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風涼鎮雲平巷二十三號。

蘇簌簌端着藥碗踏進門, 一眼看到坐在窗前的少年人。

從前她總覺阿槐一身白袍眼角眉梢都充滿了少年朝氣,眼睛清亮,唇畔微揚,就能彎出極漂亮的弧度。

她笑,或者她不笑,都溫溫柔柔的像天邊柔軟的雲朵。

可今時不同。

今時的阿槐哪怕也是一身雪白長袍, 但她的靈魂不在這副軀殼。

心病總要心藥醫, 她雖能治好阿槐五髒六腑積累的傷,卻解不開萦繞她心脈的結。

郁結在心, 長此下去, 她不知道那個陽光明媚的阿槐還會不會回來。

姜槐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很久了。

哪怕蘇簌簌端着藥碗進門。

她的眼睛望着遙遠的穹蒼, 白日,無星,可她心裏有顆星。

那星忽閃忽閃地發着光,在沉郁難解的黑暗裏照亮她身前三尺之地。

心神搖曳, 藥香撲鼻, 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簌簌來了。

那雙空洞的眼睛再次映照出人的影,簌簌不敢表現出悲傷,她克制着,隐忍着, 沖姜槐露出最得體也最無法讓她拒絕的笑:“阿槐, 該喝藥了。”

姜槐茫然地接過藥碗,簌簌指尖小心地從她指尖快速掠過,而後她古井無波的眼睛終于有了細微漣漪:“別這樣, 她會不高興。”

這‘她’說的是誰,蘇簌簌再清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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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那股酸澀肆虐蔓延,簌簌忍着淚意笑了起來:“阿槐這心裏竟還裝着人間情愛嗎?我以為…你此番斷情絕愛,再不肯沾染凡夫俗子割舍不下的七情六欲了。”

她故意将話說得彎彎繞繞,借此來抵擋那片刻被無情拒絕的難堪。

姜槐的睫毛很長,那雙眼睛也非常好看。

此刻她垂着眸,睫毛在眼底罩下一層淡淡的影。

那藥她不覺苦,如飲茶一般小口小口品着,口腔裏化開的苦澀,和心裏難以釋懷的苦澀混在一塊兒,綿長,久遠。

她白皙的指搭在青花瓷碗的碗沿,無悲無喜:“我也是凡夫俗子。親情、愛情、友情,我被至親所傷,被摯愛溫暖,被友人包容,簌簌,我很感激你。但我是阿瓷的,從上到下,哪怕一根頭發絲,都是阿瓷的。”

簌簌的手指輕顫着:“我兩次三番救你性命,你就不能報答我嗎?”

姜槐聞言看也不看她,慢悠悠放下藥碗:“不喝了。”

她起身,長腿邁開,茫茫世間,孑然而來,孑然而去。

直到她離開小院,蘇簌簌始驚覺自己說了多麽過分的話,她急忙追出去,再也尋不見那道背影。

“阿槐?阿槐?阿槐你回來啊!”

正堂,藥碗孤零零地擺在茶桌,風一吹,藥湯冷透。

從清晨再到黃昏,及至天地蒙了層暗光,蘇簌簌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小院,進門看到那碗她精心熬制的救命藥,無形中便覺有人一巴掌狠狠從她臉上扇過!

她有心挾恩圖報,她僅僅試探的将意圖說出口,阿槐便毫不猶豫地斬斷她的妄念,決然到連命都可以輕看。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想着姜槐一身內傷地走出門,心疾若再發作,保不齊會死在外面。

她的指尖一寸寸變得冰冷。

空有治病救人的手段,她的病人寧死也不肯回來。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死心……

蘇簌簌揮袖打翻藥碗,藥香彌漫,她的一顆心也跟着被打碎……

臘月初八,依着大禹國習俗,家家戶戶在今天都會喝一碗臘八粥。

外面飄着鵝毛大雪,人在屋裏捧碗圍在桌前過節,氣氛融洽,帶着歡聲笑語一起迎接即将到來的新年。

姜槐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袍,飄飄欲仙。走在長街,路過一戶人家時,端着臘八粥的小孩子驚喜地指着她大喊:“娘!娘!外面那個大哥哥好像神仙啊!”

大禹國崇尚風流,無論男女老幼都喜歡長相漂亮的人。

等到婦人急沖沖拿着菜勺從後廚跑出來,看着空蕩蕩的街道,啞然,扭頭問道:“又在騙娘!哪有什麽神仙?”

小女孩撇撇嘴,嘟囔道:“明明就有嘛,娘無緣見仙人罷了~”

她揚起笑臉:“可我見到了,娘,今後一年我會有好運的對不對?”

婦人本想笑罵她兩句,見她如此也不禁軟了心腸,慈愛地撫摸她的小腦袋:“是,是,我家幺兒是有福氣的,以後好運氣會天天伴随你~”

俗世溫暖,很近,也很遠。

稚子無辜,而她做錯了什麽呢?

姜槐步子不停,于風雪中穿梭,她的身姿秀美,容顏冷清,如一尊行走的玉像,在新年将至的熱鬧氣氛裏,孤獨得要死。

直到她走累了,窩在角落開始睡大覺,這一覺睡得極長,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

黎明破曉,路邊的流浪漢抓着不知從哪偷來的燒雞啃得正香,行到拐角處,猛地被吓得雞骨頭卡在喉嚨,費時費力地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才消停。

他氣得一腳踹在那人身上:“作死!吓唬誰呢!”

“嘿,不吱聲?敢在爺面前裝死?”

流浪漢試探着蹲下身子,指腹撚了撚那人身上做工精致的袖口。

姜槐就在此時睜開眼,眼裏一片冰冷:“你在做什麽?”

流浪漢被吓得癱軟在地:“你你你你…你幹什麽!”

“我不幹什麽。”

姜槐抖落身上的積雪,眉間凝着郁氣,淡淡道:“想死就跟過來。”

她舉步走向更熱烈的風雪,人間蒼茫,心裏空蕩蕩。

她不知道這種狀态會持續多久,但她知道這樣下去絕對會出事。阿瓷不在她身邊,她早就無力抵抗那些年結出的苦果。

她更不知道,這種如死般的平靜會在什麽時候被打破。只能避開世間繁華,一步步朝着棋道山的方向邁進。

她做夢了。

夢到許多暖人心窩的小事,夢到許多教人不寒而栗的場景。

夢終會醒。

好在她還有阿瓷。

她得趕在另外一個自己覺醒前回到阿瓷身邊,她已經快要壓制不住了。

姜槐加快步子,沉如死水的眼眸掀起一晃亮光。

而那亮光尚未來得及蔓延,就再次被黑暗吞沒。

流浪漢提了棍子跟在身後,一棍子重重敲在她背脊,棍子應聲而斷,血從他嘴裏噴出來,待姜槐回眸,那人已經倒在雪地裏咽了氣。

鮮血刺激着她的眼,死氣沉沉的眼睛裏有一絲殺氣鑽了出來,姜槐合眼,半晌睜開,嘆了聲:“何必。”

大雪掩蓋了一切痕跡,棋道山上,護道長老愁得白了頭,扼腕嘆息:“稱聖大典在即,山主豈可離山啊?”

棋道殿內,元洗撫着長須無奈地笑了起來:“你還有辦法攔着她不成?”

“前輩此言不妥,縱是要尋人,四海聯盟那麽多人,山主最多再等兩日肯定有消息傳來,怎可因兒女情長壞了四海功業?”

“這話,你和她說去,棋道山以棋聖馬首是瞻,四海棋道聯盟更奉棋聖旨意為圭臬,要老夫說,兒女情長未嘗不是壞事。”

“諸位不必再議了。”

雲瓷裹着雪白大氅從門外踏進來,神色凜冽:“給我半月時間,半月過後我必回山。稱聖大典那日她答應了會來,我信她。”

衆人躬身行禮,齊聲道:“萬望棋聖顧念大局。”

雲瓷轉身:“會的。”

冷風刺骨,下山之後念兒望着白茫茫的天地,無措道:“小姐,咱們要去哪裏尋公子啊?”

雲瓷低聲喃喃:“我也不知道。”

“啊?那咱們為何一定要下山?”

“你信直覺嗎?”

雲瓷捧着手裏的暖爐,意味不明道:“直覺告訴我,從這條路一直走下去,我會看到心裏想的那人。”

念兒一臉困惑,這話她又聽不明白了。

“走吧,別耽擱了,我總覺得阿兄已經在路上了。咱們去接她。”

漫漫風雪路,姜槐唇色泛白,走了半日繼續窩在角落昏睡。

宣陵曾說她有病,其實這話一點都沒錯,她的确有病,心裏有病。

郁結難解達到她不能承受時,靈魂深處另外的自己就會冒出來,世間藥石無醫,唯有阿瓷能解。

阿瓷,就是她的心藥。

可她……

快堅持不住了。

風雪忽停,鳳城,芸香館。

門外,老鸨笑着将一包銀子遞給長相憨厚的農夫。

再次醒來,看着裝飾繁美的房間,聞着空氣裏飄蕩着的脂粉氣,姜槐随意掙斷腕間的繩子,眨眨眼:她這是被賣了嗎?

真有趣啊。她放肆地勾起唇角,滿意地從軟榻起身。

老鸨得了大便宜,扭着腰肢拐進屋,見了姜槐,臉上綻開谄媚的笑:“呦,醒了啊,公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咱們芸香館最有前途的清倌了!”

“清倌?”姜槐撫平微皺的袖口,唇畔微揚,迷得老鸨被她一腳踹出門時還沒反應過來。

靴尖踩着濃妝婦人的臉,姜槐厭惡地皺了眉頭,芸香館打手聞聲而動,她淡然揮袖,拂手點穴的本事用得出神入化。

“過來。”

她指了指衣衫不整的歌姬,笑道:“不殺你,過來。”

歌姬看着面前漂亮的過分,也邪氣的過分的少年,故意将衣領拉低,露出大片雪白,她福身一禮:“公子有何吩咐?”

姜槐覺得她那小動作頗有些意思,眉毛挑起,問道:“你剛才舉動,是要做什麽?”

歌姬被她那一笑,迷得目眩神離半晌說不出話。

“好吧,那我問你,如今是何人坐擁天下?”

“啊?”歌姬訝異地看着她。

姜槐不滿地皺眉:“這問題很奇怪嗎?是要回答我,還是從三層樓跳下去,選一個?”

“大…大禹國荊家天下!”

“荊家?”姜槐摸着下巴從她身邊離開,末了折身回來,指着歌姬那處渾圓道:“你是覺得你那裏很好看嗎?”

歌姬又驚又懼,又羞又怯,等她終于鼓起勇氣擡頭,姜槐早已縱身飛出芸香館。

鳳城的夜繁華錦繡,美不勝收。

念兒小心攙扶着自家小姐,搞不明白為何尋人竟尋到此處。她道:“小姐,這已經是第二天了,咱們真能找到公子?”

雲瓷駐足望了眼芸香館的招牌,擰眉思索,喟嘆一聲:“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市行人如織,正巧今夜趕上鳳城一年一度的花燈節。

姜槐戴着貓臉面具提着花燈走在長街,擦肩而過時被人死死拽住了衣袖。

她歪頭看着眼前貌若天仙的小姑娘,眼尾染了七分邪氣:“小姑娘,放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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