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風涼鎮以前不叫風涼鎮,叫秀竹鎮。

顧大元帥說給雲瓷聽的那些說也不全是編排。此地盛産美人兒,男男女女,走在大街上的老少爺們看起來都比其他地方的秀美。

哪怕是山賊呢,都是長得格外好看的山賊。

念兒掀開簾子,當下愣住,要不是對方手裏握刀,她都要懷疑是哪家小姐做的惡作劇了。

實在不是她想多,活了十幾年,她還是第一次見山賊長這樣?

“車裏的人出來!咱們劫財不劫色,再不出來,連色也順道劫了!”

念兒攙扶着小姐從車裏走下來,車夫吓得瑟縮在地上,抱頭求饒:“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我就是個路過的!”

“呸!糊弄誰呢?”女山賊橫刀立馬,“五兩銀子買一條命,我數三下,不交銀子你們別想活了!”

“一!”

啪嗒。

白花花的銀子被丢在地上,反射着日光,煞是好看。雲瓷淡聲道:“二十兩,我趕時間,多的五兩請你喝茶。”

念兒/車夫:“……”

女山賊被她掏銀子的爽快勁兒刺激地牙根疼,問身邊人:“我是不是要錢要少了?”

“一人五兩,五兩能吃好多東西,不少了。”雲瓷皺眉:“你當老大不用給兄弟們樹立榜樣嗎?一個唾沫一個釘,說是五兩,就該是五兩,言而無信要遭天打雷劈的。”

她斂袖擡眸,語氣清淡:“怎麽,還不放我們過去?”

“呦呵!咱倆到底誰是山賊啊,瞧你這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劫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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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山賊捂着腮幫子揮揮手,頭回做老大不能丢了信用,“走走走,趕緊走!”

雲瓷看都沒看她,麻利地上了馬車。

馬車骨碌碌行駛出一段距離,雲瓷生出些浮躁:“風涼鎮不太平,阿兄留在此地養傷真的穩妥嗎?”

念兒啞口無言看着她,咽了口唾沫,“小姐,你就不怕嗎?那些人可是山賊啊……”

山賊,惹急了不講道理的!

公子馳騁沙場所向無敵,要擔心,小姐也該擔心擔心自己吧?咱們剛從狼窩出來,差點把小命交代了!

雲瓷反應慢了半拍,後知後覺臉頰染了層淡淡紅暈,“我…我光想着早點見阿兄了。”

“……”所以說,是真的趕時間嗎?

念兒一臉佩服,把山賊當乞丐打發,她家小姐厲害了,不愧是公子捧在手心的神仙妹妹。

她忽然問道:“若銀子打發不掉呢?”

雲瓷想也沒想:“那就殺了。”

“……”

念兒愧疚地低下頭:“我這點粗淺功夫,打不過他們的。”

“想什麽呢?”雲瓷瞥她一眼,溫聲細語,耐心解釋道:“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

“……”

面對這樣溫柔恬靜的少女,念兒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風涼鎮近在眼前,一想到阿兄住在這裏,雲瓷顧不得多言:“停車。”

車夫顫巍巍停下車,豪爽道:“小姐,不用再給銀子了。”

他怕說晚了沒法體現他心裏感激之情。

雲瓷眸光閃過一抹訝異,柔聲和他算筆賬:“來時說好給你二兩,如期抵達我承諾再給你二兩,共計四兩,對嗎?”

車夫笑容滿面:“對啊。”

“途徑清涼山,我替你出了五兩……”雲瓷攤開掌心,溫柔提醒他:“五兩刨去四兩,你得找我一兩銀子。”

“啊?”

雲瓷面上溫柔一頓,眸光一轉換了副清冷模樣,“你該不會要耍賴吧?一碼歸一碼,我也沒訛你。”

“實話說出來,家裏銀子大半都是阿兄賺的,一分都不能亂花,要攢着給他娶媳婦。這位小哥,你能聽明白嗎?”

聽明白了……

車夫當場哭了,苦兮兮從兜裏摸出一兩銀子。從沒聽說做生意拉活還有倒貼的份兒?

他能說什麽,這姑娘連山賊都不怕,據說她家阿兄官拜将軍,住在鎮上養傷,實在得罪不起。

這位小姐瞧着文文弱弱天仙似的人兒,怎麽一身銅臭味呢?你家阿兄需要攢老婆本,難道我不需要嗎?誰還不是個男人啊!

接過銀子,雲瓷唇畔多了抹笑意:“小哥走好,一路順風。”

車夫不想搭理她,奈何架不住小姑娘生得貌美,天大的火氣堅持不了多久,紅着眼跳上馬車,跑得飛快。

丢銀子事小,丢命是大。

他聽得真真的,先前小姑娘還溫聲細語和丫鬟說殺人何需用刀呢!

将銀子小心收進荷包,雲瓷眼裏帶了點小得意。等見了阿兄,她得告訴他,他從邊關送回來的每一分銀子,她都沒有亂花。

至于買命的那五兩銀子,今兒她高興,暫時不想和那些山賊計較。過了生辰再說不遲。

念兒不是一天兩天見小姐‘惜財如命’了,擡眸四顧,發現風涼鎮怪熱鬧的,道路兩旁五花八門,賣什麽的都有。

“小姐,咱們要去見公子嗎?”

雲瓷搖頭,看着微皺的衣袖皺了眉,“一路風塵仆仆,先去客棧,收拾好再去見阿兄。”

……

嘩啦啦的水聲,姜槐從浴桶探出頭,修長的細腿支撐着身子跨出來,扯了衣服一層層裹好從屏風後走出。

敲門聲響起。

打開門,簌簌端着藥湯走進來,“阿槐,來喝藥。”

知道簌簌是花魁的人很多,知道她是醫者的屈指可數。

于姜槐而言,簌簌是美人,亦是恩人。

戰場九死一生,她能活着回來,一小半靠毅力求生,剩下的全靠了簌簌妙手回春把她從死地救出來。

大恩不言謝,姜槐沖她展顏一笑,再看那黑乎乎的藥湯子,想也沒想一股腦喝進肚子,喝到最後有點撐。

簌簌目光始終沒從她身上移開,“剛才小兵來報,在清涼山附近發現雲小姐蹤影,所料不差,這會人已經到了。”

姜槐呲着口小白牙:“阿瓷也是個心急的。”

從簌簌手裏接過錦帕在唇角壓了壓,她面色微變:“阿瓷不會是來和我算賬的吧?這丫頭在禹州城待着不好嗎,偏要來風涼鎮,幸虧路上沒出事,要不然,她……”

姜槐猛地閉了嘴,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可能:“祛疤的藥膏還有沒有?多給我塗點,萬一被她瞧見,又要哭。”

她撐着下巴,輕輕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這會都懷疑她巴巴跑過來,是來數我身上有多少處傷的。”

簌簌哭笑不得,嗔怪道:“瞧你,哪還有半點做兄長的樣子。”

姜槐苦着一張臉,“誰讓她是阿瓷呢,阿瓷生得那麽好,我哪兒忍心看她哭。”

“哦,那我生得就不好看了?”

簌簌大美人不安分地眨眨眼,眨地姜槐心驚肉跳。

她捂着心口,難得由着性子打趣道:“簌簌,你這是在對我使美人計嗎?把我迷暈了好趁火打劫對不對?”

“亂講。”簌簌輕輕給了她肩頭一下。

打完以後便覺這肩膀太過瘦削,心疼起來,“天天滋補湯喝着,怎麽也不見長肉?臉上也沒多少血色。”

“能活着從屍山血海爬出來已是老天眷顧,況且,我有你,有什麽好擔心的?”

姜槐說得理直氣壯。片刻,猶豫道:“要不……再端碗人參雞湯來?你說我臉上沒血色,那會不會吓到阿瓷?不行,不能吓到她。簌簌,把你胭脂拿來借我塗塗。”

“……”簌簌沒再理她,末了仍舊心氣不順,咬牙:“你對阿瓷妹妹未免好過頭了吧?”

“那是,我對她不好,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輕飄飄的一句話,聽得簌簌當即轉身,“為什麽?為什麽你對她不好,要遭天打雷劈?”

姜槐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喃喃道:“不為什麽啊,阿瓷是我妹妹,是我一手養大的。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怎麽可能對她不好?阿瓷生得可愛,你見了也會喜歡的。”

“有多可愛?”簌簌上前坐到對面,指腹搭在她手腕,專心診脈。

“這話你讓我怎麽回答?”

姜槐凝神細想:“三年前,就我從軍那會兒,阿瓷還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小時候就聰明,從不讓我費心。”

“六歲那年我背着她走街串巷,看起來居無定所,但我總能找到法子賺錢,再不濟,随便拿個破碗往街頭一跪,人們看我背着孩子,免不了大發同情心。我就拿了錢給阿瓷去西街老婆婆家換羊奶喝。”

“等再長幾歲,我拜師學藝,跟着镖局讨生活,走到哪兒,阿瓷都跟着,她不怕吃苦,也最心疼我。”

姜槐眼角微濕,倏忽笑了出來。

“簌簌,等你見到她就知道她有多可愛了。她不僅長得可愛,性子也可愛,頗有幾分睚眦必報,每次和人翻臉都是見不得我受委屈。”

“後來我學聰明了,不受委屈,哪怕受了委屈也不讓她知道。”

簌簌聽得酸澀,纖細的指節撫上‘他’柔嫩光滑的臉,問:“那她知道,你是女孩子嗎?你是女孩子,為了養另一個女孩子不得不背負重擔。”

“你為了養她,耗盡心血,舍了自尊。為了護她,獨往邊關賺取軍功。你做人上人皆是為了她,你姜槐活了十九年,生命裏想的也全是她,從沒為自己活一天,阿槐,你不累嗎?”

姜槐不吱聲,半晌唇邊染笑:“簌簌,為了阿瓷,我怎麽會累呢?”

“你讓我說你什麽好?”簌簌一臉無奈。

說到底,姜槐、雲瓷,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那相依為命十幾年的情分不是她能比的。

“阿槐。”

“怎麽了?簌簌。”

“你為她吃盡苦頭,阿瓷長大了,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以後怎麽辦,你的女兒身還要繼續瞞着她嗎?”

“瞞着她沒什麽不好呀,何苦讓阿瓷為我擔驚受怕?阿瓷那麽好,我舍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難過,萬一她知道阿兄不是阿兄而是阿姐,心裏不舒坦怎麽辦?”

“一開始沒告訴她,之後也沒必要告訴她。不如就這麽瞞一輩子,左右她成婚後不和我過。”

簌大美人霎時眉眼舒展開,笑容太暖,晃了姜槐的眼。

“那就瞞着吧,小女孩心思重,等她嫁人就好了。阿槐,你身子虛,去榻上歇息吧。”

“不了,我還是親自去接阿瓷回來吧,她初來乍到,身邊就一個念兒,碰到歹人怎麽辦?”

“我和你一起去。”

“行啊,正好讓你見見我的小阿瓷。”

姜槐眉眼飛揚,端的是少年得意:“也不知這麽久沒見,阿瓷還認不認得我。”

靈光一閃,她從懷裏掏出一幅畫像,“簌簌,你看,這就是阿瓷,這是半年前她托人寄到邊關的。”

邊角泛舊,不知在寂靜的夜裏用指腹反複描摹過多少次。

畫像之上,少女清純嬌美,風姿初成。

簌簌壓下心頭不安,由衷贊了句:“果然生得極好。”

她問:“畫像你都貼身帶着?”

“是呀。”姜槐牽了她的手,笑道:“咱們去找她吧,我想阿瓷,是片刻都等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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