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〇三六

“都退下。”宣華帝的聲音很輕,輕的讓人幾乎不敢确信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待到所有人都退下了,宣華帝才對韋才人說道:“你應該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韋才人的喉頭微微動了下,她是害怕的,可是比起日後露出馬腳被抓到處死,她更願意這樣光明正大。就像是皇後娘娘那樣,活着磊落,死得也不窩囊。“開元之亂,皇上聽到這個不覺得熟悉麽?”

宣華帝剛聽到這四字的時候內心十分驚訝,他原以為只有自己是被上天眷顧的人,卻沒想到還有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他盯着韋才人,心道怪不得這段時間這女人沒有像前世那樣想方設法地和自己來個“偶遇”。自己是把心思都放毓秀宮那娘兒倆身上了,所以便沒注意。如果不是韋才人自己主動說出來,宣華帝絕對想不到這一點。

但是他不動聲色:“熟悉如何,不熟悉又如何。”

“熟悉的話,皇上和奴婢便是一類人,若是不熟悉……奴婢膽大妄為,唐突皇上,還請皇上降罪。”

宣華帝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讓韋才人一陣又一陣地顫抖。此刻她的心中充滿恐懼,即使低着頭,也仍然為那兩道冷酷的視線膽寒心顫。“韋才人,朕沒想到,你竟然也重活了一遍。”

這就算是戳破兩人之間那層窗戶紙了,韋才人聽出宣華帝語氣中的殺意,心知自己日後能不能有安日子過,成敗在此一舉,“奴婢萬萬不敢與皇上相提并論,奴婢只是……想活下去。”

“哦,覺得前世蠢死了,這一世便想接近皇後,借由皇後來保護自己?”宣華帝鄙夷地看着她。“皇後也是你能利用的?”

“奴婢沒有想過利用皇後娘娘!”韋才人擡頭辯解,雖然宣華帝的視線讓她害怕,可她還是勇敢地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也許一開始,奴婢是想要和皇後娘娘親近些,這樣說不定能活得安穩。可随着時間過去,奴婢意識到了自己的淺薄無知,如今對皇後娘娘滿心傾慕敬畏,萬萬不會鬥膽去利用于她。”

“那你今兒個到朕這裏來做什麽。”宣華帝仍然沒有松口,似乎只要韋才人一說出讓他感到不适的話,他就要命人将韋才人五馬分屍。

“奴婢……和皇上不同。奴婢死後,魂魄一直在宮中飄蕩,哪裏都可以去,卻就是出不了皇城,因此,死後那些年的事,奴婢都看在眼中。”

宣華帝的喉頭動了動。

“崔大将軍和崔将軍戰死沙場,皇後娘娘心如枯槁,襄王與婉妃勾結逼宮,奴婢當時便在不遠處,親眼看着皇後娘娘死在面前。”她擡起顫抖的淚眼。“也直到那個時候,奴婢才明白自己的卑劣與平凡。與皇後娘娘相比,奴婢自慚形穢。那之後,鬼魂又漂泊了些年,直到皇上駕崩,借皇上真命天子之勢,竟僥幸被卷入過去。只是比不得皇上,直到皇上重生,奴婢都沒有醒來,若非那次巫蠱娃娃一事刺激了奴婢,怕是奴婢仍然還是那個愚蠢的韋妃。”

她那時一夜噩夢,夢到前世自己埋的巫蠱娃娃被婉妃發現,禀報了皇上,皇上惱怒至極,将自己打入冷宮。進了冷宮的自己卻還是不肯認輸,仍然妄想着要翻身。誰知道被婉妃得知心思,雙腿登時被打斷,從那以後,在冷宮裏遭受無盡折磨,直到斷氣。死後她才知曉,太後早已放棄了自己,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婉妃身上,甚至為了給婉妃出氣,派人秘密殺死了自己全部家人。

做了鬼她才看清楚自己的處境,看到自己的愚蠢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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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她不會再做錯了,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一開始醒來,她想起這個時間線,立刻主動挖出巫蠱娃娃認罪,明着是為了崔皇後頂罪,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得到一線生機。

她已經不想再得到皇上的寵愛或是別的什麽了,她只想活着,好端端的活。

但現在,她不想只為自己活。她曾對不起皇後娘娘,這一次她希望能夠幫到她,讓崔家人活下去,讓皇後娘娘活下去,讓婉妃得到報應。

她也是想要報仇的。那年的恥辱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冷宮之中的百般折磨刁難,那些屈辱那些憤恨,回憶從沒有哪一刻放過自己。

宣華帝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韋才人,思考着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朕要如何相信你?”

“皇上不信也沒有關系,奴婢這顆心早就不在皇上身上了。”韋才人說得很認真。“奴婢只想好好效忠于皇後娘娘,讨得自己一線生機,也讓皇後娘娘和小皇子平安。”

宣華帝并不是很相信,“是嗎?”

“奴婢和皇上不一樣。”韋才人說。“皇上的心裏有猜忌和猶豫,奴婢卻沒有。”

“你說什麽?”宣華帝臉一沉。

“皇上配不上皇後娘娘。”韋才人仰起頭,突然間來了勇氣,直直地與宣華帝對視。“皇上心裏也是很明了的吧。皇後娘娘這樣的人,越是接近她,越會了解她的好。越了解她的好,便越對自己感到羞愧。皇上配不上皇後娘娘的操守與品德,若是有朝一日鄧将軍回朝與皇後娘娘相見——”

“住口!”宣華帝暴怒,一腳踢了過來,韋才人被踢了個趔趄,嘴角卻揚起惡意的笑。“皇上跟奴婢一樣,從骨子到靈魂都是卑劣的,你我都知道。皇後娘娘瞧得上奴婢,卻不一定瞧得上皇上,皇上如今受的苦,可不都是當初造的孽麽?寵愛奸妃,輕信佞臣,陷害忠良……皇上的罪可比奴婢深得多了。”

把心底一直沒敢說的話脫口而出後,韋才人瞬間平靜了下來,她揚起一抹微笑,神色中隐隐有種視死如歸的坦然。“覆水難收,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聽過這個詞語。”

宣華帝怒不可遏,可正在他準備叫人進來把韋才人拖出去砍了的時候,突然聽到福公公禀報:“皇——後——娘——娘——駕——到——”

一聽這個,宣華帝連忙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跪在地上的韋才人也努力收起挑釁和不屑的眼神,兩人在這件事上倒是難得的有默契。

崔皇後一進來就瞧見這兩人,皇帝背着手站在前頭,韋才人匍匐着腦袋跪在下面,但是氣氛有點說不出的尴尬,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得這兩人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可瞧這氣氛又好像是自己不小心插|入,道:“是……本宮打擾了你們?”

“沒有!”

異口同聲的兩人,宣華帝順勢看了韋才人一眼,眼神滿是威脅:要是敢亂說話,朕定不饒你!

韋才人沒敢說話。

崔皇後問:“皇上和韋才人……在談什麽?”

“沒什麽。”宣華帝立刻解釋,然後滿臉堆笑走向崔皇後。“渾姬怎麽來了,難道是這麽久不見,于是思念朕了?剛好,今兒就在朕寝宮用午膳吧。”

崔皇後很有情義地沒供出福公公,她正逗小皇子玩,突然福公公就氣喘如牛地沖了進來,求她來禦書房一趟,說是皇上可能要發火,她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呢。只覺得韋才人來了,皇上頂多是心猿意馬一下,能發什麽火?可是看福公公急的要死要活的模樣,她便跑了這一趟,畢竟福公公是看着皇上長大的,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日後少不得要用得到。

剛才走進來确實也覺得氣氛有點不一樣,不過這兩人倒是有志一同地掩飾,既然如此,崔皇後也順着他們的心意道:“臣妾還要回毓秀宮,斐兒還等着呢,要不這樣吧,今兒中午臣妾留韋才人在毓秀宮用膳,皇上也一起來吧。”

她現在對韋才人印象挺好的,所以順手幫了一把,但是擔心宣華帝不開心,所以又順口邀請一下。

“好啊好啊,這是渾姬第一次主動叫朕一起用午膳。”宣華帝笑的只看見牙看不見眼。“韋才人也一起來麽?”

他是用問的,但韋才人卻分明感受到對方語氣中濃濃的威脅,她要是真答應了,皇上估計能一刀砍死她。而她還要在宮裏活下去,除了崔皇後以外,這座大佛也是吃罪不起,立刻道,“皇後娘娘昨日送了奴婢幾本書,奴婢還沒來得及讀完呢,還請皇後娘娘莫要見怪。”

“讀書是好事,本宮怎會見怪?”崔皇後點頭。“你去吧。”

韋才人謝恩退下,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皇上正涎着笑臉死貼着皇後娘娘,嘴裏叽裏咕嚕個不停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她遠遠看着,卻也有些感慨,前世她和婉妃為了争得皇帝寵愛,什麽手段沒使過,可這個男人從來都是玩世不恭的。他笑着看着你,說些甜言蜜語,但他的心比誰都冷酷,他沒有愛過任何人,于是得不到愛的自己瘋了,于是得不到愛的婉妃背叛了。

只有同樣不被愛的崔皇後,在那樣的重創下,仍然堅決果敢地站在了皇帝面前。那樣瘦弱纖細的女人,心如槁木,手上握的劍卻沒有半分軟弱。

這世上就只有一個崔如安呀。

雖然皇上配不上皇後娘娘,可韋才人覺得,他愛她,總比她愛他要好得多。

只可惜老天沒有多給皇上一些懲罰,竟讓他這麽快便重生,真龍天子竟如此讓人妒忌。

好在韋才人不知道宣華帝曾經附身在小皇子身上半年多,要是知道,光是想會出現的窘狀,韋才人就能指着這個笑一輩子。

韋才人一走,宣華帝也歡快起來,看着差不多到了午膳時間,死乞白賴地非要跟崔皇後一起走,還不肯坐自己的禦辇,非要跟崔皇後擠同一個。

簡直沒眼看。雖然鳳辇寬敞,但帝後同時坐在上面,真是不怎麽雅觀。崔皇後感到非常尴尬,但她保持着面無表情的高冷淡漠,可是泛紅的耳根子出賣了她。

用午膳的時候,宣華帝跟崔皇後說了點事,崔皇後聽了愣了一下:“……崔大将軍他們不回來了?”

她失望的眼神沒來由地叫宣華帝一陣心虛,趕緊解釋道:“之前朕跟你說的你還記得嗎?”

崔皇後點點頭。

“這些日子朕查出來民間似乎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邊疆也多次抓到敵國細作,怕是朝廷中有人與外賊裏應外合,所以朕不能讓崔将軍父子班師回朝,需要他們鎮守邊疆。崔家軍骁勇善戰,敵人聞風喪膽,有他們在邊疆的話,朕就不用擔心了,只要把民間的事解決掉就好。”

崔皇後覺得不錯,雖然很遺憾不能見到父親兄長,卻也知道是非輕重。“那此事結束,皇上可要給他們多些時間留在京城呀。”

她難得有求他的事情,宣華帝點頭如搗蒜:“好好好。”

其實這裏頭有他的私心,之前韋才人提到鄧銳,着實是戳中了宣華帝的軟肋,他最怕的不是意圖謀反的襄王,也不是口蜜腹劍的太後,更不是琵琶別抱給他戴綠帽的婉妃,而是鄧銳。

那個曾經見過他最狼狽一面,讓他感到羞愧的人。那人跟崔皇後是什麽關系他一直都不知道,前世崔家人全死了,鄧銳不肯告訴自己,這一世宣華帝又不敢問,生怕是讓自己感到絕望的答案。所以在沒取得崔皇後全身心的信任前,他是絕對不會讓他們倆見面的!

然而讓他暗中打壓鄧銳,這種事他又做不來。鄧銳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将才,用兵如神,深得崔恩平真傳,這樣的人才必須給他機會大放光芒。

可是宣華帝真是害怕對方來跟他争奪崔皇後。所以他想了個招兒,一是把崔家人跟鄧銳留在邊疆,二是帶着崔皇後去微服私訪。

在皇宮想得到崔皇後的心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她戒心極重,而且住在毓秀宮一天,她就嚴肅一天,那日出宮,崔皇後難得的放松宣華帝也看見了,他覺得自己只有帶着她一起出趟遠門,才能有好事發生。

而且他也找了個正當理由:襄王似乎在民間和江湖募集軍隊,他想悄悄查探一下。

崔皇後覺得這個理由還可以,但其實沒有必要,因為:“讓暗衛去查就可以了,何必皇上親自前去,還要臣妾跟随一起?再說了,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怎能不在宮中?這暗訪一事,最需時間,皇上打算出多久的宮?”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越久越好。宣華帝努力想要說服崔皇後:“朕都已經打點好了,咱們直接出宮便可。”

打點好了?崔皇後不解地看着他。

宣華帝對她得意一笑,拍了拍手,很快便出現兩名暗衛,去掉面具後崔皇後錯愕不已:“這是……”怎麽這兩人,和她與皇上生得一模一樣?

“放心吧,絕不會穿幫的,這二人最擅長口技與易容,即使你我不在宮中也不會有纰漏。只是皇兒怕是要留在宮中了。”

崔皇後搖搖頭:“臣妾留下便好,皇上若是想微服私訪,自己去豈不美哉,臣妾跟在身邊又要唠叨說教,只怕到時候皇上很快就會厭煩。”再說了,她不在,他才好四處尋找美人呀。那些民間野史裏所記載的風流帝王,都是在微服私訪的時候留下了風流債,過了二十年就會有私生子或是私生女找上門,然後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故事……

“渾姬不想出去看看嗎?”宣華帝也不急,他有信心說服崔皇後。“不想看看這太平盛世,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

崔皇後想。

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外祖是個老頑童,總是看不慣她小小年紀便跟爹爹一樣老氣橫秋,所以經常誘惑她出去玩。可是小小的崔如安知道,自己将來是要母儀天下的,怎能跟些稚童一樣玩那麽幼稚的游戲呢?所以每次她的答案都是拒絕。

但每次,每次她都拒絕不了哥哥。

那種拒絕正确的想法,偶爾頑皮一次的感覺,崔皇後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了。她張了張嘴,到底沒舍得拒絕,話到嘴邊滾了一圈,最後道:“可是斐兒留在宮中,臣妾不放心……”

怎麽能帶那小子!若是帶出去了,豈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宣華帝在心中默默吐槽,道:“朕也已經想好了,剛好崔夫人一人在家,便讓她住進毓秀宮帶帶斐兒,也讓斐兒跟外祖母好好親近。”

這倒是個好提議。崔皇後的理智告訴她自己應該拒絕,可誘惑太強,再加上宣華帝不住地鼓吹外面多麽好玩多麽有趣,最後她……很沒有一國之母風範的點頭了。

得到她的首肯,宣華帝開熏的簡直想要飛上天!米飯多吃了好幾碗,整個人不停地在傻笑、傻笑、傻笑。

崔皇後終于見識到了宣華帝的行動力有多強,這人似乎生怕她反悔,早早準備好了東西,過了沒幾天就要出發了!

帶的人并不多,崔皇後身邊只帶了平時伺候的如詩,皇帝則帶了福公公在身邊,只帶了一個駕車的侍衛。

崔皇後有點擔心安全,宣華帝卻很樂觀,如今太平盛世,哪有那麽多事兒,再說了,他對崔皇後的身手可是很有信心的。

離開那天,崔皇後抱着小皇子親了又親,看着小家夥睡得香甜的模樣,想放手又舍不得,總覺得明兒一早,這小東西睜開眼了,發覺找不到母後……不過,他能認得出暗衛假扮的自己麽?

崔皇後同崔夫人打過招呼了,崔夫人沒有不同意的,女兒入宮以後就沒出去看過,這一直都是崔夫人心中的遺憾,如今有這個機會,她恨不得立刻把崔皇後打包塞進馬車讓他們現在就動身!

就在這個晚上,崔皇後換下宮裝,梳了簡潔的發髻,跟着宣華帝一起,悄悄離開了皇宮。

“他們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不會穿幫,別擔心。“

崔皇後有點愕然地望着握住自己的手,順着這手看到宣華帝身上。他生得十分俊美,換下龍袍後,一身墨色袍子穿在他身上也顯得高貴優雅,此刻那雙烏黑的眼睛正定央央地凝視着自己,崔皇後覺得被看得有點尴尬,就僵硬地移開了視線。宣華帝卻不放棄,問崔皇後說:“渾姬,如今我們不在宮中,你可不能再換我皇上了吧?”

“那應該喚什麽?”

“夫君、相公、斐兒他爹……或者叫我名字。”

崔皇後吓了一跳:“臣妾不敢。”

“這有什麽敢不敢的,在外面咱們就是夫妻,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妻子叫丈夫的名字有什麽不敢?”宣華帝耐心地說。

奈何磨破了嘴皮子崔皇後也不肯答應叫他的名字,最後宣華帝讓她自己選,崔皇後選了“老爺”。

宣華帝:“……”那還不如夫君相公之類的。

但不管他好說歹說,崔皇後就是不肯改口。雖然現在不是在皇宮,但該有的規矩崔皇後覺得還是要有,她張嘴閉嘴喊皇上名字,這成何體統?到時候萬一叫順口了,回宮後也改不過來,那罪過可就大了。

想到這裏,她更是加深了決不叫皇上名字的念頭。

順便她還提出抗議,拒絕宣華帝叫自己渾姬,不過被宣華帝駁回。他覺得這樣叫很好聽很順口,所以即使崔皇後拒絕,他也厚顏無恥地繼續叫下去。而崔皇後總不能把他怎麽樣吧,抗議了這麽多次都不管用,她也就不費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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