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兩人對視許久, 姜槐沒問她為何在這裏,更沒說話。
她安安靜靜地坐到另一側,與蘇簌簌間隔一臂之距,眸色湧動,神情恍惚,看樣子還沒從夢魇裏清醒過來。
“阿槐。”蘇簌簌身子靠近去捉她的手, 愣神之際, 姜槐的手已經被她撈進了掌心:“阿槐,是我。”
“簌簌?”凝在眉梢的霜色漸漸消融, 姜槐話音未落, 來不及多言人便再次暈過去。
蘇簌簌嘆息一聲, 取了銀針來,為她醫治。
傷入心脈,五髒六腑都被波及。她竟不知,短短幾月阿槐能将自己傷到如此地步。她一身煉藥術出神入化, 知道為雲瓷調養身子, 為何就不能顧惜己身呢?
馬車骨碌碌朝前行駛,風雪中慢慢看不到影子。
大雪覆蓋的桃源山,宣陵悲怆地踏足此地,心裏酸澀蔓延, 她道:“漆嬷嬷, 你退下吧,我想和她安靜說會話。”
瞎眼的老婦人被童子攙扶着離開。
孤零零的一處墓碑,宣陵顫抖着從懷裏掏出錦帕, 甚為愛惜地擦拭碑上落雪,待手指撫過碑文上‘愛妻宣黎氏’字樣,眼淚不可控制地滴落。
“阿黎,你可曾怪我擅作主張?你再等等,等我亡了那人的國,再去陪你……十幾年了,我已經十幾年沒同你說話了,你在地下可好?”
她抱着墓碑罕見的溫柔細語:“阿黎,怪我太懦弱,當年沒有護住你。不過你放心,該讨回的我會一點點讨回。”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個孩子。阿黎,你再溫善不過的性子,會不會也覺得我心腸狠毒?我連親生骨肉都能殺,你會不會嫌棄我?”
“如今她不認我作母妃,這終究是報應吧……”
她咳嗽兩聲,風雪掩去那些細碎的呢喃,過了很久,宣陵從容起身,她的眼睛紅腫,指尖擦去淚痕,邁着步子堅定離開。
兩刻鐘後,深宮,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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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皇服過藥後淡淡瞥了影衛一眼:“她去桃源山了?”
影衛顫聲道:“貴妃…貴妃在桃源山逗留半個時辰,看樣子,在…在墓前哭過一場……”
如死一般的寂靜,禹皇撐着病弱的身子從榻上起身:“知道了,退下吧。”
他細心整斂龍袍,待儀容理好,兩條腿竟沒勇氣邁出一步。
年輕的時候不擇手段,及至壽數将近,他的勇氣消失殆盡,連心愛的女人都不敢去見。
他害怕看到冷漠相對的阿陵。
恍惚記起,曾經的阿陵是最愛笑的。
她意氣風發仗劍将他從馬賊窩裏搶回來,那時候他的心就給了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誰曉得……阿陵心裏早就有了人。
黎祯。
還未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喃喃念出這個名字。
書香門第的黎家早在十幾年前覆滅,而黎家長女屍骨早葬在桃源山。
即便如此,仍舊有人念着她、想着她、愛着她……
禹皇痛苦地看向窗外,自言自語:“阿陵,你忍了十幾年,怎麽就不肯一直忍下去呢?你終于忍不住要對朕出手了嗎?你想為她報仇,朕接着就是。可你不該一再地傷害那個孩子,那是朕的骨血!”
“朕的骨血……”他苦笑道:“就這麽令你感到惡心嗎?”
記憶襲來,如刀割在心尖,痛不欲生……
陽春三月,春風十裏,少男少女策馬揚鞭,遍賞繁花。
少年不滿地皺起眉:“阿陵,為什麽你要與她共乘一騎?”
他挑眉不客氣道:“喂,黎家長女,你怎麽那麽笨,連騎馬都不會,出來玩也太掃興了!”
黎姓少女溫溫柔柔地沖他笑,也不覺惱:“可是阿陵并不覺我是累贅啊。是嗎阿陵?”
明豔嬌俏的宣家嫡女春衫輕薄,發間別着一根竹簪,腰間束着白色綢帶,明明是再貌美不過的少女,卻做了潇灑兒郎打扮。
她拉着黎祯的手,得意道:“阿魚,你是嫉妒我軟玉溫香在懷?還有,若你不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就沖你剛才敢嫌棄阿黎,信不信我一鞭子抽飛你?”
“阿陵,不帶你這麽偏心的啊!咱倆多少年的交情,你和她才認識幾天?”
“嘿,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道理沒聽過嗎?我與阿黎,那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哎呀阿魚,你怎麽這麽啰嗦?還要不要玩了?”
“玩!”
少年信手編了草環,興沖沖給她遞過去:“阿陵,送你!”
“哈哈,誰要你的草環?你編的一點都不好,還是阿黎的草兔子最好看。”
“哼!我看你還是偏心!我有哪點比不過黎家長女?阿陵,你到底要不要喜歡我啊?”
一句話,惹得氣氛一滞。
黎家長女素來溫柔的眼眸有了寒意:“你為何要喜歡她?你換個人喜歡不可以嗎?”
少年登時炸毛:“這是什麽混賬話!我喜歡阿陵難道還要經你同意?”
“可阿陵喜歡我啊。”
少女挽了宣陵的手:“阿陵,我說得對嗎?”
“對!對極了!”
宣陵和她十指相扣,笑容肆意:“阿魚,不要棒打鴛鴦嘛,你這樣子,咱們以後還怎麽做朋友?莫要說那些話了,我不愛聽。”
“真得不愛聽嗎?”
宣陵認真道:“真得不愛聽。”
“好吧。”少年黯然地垂下頭,苦口婆心道:“阿陵,你縱是喜歡她,能和她過一輩子嗎?黎家長女總要嫁人生子……”
“我不會嫁人生子。”
黎祯正色道:“我會陪阿陵一生一世,我不會嫁人,只要她還想牽着我的手,我就不會丢下她不管。”
“你們瘋了不成?”少年縱馬躍下,扯着宣陵快步到了柳樹下,還沒開口眼圈就已經紅了。
“阿陵,你告訴我,你對她的喜歡是哪種喜歡?我怎麽看着你倆奇奇怪怪的!”
“奇怪嗎?”宣陵掙脫他的手,盤腿坐在草地,嘴裏叼了根狗尾草,笑得天真爛漫:“我愛阿黎,想和她厮守一輩子,如此而已。”
“愛?”少年驚得瞪大眼:“你倆同為女子,你怎麽可以愛她?”
少女呸了一聲,吐出嘴裏的狗尾草,明豔動人的小臉盡顯嚣張:“阿魚,若我是男兒,若你不是皇子,若你我沒有多年情分,說句難聽的,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你…你也太狂傲了吧?!我好歹文武雙全,阿陵,你怎麽如此埋汰人?”
少女揚了揚眉:“誰讓你說剛才那番話?都說了不愛聽你還要講,我并不比你差,你能喜歡女人,我為什麽不能?你的愛是愛,我的愛就是草芥嗎?阿魚,你再這樣下去是要挨揍的。”
“怎麽?你還要打我不成?”
“那可說不準。”
“阿陵。”
少年沉默半晌,終是神情複雜道:“你別忘了,我是皇子。我出身高貴,天生就比大部分人站得高看得遠。”
“行了!你又要拿你那皇子身份壓我!”
少女惱火道:“阿魚,你也太沒出息了!世上女子千千萬,你就不能換個人喜歡?我已經有阿黎了,你還想拆散我們不成?你要我恨你一輩子嗎?”
年少情深,誰也不肯讓一步。少年苦澀道:“你舍得恨我一輩子嗎?”
少女重重往地上跺了一腳,草屑沾在靴尖,她厲聲道:“你要敢害我愛而不得,莫說恨你一輩子,我必取你狗命你信不信?!”
“你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那黎家長女到底有哪點好教你迷了心智?我是皇子,你取我狗命?再借你三個膽子,你是不是還要惑亂朝綱?”
“荊玄魚!你蹬鼻子上臉是不是?!”少女揮袖便走,背影決絕,不留餘地。
十幾年的友情在溫柔的春光裏裂開一道縫,一旦開始,便注定着餘生再難修補。
“阿陵?”
黎祯迎上來與她十指相握,柔聲道:“你和他吵架了?”
“哼!這個臭小子,咱們不要理他了,走,你不是喜歡游山玩水嗎?我這就帶你去,三年五載都不回來了!”
寒來暑往,少年每年春天都要往柳樹下等人。
他的眼睛從最初的天真純淨,慢慢染了權勢帶來的深沉:“阿陵,你非要逼孤請你回來嗎?”
青梅竹馬分別的第五個年頭,太子榮登大寶。
新皇繼位的第十七天,黎家被判秋後待斬,消息散布九州。
暮春,黃昏時分,宣家嫡女策馬回禹州城,當夜闖宮,被天子扣在寝殿。
第二日,黎家一百二十三口人被判流放,也是從那時起,宣家嫡女入宮為妃。
入夜,新房裏的女子冷眼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年輕人:“阿魚,你可後悔?”
新皇執酒笑着朝她走來:“悔?我為什麽要悔?阿陵,我已經是九五至尊了,難道連心愛的女人都娶不得?”
“呵。這就是你的出息?”
“是,我是沒出息,在阿陵心裏,這世上最有出息的是黎家長女,我比不過她,可我能光明正大娶你。你不想要後位,那我從今天開始,後宮佳麗三千獨寵你一人。我喜歡兒子,我要你誕下我的骨肉,否則這一輩子你別想離開!”
“阿黎呢?你把她怎樣了?”
“阿陵,你真得變了很多,我剛才那番話你聽了竟然能忍住不動手?”
新皇自嘲一笑:“她很好,她是你的心上人,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待她不好。”
“你就想要個兒子?”
“對,我留得住你人留不住你心,我想要一個兒子來繼承皇位,我會加倍疼愛那個孩子,阿陵,你成全我好不好?”
“荊玄魚,你可真卑鄙。”
新皇虔誠地跪在她腳下,熱淚砸在喜服,他道:“你的愛是愛,我的愛就是草芥嗎?我想和你有血緣牽絆,三年,就三年好不好?你陪我三年,我還你一生自由。阿陵,你大發慈悲成全我,行嗎?”
“可我還是覺得惡心。”
宣陵漠然地一腳将他踢開,難以置信道:“阿魚,你怎麽變成這樣子?”
“可你已經沒退路了,不是嗎?阿陵,朕…就想要一個兒子。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
春去秋來,如此反複。
七月,大雨瓢潑,宣貴妃産子,史為十一皇子:荊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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