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庭院深深,穿過鱗次栉比的宮殿, 冷風拂過雲瓷繁美精細的衣袍, 長發微揚, 她舉目看向前方的明煊宮。
新年的氣息并未完全籠罩諾大宮城, 至少, 在她眼裏的明煊宮,一半蒙在薄雪, 另外一半正拒絕着滿城的熱鬧喜氣。
如一個未老先衰的絕色女子, 分明有着驚豔天下的容貌, 卻甘心窩在角落, 吟吟嘆息, 度日如年。
那股陌生的情緒鑽入心坎,雲瓷眉眼凝着的冷傲淡去一分。
宮人畢恭畢敬将人請進門,一腳踏進去,壓抑地咳嗽聲傳出來,雲瓷秀眉微蹙, 直直看向那個端然在座的美貌女人。
宣貴妃氣色看起來不是很好, 面上未施粉黛, 罕見地卻着了一身盛裝, 深宮之中誰不曉得貴妃喜素淡,而今難得穿了明豔裙裳, 舉手投足大有不怒自威的氣勢。
雲瓷靜靜打量着她,不說話的模樣看起來頗有威嚴,她的眼裏隐有嘲諷, 溫柔被撕碎,眸光深處裹着蓄勢待發的凄迷風雪,沉冷而洶湧。
宣陵慢飲茶水潤潤喉,緩過來後,輕聲道: “請坐吧,姜夫人。”
姜夫人?
這真是個微妙的稱謂。
如今嫁人再稱呼柳小姐已然不妥,可宣陵心機深沉,避過了四海棋聖的盛名,避過了作為文壇新秀的槐先生,獨獨以姜夫人來稱呼她。
雲瓷微彎唇角,她樂意旁人這樣稱呼她,她是阿兄的女人,阿兄姓姜,她自然也願姓姜。
然她不喜此等溫暖的稱謂從宣陵口裏吐出。
因為宣陵不配。
明煊宮侍候在側的婢女不知何時被咎嬷嬷帶出去,雲瓷站在那,居高臨下地冷眼看她:“你是在以阿兄生母的身份提醒我守規守距麽?”
宣陵指尖微顫:“你…你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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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雲瓷輕笑:“我與阿兄親密無間,她的過往,我似乎比你更清楚。”
她話裏意味深長,宣陵望着她,冷靜道:“你且近前來。”
“哦?”雲瓷慢悠悠上前兩步:“我實不知,做下那等事你還有什麽臉面坐在我面前,阿兄心軟,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樣純善。你如此,我也如此。”
宣陵不予理會,道:“再近前來。”
待看清她目光所落之地,雲瓷輕呵一聲,眼裏冷色輾轉,她斂好衣領,笑:“我已經是阿兄的人了,再近前來你想看什麽?看我身上的吻痕嗎?”
宣陵沒料到她這般溫柔端莊的女子也會說出如此不客氣的話,她長舒一口氣,面色稍緩:“你們已成好事,難道不該給本宮敬杯茶?”
在她右手邊,茶盞早已備好。
雲瓷目色微凝,低聲斥道:“我敬的茶你也敢喝?敬茶?是要謝你當年不殺之恩麽!”
嗤笑間她揮袖掃落茶盞,碎瓷落滿地,鬧出的響動卻無人敢擾。
宣陵被她噎得面色微沉:“我已知悔過。”
“知悔那些錯便能當沒發生嗎?我阿兄幾次三番險些活不下去,誰又來心疼她?你今日未曾宣召她,反來請我……”
雲瓷沉聲道:“你是不敢吧?你以為憑幾根腰帶就能認回她?當年之事,若我真細細掰開與你理論,你有何資格提她?又有何資格念她!”
“你……”
她頓了頓:“本宮原道那孩子脾氣已是極差,竟不想堂堂棋聖,新婚女子,比之阿秀脾氣更加惡劣。”
宣陵後悔請她來了,她疲倦地輕揉眉心,驀然發現新媳婦問出的每句話都堵得她胸悶氣短。
“惡劣?你錯了。” 雲瓷冷笑:“我家阿兄脾氣好的不得了,然你不配她溫柔相待,她生來為你險死,不得母愛。長大成人又因你陷身火海,你竟無心嗎?你的血是冷的嗎?她投身在你腹中便是活該欠了你嗎?你有什麽資格當她母妃?竟還敢教我敬茶?你也配!”
“我的确不配。”宣陵滿肚子啞火,她無力道:“我只想彌補。”
她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棋聖,沒了迂回心思,直接了當道:“今日請你來,除了想喝一杯新媳敬茶,我還為你們準備了一份大禮。”
“大禮?”雲瓷心思翻轉極快,繼續冷笑:“你可莫要說為我二人準備了繼承家業的子嗣吧!”
“不愧是四海棋聖。”
雲瓷愣了愣,半晌強忍着怒火:“誰許你做得這些事?放肆!”
宣陵本以為自己考慮周全,正準備取出做好的小孩衣服,眨眼功夫又将人惹惱,她嘆息一聲:“你與我,阿秀與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雲瓷被她氣得冷氣直往外冒,見她如此,宣陵也怕了。
倒不是怕年輕棋聖真能怎樣她,她只是怕阿秀跑來見到這情景誤會她。
“別氣了,你們如何想的,不如和我說說?”
“和你說?”雲瓷忽然想起阿兄允諾之事,莞爾:“和你說,你聽得懂嗎?”
“……”
一聲嘆息,宣陵頭疼道:“別惱了。”
“你是怕我阿兄誤會麽?”
雲瓷好整以暇地欣賞她痛苦糾結的神色:“我阿兄素來疼我,你說,我若哭着從你宮門出去,她會如何?”
宣陵右眼皮跳得厲害,複雜地看她一眼,幽幽道:“你不會。”
“我為何不會?你連親骨肉都能殺,我為何不能哭着從這裏走出去?”
字字如刀,殺人不見血,疼得人死去活來。
趕在年輕時候,宣陵早忍不住要和她鬧翻,可此時已為人母,她倒真不敢逼得阿秀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你愛她,比誰都舍不得傷害她,我年輕時候也曾癡戀一人,我懂這種滋味。”
這話聽起來就藏着故事,雲瓷心思一動,試探道:“你愛而不得便虐待我家阿兄,任你心裏再苦,可阿兄做錯了什麽?”
宣陵怔在當場,未料到她竟能從只言片語裏猜中當年之事,再次喟嘆:“不愧是四海棋聖,心智非常人可比。”
“……”雲瓷心底微驚,沒想到随口一說竟真有這麽回事。
一時兩人無話,難得的沉默裏,宣陵收斂眼底痛色,慈愛地看着新媳婦。她沒想到阿秀自始至終便離她如此近,更沒想過,阿秀愛上的也是女子,還是四海本事極大盛名極廣的棋聖。
此番交鋒,她步步倒退,做錯了事占不得理,當下情景,她也認。
“當真不要我為你們準備的孩子麽?”
“呵。”
“……”
宣陵再三勸告自己要忍,她笑道:“既不願敬茶,又不願承我情,不如你來罰我吧?”
“罰你?好一招以退為進。”
雲瓷清聲道:“你雖無情,可阿兄重情,阿兄願為你赴湯蹈火,我若罰你,保不齊會陷她兩難,我深愛她,怎忍她為難?但話你已說出口,我若不接招也不合适。”
她淡然起身,從衣袖取出列好的章程:“看到沒有?這是我為你準備的。你若想悔過,就照我說的來。”
看着密密麻麻的簪花小字,宣陵哭笑不得:“你倒是好算計,有備而來。”
“是,哪怕你不來請我,我也會尋你。我愛阿兄,舍不得她受一絲委屈,若你不是阿兄生母,我何必與你浪費唇舌?我看見你心煩,先走了。”
她揮袖而出,宣陵急急追出兩步:“等等!”
“你又有何事?”
宣陵親切地褪下腕間紅玉镯子:“別惱,也別哭着出去……”
雲瓷面無表情看她:“可我阿兄太慘了,我想想就忍不住落淚。”
“新婚賀禮~”
一枚圓潤通透的小棋子攤放在雲瓷掌心,她眨眨眼,不滿道:“你就拿這個打發我?”
“此乃安魂棋子!”
宣陵唯恐她不懂誤會了好意,拉着她手解釋道:“安魂棋子,有安魂凝神之效,你為棋聖,自少不得鑽研棋局,腰間懸一枚安魂棋,可彌補心神損耗,五百年前的古物,世上僅此一枚!”
“安魂棋子?”雲瓷合攏掌心,不情不願地将手抽回,冷淡道:“知道了。”
“哎?”宣陵再次拉住她。
“你煩不煩?松手!”
宣陵讪讪松開手:“你說的我都會做到,阿秀愛你入骨,我只有愛屋及烏的份,你…就不能笑一笑嗎?”
“笑?”雲瓷逗她:“我只笑給阿兄看,你又是誰?”
快速出了明煊宮,躲過宮人窺探,她小心地将安魂棋懸在腰間,冷着臉欲離開,邁出兩步,想到宣貴妃那雙懇求的眼,這才不情不願地揚了揚唇角。
姜槐從崇政殿出來,等了又等不見她蹤影,熬不住相思便硬着頭皮往明煊宮走,眼看到了明煊宮門口,見到她的小姑娘笑着走出來,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她快步迎過去,牽了阿瓷的手:“沒受氣吧?”
“受氣?”雲瓷挑眉笑道:“誰敢給我氣受?”
“那就好。”姜槐看了眼安靜的明煊宮,頭也不回地帶着人走開。
行走深宮她們不便過于親昵,一路上姜槐與她十指緊扣,待邁出宮門俯身進了軟轎,簾子被放下。兩人對視一眼,小姑娘紅唇貼上去:“姜槐,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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