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期之誘7

都是單親,陳薇對兒子管教甚嚴,無孔不入。少年時期,杜景舟一度覺得喘不過氣,曾想,其它什麽都可以讓母親知道,喜歡同性這一點絕不行。而關江的經歷完全相反,他叛逆期那兩年,不止一次用這點企圖引起秋哥的關注。

他串掇好朋友扮演自己的男朋友,帶人回家裏,吃完晚飯坐在院子裏,兩顆腦袋挨在一起唧唧歪歪。他還當着秋哥的面看《斷背山》、《暹羅之戀》。

然而秋哥開放得很,除了擔憂地說過一句“以後日子可不好過”,就沒別的表示了。過幾年,他長大一些,秋哥又變得更樂觀,安慰他說“現在很多人都看開了,寬容多了,你過自己想過的日子,開心就好”。他所期待的那些關乎憤怒的表現,一點也沒有。

就在幾個月前,杜景舟還在渴盼這樣的、來自親人的寬容對待。此刻聽關江提起,卻一點也不覺得羨慕。他渴望諒解,關江渴望關注,哪怕是粗暴憤怒的關注。

但他們都求而不得。他不知道誰更可憐一些。

“到了。”關江在一處山口站住。

他們轉身向山下望去,山林茂密,延綿到山腳。一條路彎繞逶迤,伸向山下村莊。

這就是秋哥的墓地所能見的景色。

用關江的話說,秋哥是給李家立下傳宗接代汗馬功勞的女人,李浩給她置辦的可謂“風光大葬”,腳下這片地方就是精挑細選的風水寶地。

“視野開闊吧?”關江道。

杜景舟“嗯”一聲。他不懂風水,但風景這樣優美,總歸風水不差。

關江又科普道:“這是山中陽位,就是平坦、面陽的地方,那邊還有條山河。有陽光有水,就是好地方。我小時候那河斷流過,後來政府保護山林,不讓亂砍樹了,生态變好,就又有水了。”

關江指向不遠處,但樹木茂盛,杜景舟并看不到他說的河流。在他們的側後方,靜靜伫立着秋哥的墓。盡管只葬着她的骨灰盒,還是把墳做的漂漂亮亮。

新墳幹幹淨淨,周圍還有下葬時撒的紙錢,白的黃的都有。期間應該是下過雨,這些紙都爛嵌入了泥土中。現在地上已經幹了,泥土看上去都能搓出煙塵來。

關江不嫌地上髒,跪下去磕了三個頭,用四川話跟秋哥說:“這是杜景舟,我以後跟他過。”

杜景舟瞥了他一眼,說:“我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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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江仰起臉:“誰都聽得懂四川話,我走個過場。你有什麽想對秋哥說的嗎?”

杜景舟屈膝作勢要跪,關江連忙阻止,“你別你別,不用這樣,站着說就行”,杜景舟沒聽,還是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頭。

關江看着他,心情略複雜,又想笑。

由于李浩是個特別傳統的人,當初和秋哥結婚走的也是老習俗。所以他見過秋哥穿着一身繁複嫁衣,跪地給公婆奉茶的樣子。現在看杜景舟認認真真的模樣,就有一點點聯想……一點點而已。

杜景舟自然不知道他想到什麽去了,磕完頭,便起身拍拍膝蓋,垂眸望着關江的眼睛,“我想說的話,都在心裏說了。”

關江愣愣地眨眨眼:“……好。”

他看到杜景舟的耳根有一點點可疑的紅,便揣測起他在心裏說了什麽。杜景舟很快地移開目光,望向河流的方向。

“我去那邊河邊轉轉。”

“哦。”

杜景舟走了。關江看着那個背影,心裏無緣無故像是被小蟲子蜇了一下似的,麻麻的。他獨自對着秋哥的墓跪了半晌,忽然鄭重起來,伏地叩首。

“媽,祝福我吧。”

秋哥墓葬的地方,離關江長大的小鎮還有些距離。他們掃完墓,再返回鎮上,已經接近傍晚。

小鎮臨近成都,即使不是聲名在外的景區,也對旅游的建設頗為敏感,鎮上有不少別致的民宿。他們住在其中一家。

正是夕陽西下,關江說:“帶你去個地方。”故意沒說是哪裏,笑容掖着一點神秘。

他們從民宿出發,走過兩個街口,來到一條坡道。自坡道向上走,一面是建在低處的樓房,一面是一堵圍牆。圍牆裏伸出一些藤蔓植物的枝蔓。

關江指指那些植物,笑着:“覺不覺得這副光景,很像你家那條巷子?”

有點像。圍牆,圍牆裏的植物,探出來的枝條,都有相似的味道。杜景舟心意動了一下,看向關江,“你是因為這個,帶我來這裏的嗎?”

關江臉上泛起一點赧然:“差不多吧……上面還有一家餐廳,做菜挺好吃的。地勢高,還可以俯瞰這個小鎮。”

但重點是這面像他家附近環境的圍牆,杜景舟聽明白了。小關醫生的小浪漫還挺……嗯,童真。他似乎為自己這沒什麽意義的浪漫感到不好意思,杜景舟覺得可愛。

“我原來以為,你會帶我見你繼父。”在關江之前對家庭的敘述中,李浩的形象不賴,堪當一個好繼父。他們掃完了秋哥的墓,似乎順理成章該見一下那位繼父。

“你好奇嗎?”關江問。

“還好。”杜景舟表态,“以後不來往的話,不見也沒關系。”

關江說:“不會有太多來往。我這兩年都在榕安,那是老關的地盤,他心裏覺得我投奔祖宗了。現在秋哥也死了,我們更加是兩家人了。”

他說話的語氣中帶着一種訴說“緣分盡了”的感慨。也許他自己沒注意到,但那聲調确實黏着一絲孤獨不舍。

杜景舟不知道說什麽好,便沒有說什麽。

兩人走完坡道,到達最高處。放眼望去,真的有了俯瞰全鎮的意思。至于最高處餐廳做的菜,就不怎麽樣了。

晚飯吃到入夜,随後關江帶杜景舟四下逛了逛。但他似乎無意把那條坡道以外的地方好好介紹給杜景舟,逛得興致闕闕,九點剛過一些就往民宿走了。

民宿門前正有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湊近了看,還有四川名小吃,串串。見他們進來,其中一人熱情招呼。

“一起啊!”

關江對這有興趣得多,眼神征詢了杜景舟的意見,後者沒有反對,他便拉着他過去了。他們的手一直沒有松開,坐下的時候,關江還扣着他的手指。

叫他們過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瞟到他們的手,“喲”了一聲,“一對兒?”

關江說:“是啊!”

桌上的人都露出被強塞狗糧的檸檬臉。杜景舟不由自主放輕松了,關江捏了捏他的指骨,輕輕放開了他。悄然對視,眼帶笑意。

看來人家說成都人民潇灑開放,是真的。

民宿的小聚到十點上下,陸續有人散去。他們走得不早不遲,回到前臺,裏面坐着打游戲的姑娘突然叫住他們,甩出三四枚避孕套。

姑娘頭也不擡,專注游戲,說:“不好意思,房裏沒準備,你們看着挑吧。”

杜景舟一臉無語,關江把它們全收拾,“回去挑,剩下的還給你們。”

姑娘很大方:“不用還,随便用。”

他們第四次上床了,盡管此前兩次都半途而廢。

當關江關掉所有的燈,只剩下一盞暗暗的廊燈時,杜景舟忽然發現,自己面對他,已經不再會去思考那個難纏的怪象問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和他做,心和身體都是。

但此刻他忽然有了別的疑問。

為什麽唯獨關江過了關?或者說,是誰讓他的身體有這個過濾器似的關卡?十八歲那一次迷迷糊糊又印象深刻的疼痛和快樂,是不是所有的原因?

“你在想什麽?”關江雙臂撐在他身側,凝視着他。

他甚至以為,關江下一刻就會掰着他的下巴,說“專心”。就像十八歲那次。

“我在想,”他說,“我是不是一輩子都只會跟你睡了。”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很單純,關江聽了,想起自己小學時候班上最認真的學生對着數學題冥思苦想然後問“這個公式是不是可以套用所有的題”。

喂,談論這種問題怎麽可以用這麽純情的語氣。犯規唉。

關江壓下去一點,胸膛若有若無地觸碰摩擦。他聲音刻意低沉,“杜醫生的意思是,十八歲到現在,都沒有過別人?”

“別人沒感覺。”杜景舟如實說,“而且我可能對做|愛過于嚴肅,除了生理上的自然反應,還要求交往到位,就像我們現在這樣——我終于搞清楚你怎麽長大的,彼此都确認是要認真談戀愛,我還見了你最在乎的親人,然後,和你像現在這樣……”

“不對。”關江抓到漏洞,“你說的這些,在你生日那天,一條都還沒實現,那你為什麽會願意?”

杜景舟皺了皺眉,“不知道,可能偶爾我也嫌太标準的程序,很無聊吧。”

聞言,關江突然笑了。笑得有點撐不住,身體完全壓下來,腦袋埋在杜景舟的頸窩以下,枕住了他的鎖骨,毛茸茸的腦袋掃過他的下巴。

小關醫生像小動物。

小動物說:“不行,就算無聊,這次也不能半途而廢了,不然我就白做這麽多事了,還會留下心理陰影的。”

說得好像之前沒做成,都是別人的錯。

杜景舟說:“嗯,我也不想再中斷。”

關江笑得直顫抖。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睛亮亮的,膝蓋跪進他的兩條腿之間。

“我不會讓你無聊的”,他說。随即,杜景舟被膝蓋頂住的地方過電似的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滾動喉結,回答的聲音有點含糊。

“我知道。”

和十八歲不一樣,自然不一樣。

他們都長大了,從不相識的偶遇路人,變成決意牽手相愛的戀人。“愛的加成”好像真的存在的,一切都是潮熱的、興奮的。向往和欲求一波接一波。他們互相懂得,互相給予和滿足。

當杜景舟感覺身體被抛上雲端的剎那,他想起了遙遠時光裏那雙桃花眼,它和眼前的關江的眼睛重疊,織出耀眼的、帶着金色粉末的光。

“好嗎?”

“好極了。”

他們最終沒有可還給前臺姑娘的避孕套,也許是把前兩次半途而廢都補上了。沒有人知道太陽什麽時候升起來,早晨和上午又是怎麽過去的。也許期間有人醒過,但很快又被疲憊和濃稠到化不開的睡意拽回睡眠裏。

等杜景舟真正醒來,生物鐘給出的訊號,是下午。

民宿外面就是街道,車輪壓過馬路的聲音,風吹動樹木枝葉摩擦的聲音,不知道哪棟在建樓房上鐵與鐵的敲擊聲,小孩子嬉鬧的聲音,此起彼伏或混雜傳來。

杜景舟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心裏懶懶的,腦子也懶懶的。一擡眼,看到仍熟睡的關江,忽然覺得,人生中那些最難忘的高光美好時刻,也不過如此了。

他輕輕翻身,從桌面拿過手機,給陳薇發了一條信息:我明天就回去,還有小關醫生,希望您諒解。

陳薇的手機放在辦公桌面上,她人不在。被她抓過去幫忙批改試卷的課代表聽到手機的聲音,瞟了一眼屏幕,看到懸浮窗飄出這條來自“兒子”的信息。

小關醫生,這個名字真耳熟。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來了。鎮上很出名的那位根竹園牙醫診所的帥哥牙醫,就叫小關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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