻,都沒把握到底要不要真的張嘴,什麽時候要進一步。可這麽親着,也就上了瘾。
“以後別人追你,說你有男朋友。”
“我有說……”
路晨低下頭用嘴唇去蹭她的,幹燥燥的。
舌頭濕潤,去找她的。兩人滾在被子裏,挨上熱烘烘的暖氣,她被親得迷瞪瞪的,骨頭縫透着酥軟,就想着難怪都喜歡親……當初在操場大楊樹下看見他,誰會想到有天,兩人在個冷飕飕的屋子,擠在暖氣棉被裏,抱着做這種事……
到晚上,修車廠裏剩了他們兩個。
路晨開車去鎮上買了不少魚肉蝦和菜回來。
燒飯的地方鄰着他睡覺的那個屋子,在廠房最角落裏。路晨起初不讓她進去,怕髒,歸曉執意要陪着,他收拾了十分鐘又将角落裏倒剩飯的塑料桶清理了,沖洗幹淨,讓她進來。他就着白瓷的水池子一只只挑蝦仁的泥沙線,再丢去盤裏,剝了殼帶着水珠子的蝦仁晶瑩剔透,賞心悅目。
“你要怎麽炒啊?”歸曉從後邊摟着他的腰,手感真不錯。
“想怎麽吃?”他擦幹淨手,開始摘菜,把稍老些葉片的都扔了。
“裹雞蛋炸吧。”
路晨一笑:“倒真不嫌麻煩。”
歸曉樂不可支:“反正又不是我做。”
煤氣燃起來的小火苗,擁住黝黑的鐵鍋底,從碧青的焰芯跳躍到蒼白泛黃的焰尖,噗地一聲輕響,開大了。路晨半句廢話都懶得說,倒油,打雞蛋。
翌日再過去,修車場裏的人們都眼熟了她,還會點頭招呼。歸曉臉皮薄不好意思答應,小跑過去,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用千斤頂撐高的小面包車下找到他。
他躺在滿是油漬的海綿墊子上,倒是穿了襯衫,袖子撸到胳膊肘上,唇間咬着顆銀色的零件。他嘴唇薄,臉型弧度好,皮膚也白,咬東西的樣子可好看,這麽個動作有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美感。
就是看她的角度別扭,睨着她,左手拿了咬着的東西下來:“去屋裏等着。”
歸曉環雙臂抱着自己的兩腿:“不想去,我就這兒看你幹活。”
“廠房太冷。”
歸曉不甘心進去,可怕他生氣,想了想,無聲地伸出右手,撒嬌似的想要和他拉手。路晨也是無奈,放了扳手,在四處摸着找毛巾,想先擦幹淨手。
“不用擦,我一會兒自己洗手。”
他拗不過她,挪了幾寸,手從底盤下探出去攥她的手指。
兩人悄無聲息地牽了會兒手。
半晌有人搬了一箱子零件過來,歸曉倏地抽了手,跑了。她進他的屋子,真是比回自家還輕松,脫去羽絨服就自覺地蹲在VCD機前翻找碟盤。想着,還有一半的泰坦尼克沒看完,塞進去。結果看到主人公在馬車裏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又進來了。
天。
歸曉去夠遙控器,遙控器還挺不争氣,順着被角一路滑下到水泥地上。
路晨瞥了眼屏幕上萊昂納多光着上身趴在女主角身上,馬車上的玻璃滿是霧氣,還有個清晰的手印……然後,又頗有些意味地眼風掃過她。
她拿被子蒙住下半張臉,怎麽感覺是看小黃片被男朋友抓了包。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大結局啊。
這電影怎麽這麽多這種……
“收拾收拾去吃飯。”路晨從褲袋裏摸出煙盒,咬了根煙,将她蒙臉的棉被扯開,“別整天看這種東西,好好讀書。”
……
他入伍前,來高中找過一次她。
又是冬天。
她推着自行車從校門口和同學聊天,笑出聲,拉上圍巾剛跨到車上,就瞧見小門右側的路燈和楊樹下的年輕男人。念了大學的男生和高中生畢竟不同,他往那兒一站定,棉服領口豎起來擋着風,露出的一雙斜剔上去的眼就夠勾搭小姑娘的了。
照孟小杉的話是,只要路晨樂意,就沒有他勾不上的妹子。
歸曉看到他,腿都邁不動了。
特沒出息鼻子一酸,沒來得及和同學招呼,沿着大下坡推車過去。路晨知道這是她高中校門口,那麽多人看着呢,也沒做多餘的親昵動作,将她車接過來自己先跨上去:“上來。”歸曉聽話地跳上去,從後邊拽他棉服一角。
兩人就在放學人流裏,騎車走了。
路晨并不熟這裏,歸曉還怕在外邊被熟人看到會麻煩,于是,倆人去開了間房。
他先上了樓,她乘電梯緊跟着,進了房間,看到那床單雪白的大床就犯傻……可路晨在房裏轉了個圈就出去了,沒多會兒,抱着滿滿一袋子肯德基。她吃,他瞧着。
什麽都沒做,等她吃飽了将滿桌垃圾一收:“快回家去。”結果反倒是她舍不得走,留了又留,耗到八點多。酒店房間什都沒做的兩個人,反倒在酒店樓下花壇一角拿自行車時,擁在風口處親了又親。
花壇裏半人高的長青葉蔓掀騰翻覆,影影綽綽,冷冷清清。
歸曉被風吹得睜不開眼,想哭,舍不得。路晨拉開棉服将她裹在胸口,替她擋着風,下巴颏壓上她的前額:“不是說好了嗎?又不分手。”
“我什麽時候能讀完書啊,”她眼淚簌簌往下掉,“怎麽都讀不完啊,我媽還說讓我讀博士……那時候我都多大了……”
讀博士?路晨這一念間,想到的是海東的話:“你就長得挺好看一狗尾巴草,別看我,我還不如你,我是長得難看的狗尾巴。和你說真的,你和歸曉差距太大,以後更大。你別不信,總有你扛不住的時候。”
之後歸曉想起那天,只有兩個想法,早知道那是分手前最後一次見面就多親會兒了,還有就是,路晨那時是真愛她,真是連一根指頭都舍不得多碰她。
他掉頭在風裏走了,歸曉一路騎車一路哭。
回了家将自己鎖在房間,伏在床和窗臺的角落的被子堆上,接着哭。也不肯吃飯,媽媽來叫就說自己考試不好要反省。等表針指向淩晨兩點,她倒想起還有數學作業沒做。打開書包,一疊疊課本角落裏塞着個文件夾和盒子。
二十瓦的小臺燈下,她攤開文件夾……是他的鉛筆畫。
畫的是去年冬天,她貓腰在電視機前擺弄VCD,手指往出抽光盤的細節,人在燈下的影子,還有那寬綽的屋子,一桌一椅都清晰得跟老相片似的。而畫裏卷着的是和他一樣的MOTO翻蓋手機,還沒拆塑料薄膜——
後來,歸曉父親憑這手機嗅出早戀端倪。
那時他已經去當兵了,父親極盡冷嘲熱諷:有出息的孩子都是考軍校,軍校畢業出來再去清北讀個研究生,起步就是副營。像路炎晨那樣的明顯是逃避生活,什麽都沒想清楚,考不上軍校偏要當兵。
父親斷言,兩年後他一定混不出頭退伍回家。
以她十六歲的閱歷辯不過父親,可在她心裏的路炎晨不是這麽一無是處。
他有很多優點。
不抱怨,目标明确,待每個人都是善意體諒的,而對他自己的生活,不管摔得多狠都能爬起來,走得筆直。哪怕沒有愛情,和幹淨的故事和人在一起,也會像得到了那顆幼年時被家人丢去衣櫃角落的小樟腦丸,讓人防潮,防蛀,防變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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