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孔宏對王到底是什麽感情?”
下一場戲是我和駱蓮的對手戲,也可說是整場電影至關重要的一場戲。
孔宏為了守護心中的“王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刺殺了王心愛的女人。穆樂的慘死,最終将自己弟弟與心愛的男人推向了決裂的深淵。
駱蓮對待“演”這件事和別的演員不太一樣,她不僅會搞清楚自己人物的心理活動,也會盡可能了解別的角色被賦予的靈魂。
我看過她寫的人物小傳,詳細到生辰八字都有,要是出現代戲,我估計她還會給角色算星座運勢。
“愛吧,只不過這愛太沉重,太執拗,讓慶黎感到了壓力。這不是一個臣子對君王的愛,而是一個謙卑的信徒,對神明的愛。”我說出自己的理解,“他不允許這個神有一點‘人性’,因為神就該是無私的、全能的。如果他有了私欲,就是對全天下其他人的不公。”
駱蓮頗為驚訝地看着我,似乎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麽長段見解。
她抱着劇本靠在椅背上:“孔宏真是可悲又可恨,自以為正義,結果反而導致了悲劇的結局。以愛為名,行殘忍之事,不值得同情。”
她倒是個殺伐決斷的女人,邏輯清晰,思路明确。
我說:“這個世界上,自以為是的人終究占了多數,如果放到現在,穆樂所要背負的罵名說不定會更多。”
駱蓮不知想到什麽,長長嘆了口氣:“女人難做啊。”
開拍前,她開玩笑說讓我不要留情,盡可能蹂躏她。我當然不會以為她說的是真話,但她有這份敬業的心,也足夠我敬佩。
上回我拍一部都市職場劇,女主是位當紅女藝人,圈子裏該學的不學,遲到、軋戲、耍大牌倒是學了個遍。而又因為她紅,是收視的保障,就連導演都要給她陪笑臉。
我還和席宗鶴開玩笑,說這大概就是被寵愛的有恃無恐吧。
那時候他怎麽說的來着?
好像是說:“這個圈子裏,人人都靠假面示人。觀衆和粉絲愛的不過我們對外建立的一個個完美的人設。一旦這個‘假人’哪一天出現了瑕疵,有了普通人也會有的壞毛病,他們就會毫不留情的抽身走人。她今日嚣張,便如春冰虎尾,要不要走,怎麽走,都是她自己的選擇。走得好,皆大歡喜,走到半途冰化了,那就只能認命遭受惡虎的反噬。”
孔宏藏匿于梁上,安靜蟄伏,宛如貼在牆上的一只壁虎,耐心等待着自己的獵物送上門。
燭塔上的火苗晃動了下,下一瞬,大殿的門緩緩打開,穆樂一身華服被宮人攙扶進來。
他的獵物出現了。
沉重的發簪,金冠一一去除,外衣也被細心挂起,片刻後,宮人退離,殿內只剩一身素淨的絕美女子。
孔宏的眼裏沒有驚豔,只有無盡的冷酷和殺意。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只要這個女人死了,言國和慶黎才能恢複正常。他捍衛的是百姓之福,是君王之道,怪之怪她生為禍水,傾國傾城。
穆樂坐于鏡前梳發,感到一陣危險的氣息逼近,她猛地擡頭:“誰?”
還不等她叫人,孔宏自梁上輕巧躍下,手中絲弦在燭火下散發着赤金的光澤,年輕英俊的面孔如最恐怖的惡鬼殺神,叫人膽寒。他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便将絲弦勒上了女子纖細的脖頸。
穆樂驚恐地掙紮着,卻無法掙動半分。她的眼角流出絕望的眼淚,脖子上更是鮮血淋漓,生命的流光從她眸中消失,美麗的女子無聲無息香消玉殒。
而孔宏就像随手折斷了路邊的一支桃花,不見猶豫,沒有愧疚。
賤人都該死,他不過是替天行道,走了一個臣子該做的事。
“好,過了!”
當聽到馬導的聲音時,我如蒙大赦,渾身一松,差點往後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低頭注視着自己不停輕顫的手掌,因為太過用力,虎口甚至産生了深深的勒痕。恨一個人恨到想要殺了對方,這種情緒實在太滲人。特別是我将自身情感帶入,腦海裏止不住出現顧源禮的身影時,那種真實的殺意,讓我感到萬分恐懼。
而更讓我惶恐不已的是,有那麽瞬間,我竟然看到了江暮的臉。不是穆矣,不是戲中的角色,是活生生,現實中的那個江暮……
助理過來攙扶駱蓮,将她帶到一旁休息,可能還在戲裏,她整個人都顯得很安靜。
我收攏手指,獨自往休息區走去。
雯雯等在座椅旁,手裏拿着塊濕毛巾,見我下戲,忙要我坐下休息,替我一根根将手指上的假血擦去。
下一場戲還是同樣的景,不過是駱蓮和席宗鶴的。
之前我總以為席宗鶴是老天爺賞飯吃,無須努力便能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人生。但最近我發現我錯了,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并非全靠幸運和天賦,還有更難得的一項特質——努力。
就像今天,他本可以晚些再來,可他早在我和駱蓮拍攝時就等在了一邊。
或許是為了追上江暮,也可能是他生來就不知懈怠為何物,他做每件事都極盡認真,從不會因自己的成就而輕視任何一場戲。不得不說,天才加上努力,簡直讓他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怪不得江暮要忌憚他。這部電影上映後,誰比誰更出彩的争論,我已有所預見。
駱蓮補好妝後,下一幕戲就開拍了。
席宗鶴的演技我看一次便要驚嘆一次,他抱着駱蓮扮演的美豔的死屍,不信和震驚從他臉上交錯閃過,最終化為一道悲痛欲絕的怒吼。
額上的青筋,脖子上的脈絡,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滿滿是戲。
好的演員,不僅能讓自己迅速入戲,也能讓觀衆跟着入戲。
席宗鶴的表演太過精彩逼真,叫場外好幾個情感豐富的女孩子紅了眼眶,雯雯更是看着看着落下了少女珍貴的眼淚。
他的痛苦讓人感同身受,他的絕望叫人心生憐惜,他就算演一個混蛋,也是層次豐富的混蛋。這可能是我一輩子都達不到的境界。
這幕戲這樣難,他卻一遍就過了。馬導看着都覺得很滿意,他卻要求再來一遍。
在表演呈現上如果有不止一種想法,拍攝時導演或者演員自身會要求多來幾遍,為最後的剪輯增加盡可能多的選擇。當然,遇到糟糕的演員,也有不管自己演的多爛都不再拍第二遍的,絲毫沒有職業道德。
那邊燈光攝像重新就位,我正打算看席宗鶴第二遍要如何演繹,雯雯忽然低頭從小包裏掏出手機,看了眼遞給我。
“桑青哥的。”
我看了眼原地補妝的席宗鶴,轉身出攝影棚接電話去了。
12月的天氣已經很冷,出了棚,呼吸都起霧。
電話一接通,我還沒出聲,桑青那頭便急急搶話道:“顧棠,這幾天出了片場和酒店千萬別出門,手機上的陌生來電也不要接!”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內容,我都不用問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我是又上社會新聞了嗎?”我邊開着玩笑,邊維持通話狀态打開了微博。
都不用特地搜索,熱搜第一個就是。
“夜總會少爺顧棠……”念出這幾個字,我詭異地十分平靜,甚至還有餘力從胸膛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哈”。
桑青都要奔潰了:“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我沒笑,就是覺得……這一天還是來了。”
鋪天蓋地的嘲弄和罵聲,将不久前積累的好名聲一下子消耗殆盡。我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作品,粉絲基礎也不牢靠,那些之前還贊我見義勇為的路人粉,轉頭便又成了路人黑。哪裏有熱鬧他們往哪裏湊,關注我也不是因為支持我,單純看戲而已。
“人設崩塌”、“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惡心”、“真髒啊”、“陪酒少爺”……點開私信,撲面而來的惡語惡言讓人窒息,我立馬退出微博,卸載了應用,不想再看第二遍。
春冰虎尾,到頭來,這句話竟先應驗在了我的身上。
我出了這樣的事,除了老實待在酒店裝死,不做回應,沒有別的辦法。
桑青說爆料來源還沒查到,但肯定是有預謀有組織的,因為是一下子大規模的爆發,直接就靠着吸睛的标題将我送上了熱搜。
左想右想,我都想不出得罪了什麽人。這些年除了乖乖待在席宗鶴身邊當一名合格的護工,我根本沒有別的精力與同行相争,連試鏡掙角色,也只是這部戲不自量力地和席宗鶴掙了一掙。
我坐在沙發上,抱着膝蓋胡思亂想,忽地聽到有人按門鈴。
我沒出聲,而是直接走過去看了貓眼。
席宗鶴臭臉站在門前,就這麽點功夫,他又按了兩遍門鈴,間隔一次比一次短。仿佛我再不開門,他就要一腳踹進來。
在他耗光全部的耐心前,我打開門鎖,将他放了進來。
他睨了我一眼,擦着我直直走向沙發。
“說吧,夜總會怎麽回事?”他大馬金刀在沙發上坐好,雙手環胸看向我,“你真的做過夜總會少爺,賣藝還賣身?”
好一個“賣藝還賣身”,我心中又是一聲嗤笑,笑自己,也笑他。
“是,我做過。”
他該是剛下戲得知消息就跑過來了,臉上還帶着一些沒卸幹淨的殘妝。凝視着他較往日更為冷峻的眉眼,我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席宗鶴,還是慶黎。
我一步步走向他,最終在他腳邊跪下,手掌親昵溫存地落在他的大腿上。
他倏地肌肉緊繃,卻沒有呵止的意思。
“你不記得我了嗎?”
席宗鶴莫名地看着我:“什麽?”
我的手指緩緩爬行,宛如蜘蛛的螯肢,輕輕點上席宗鶴兩腿間的事物。
“你也買過我。”我擡起頭,沖他笑了笑。
現在的他記憶停留在22歲那年,應該還不至于這麽快忘幹淨吧。還好他不是回到20歲,不然我還真說不清那一晚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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