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暮色籠罩大地, 雲瓷遲遲沒從書院出來, 姜槐無奈, 只好舉步上前, 沒料想迎面再次撞上趙秋容。

趙秋容凝神想着移魂為何會失效的問題。

夕陽拉長了她的影,冷風席卷, 空氣裏吹來淡淡的凜冽清香。

她擡起頭, 看着來人,眼圈微紅。有憤怒,也有不甘, 有癡纏,更有不悔的初心。趙秋容悄悄撫弄心口平緩情緒, 她笑着迎過去, 問道:“大将軍怎麽來了?”

見到她,姜槐心裏說不出來的堵得慌,尤其想到她先前放肆之舉,那些久遠的記憶被勾起。她維持着好修養,面無表情道:“來接人。”

至于接的是誰, 不言而喻。

趙秋容溫溫柔柔地沖她笑:“将軍以為, 棋聖之美,美得過天上繁星和清晨盛開的嬌花嗎?”

這話乍然聽起來有些耳熟,姜槐不假思索:“當然。”

趙秋容眼裏的笑落下去。

那句話她記了很久, 哪怕隔着漫長的時光,隔着兩方不同的天地她都沒忘。如今阿星找到了比繁星還美比嬌花還豔的女人,竟連多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她近乎幽怨地看着一身長袍眉目清冷的姜槐:“打擾了。”

姜槐沒将此事放在心上, 走出幾步她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趙秋容孑然的背影透着股子黯然神傷,揉了揉發麻的心口,搖搖頭,不可能的,她怎麽會覺得這人像師姐。

師姐……

姜槐擡起的步子再次頓住。

關于師姐的印象,如今想來着實模糊,記得最清楚的,是合歡道主從血泊裏爬起來死死抱着自己,流着眼淚痛苦地沖她呼喊。

她那會心神崩碎,聽不清那些話,但她看得清楚,師姐哭着哭着眼珠子都紅了。

那些久遠的記憶裏埋藏了太多的血與淚,姜槐有心忘記,強迫着自己不再多想。

她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如今為了阿瓷,她找到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姜槐眼裏含着笑,風度翩翩地踏入北院。

道棋上的裂縫越來越大,姜槐找到她時,那枚瑩白圓潤的道棋頃刻碎成齑粉。

雲瓷的心也跟着顫了顫,當然明白,若無這枚道棋,今日她極有可能要着了趙秋容的道兒。

試探來試探去,探出一只活了多年的老妖精,她竭力教自己冷靜下來,暗道:趙秋容和阿兄之間,會是什麽關系?

不,那應該不是趙家嫡女。

雲瓷深呼一口氣,姜槐從後背抱着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目光低垂落在她指尖殘存的齑粉,茫然低呼:“道棋碎了?”

“嗯,碎了。”雲瓷此時的确需要她的懷抱來溫暖,她道:“我見過趙秋容了。她…是阿兄的故人嗎?”

感受到她指節傳來的冷意,姜槐問道:“為何這樣說?”

“我教人請了窺天道長老算趙秋容的命格……”雲瓷溫柔地與她十指緊扣:“算不出來,三位長老皆遭反噬。”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思來想去,就和蒼穹之上找不到阿兄的星一樣,因為阿兄不屬于此間天地。而窺天道連趙秋容命格都難以觸摸,她……應當和阿兄來自同一個地方吧?我在她眼裏看到了深情和化不開的欲。”

姜槐身子隐隐發顫,她想到一個極其荒謬的猜測,面上血色盡失:“怎麽會?”

“阿兄?”雲瓷握着她的手,哄勸道:“不要怕,不管來得是誰,阿兄,有我陪你。”

“無礙,你、你和我仔細說說?”

“好。”

一刻鐘後,姜槐緩緩合上眼,掌心若無阿瓷的手暖着,早就變得冰涼。她喟嘆一聲,感慨萬千地吐出一個人名:“枝弦,合歡道主。”

雲瓷眸色微深:“合歡?”她瞥了眼沾在指尖的道棋粉末,神情忽冷。

“嗯,合歡道主最擅移魂,整套移魂大法分為攝魂、惑心、移魂。攝魂可與人換魂,乃至毒至陰之法,惑心與魅道相似,但更高明。移魂能篡改人的記憶,使人頃刻變為木頭傀儡。”

姜槐沉吟道:“多年未見,她似乎變得更厲害了。”

“比你還厲害嗎?”

“那倒沒有。”

姜槐壓下心底煩悶,笑了起來:“她的道,于我無效。道棋碎了,可到底護住了你,五百年前的道棋對上她如今的道稍遜一籌,可我早不是五百年前的我了。我教你一首曲子,她若再來,你盡管破她道法。”

雲瓷聽得怔神:“阿兄,五百年前的道法之争,竟已經如此激烈了?”

姜槐點頭:“我在的那個時代,是天地道法最為昌隆的時代。而我身為道子,更要什麽都學,枝弦不做合歡道主前,我該喊她師姐,可她做錯了事,而後,我便再也沒有師姐了。”

“她喜歡你。”

“對,她喜歡我,當年我不懂。如今懂了,我只喜歡你。”

雲瓷被她不算情話的情話哄得眉開眼笑:“好了,該接我回家了。不說那些了,好嗎?”

姜槐笑容逐漸明媚:“好。”

當年的事她并不想提,當年的故人她一個不想見。

連三小姐目睹着将軍府的軟轎從書院門口離開,跟着嘆了口氣,顧自想着:或許自己的确該嫁人了。整日看着将軍與棋聖恩恩愛愛,如膠似漆,兩人感情好得像一人,也太受刺激了。

舍了轎子,她百無聊賴地走到朱雀大街,揉揉腦殼,郁悶地擰了眉——最近總覺得腦子遲鈍,今兒個更是忘性大的忘記出門帶上她最喜歡的蜜餞。

想到蜜餞,她又忍不住去想阿容。

阿容最近古古怪怪的,笑起來溫溫柔柔,先前她不覺什麽,今日見了棋聖面對将軍時的笑容,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覺得詭異,阿容笑起來的模樣氣度還真有幾分棋聖的影子。

可棋聖的笑,教人心坎發暖。

阿容呢?

阿容笑起來看起來溫柔,實則不經意時會教人背脊生寒。

少年時的情分深厚,連葉不願以惡意來揣測好友,可阿容看起來的确有問題啊。

她揉着眉心走回家,管家立時找了過來:“三小姐,有人送了封信給您。”

“信?”連葉反應慢了半拍:“哦,給我吧。”

管家笑着将信遞過去,走之前囑咐道:“三小姐近日是不是太累了,可要好好休息。”

連葉淺笑:“知道了,多謝連伯。”

人走後,她略有窘迫地揉揉臉,拆開信,眼睛登時瞪圓了:“這……這也太天方夜譚了!”

正堂,連将軍惬意地飲茶,擡頭就見愛女風風火火走進來:“爹,出大事了!”

她将信遞給親爹。

連将軍能做到如今的二品官位,除了武功好,兵法用得活,腦子也好使。

信上每個字他都認認真真看了,對上愛女那雙滿是驚疑的眼睛,不解問道:“難不成你還指望我跑去趙家,對趙将軍說他家女兒招了邪祟了?”

從震驚到惶然,再到一顆心慢慢冷靜下來,連葉道:“實不相瞞,爹,我思來想去也覺察阿容行事詭異。遠的不說,只這性情,和五年前變化太大了!這兩天對上她的眼睛,我總有種毛骨悚然的錯覺。”

“那又如何?”連将軍到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挑眉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知道嗎?”

連葉搖頭。

“送信人是何意圖,你知嗎?”

連葉接着搖頭。

連将軍長嘆一聲:“這孩子,怎麽去了書院那地兒反而變傻了?一問三不知你就要指認阿容換了芯子,乖女,你這樣會被趙将軍一鐵鞭打出來的!我若不是你親爹,我也會打你!一天到晚腦瓜子在想什麽?”

“可是爹……”

“可是什麽?別可是了,快去吃點瓜子仁,趕緊補補腦子,瞧你蠢的呦!”

“……”

目送愛女離開,連将軍愁到頭禿:“來人。”

管家躬身上前:“老爺有何吩咐?”

“派一隊人馬暗中護着小姐。”

連将軍煩躁地端起茶杯飲了大口茶水:“書院乃是非之地,送口信給殿下和棋聖,就說阿葉病了,要在家休養一月。別管信上所說真假,避開再說。”

這信哪是給阿葉的?分明是在給他預警。

連将軍放下茶杯,一身英武之氣猶帶着血戰沙場的強悍:“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在作祟!”

“派去的人如何了?”

宣陵一身淺色裙衫站在竹樓前吹風,此時學子皆入書舍休息,她一個人孤零零對着空氣問話。

隐在暗處的人聲音夾雜着恐懼:“人…人沒回來。”

宣陵神色微冷:“細細說來!”

“是……”

那人平緩呼吸,須臾開口:“人沒回來,消息卻傳了出來。主子所料不錯,那人确不是趙家嫡女,若說是,充其量只是相貌無二,性情舉止跟咱們暗中見到的丁點不像。”

“信已經給連家送去了,連将軍聰明的話必不會教連三小姐犯險,主子,咱們……還要往下查嗎?”

還要查嗎?僅僅為了驗證心中所想便折了數十好手。宣陵心疼的同時也格外氣惱,咬牙道:“收手!”

隐在暗處的那人松了口氣:“多謝主子體恤。”

翌日,趙家嫡女失蹤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

趙将軍派人掘地三尺,就差把禹州城翻過來也沒能找回女兒,趙秋容恍如人間蒸發。

鸾山之上,趙秋容一身豔麗的長裙随風起舞,舞畢,一身白袍的年輕人踏風而來。

她笑着回眸:“你來了。”

姜槐冷眼看她:“趙小姐約我來此作甚?”

“你偏要喊我趙小姐嗎?”

枝弦溫柔道:“柳雲瓷不受移魂所控,我思來想去得出一個結論:在這方天地,能克制我合歡道的,只有昔日道子。她為棋聖,順應天地法則,理應有道棋重回她手。我只問你一句,道棋碎了嗎?”

“碎了。”

枝弦笑得花枝亂顫:“真是活該!”

姜槐眉鋒微凜,側目而視:“這筆賬,你要我現在與你算嗎?”

枝弦話音一轉,滿目柔情道:“阿星,我想你。多年不見,你初見便傷我,如今還要替她出氣嗎?”

“阿星又是誰呢?”姜槐漠然開口:“這世上已無阿星。”

“好,那我喊你姜槐。”枝弦上前一步,深情款款:“我千辛萬苦來找你,你竟不肯對我笑一笑嗎?”

“笑?我為何要笑?我已無爹娘,更無師姐!世間之大只一心愛女人,枝弦,你對她無禮,問過我了嗎?!”

山風乍起,一股駭然威勢迎面壓來!

枝弦悲切出聲,語速極快:“阿星!你若要為她讨回公道,我絕不還手!但你忘記在星沉谷時的同門情分了嗎?你并非無親無故,你還有我!”

殺氣一頓,掌風側移毫不留情地劈在對面巨石!山石崩碎,随風飄揚散作齑粉,看得人心驚肉跳。

姜槐負手而立,山風鼓蕩着長袍,她眉眼無情,一字一句道:“枝弦,我最後一次提醒你,我名喚姜槐,槐者,鬼也,一個早就死去的人。前塵不可追,往事更難尋,你一而再再而三戳我痛處,是想死嗎?”

“你……你竟不肯再喊我聲師姐嗎?”

“師姐?你又是誰的師姐?哪家師姐會在師妹面前脫光衣服施以移魂大法來教人聽話呢?”

姜槐沉聲勸道:“世上已無道子阿星,枝弦,你何必貪慕一個死去的人?”

“這是忠告嗎?”

“算是吧。”

“可我不想聽。”

枝弦目光癡纏地望着她:“你口口聲聲否認自己是阿星,可你當了那麽多年的阿星,怎能說不是就不是了?你會煉丹,會觀星,會五行八卦會天地道法,你所學的一切都是道子阿星積年累月得來的成果,哪能一句話就能否認?”

“說完了嗎?”姜槐不耐煩道:“我要趕着回家給阿瓷做飯,說完了就離我遠遠的吧。”

“可我本就是為你而來!那女人有什麽好?她是道主,我也是道主,你……”

姜槐身影瞬移,手臂伸出!五指緊緊扼住她咽喉!

枝弦雙腳離地臉色漲紅不可思議地望着她!

“避者生,近者死,這道理師姐怎麽還不肯明白?柳雲瓷這一輩子都是我的,誰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必剁了那根手指!你險些害我痛失所愛,怎麽,要逼我發瘋嗎?我又不是沒有瘋過!她是我的命,不懂的話,我現在教你!”

殺氣劈開骨頭滲入筋脈,鮮血從枝弦唇邊湧出,喉骨斷折的前一刻,姜槐厭惡地将她甩出去:“別再逼我,除非你還想經歷一次滅道大劫!”

“等…等等!”枝弦掙紮起身,痛苦地往嘴裏倒了瓶藥劑,啞聲道:“阿星,回來的不止我一人,他們也來了……”

“他們?”姜槐指節捏得脆響,她目色湧動着瘋狂,周身陰郁冷寒:“來得好。當年沒滅幹淨,再敢露面,我送他們入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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