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午時, 盼思伺候洛伊兒服用了一碗清淡的小米粥,方瑾淩就坐在一旁看着她。

她靠在藕荷暗花綢緞的靠枕上,因着她身後的傷, 後面墊了些許軟和的棉料, 盼思将碗遞給一旁的丫鬟, 遞給她手帕, 半晌, 她擡起頭看向方瑾淩,有些疑惑道:

“殿下今日不用上朝嗎?”

“無需。”他搖了搖頭,仍舊看着她。

她微動了動身子,不知是因為他那灼人的目光,還是背後隐隐作痛的傷口,她最終還是坐起來,一手攬着雙膝,不似她往日那般在外的規矩知禮, 小小的身子微蜷縮在一起。

方瑾淩目光一凝,斂眉站起來,還未來得及走近一步,就聽那人兒輕而又輕的聲音:“殿下,伊兒何時方能回府?”

她垂着的眸子裏有隐隐的擔憂,她能在衆多世家女中脫穎而出,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家世, 更因為皇上曾親口稱贊她溫婉知禮, 如今夜宿男子府邸, 即使事發突然,那人又與自己身負婚約,也于名聲有損。

她将話在唇齒中過了幾遍,終究是問了出來。

餘光看見男人的腳步微停,随後緩步走過來,凝着她半晌,冷聲吐出:“片刻。”

見他似乎要轉身,洛伊兒緊抿着唇,突兀伸出手拉住他,她堪堪仰起臉蛋,擡起澈然的清眸望向他,就見他眼底一片淡漠神色,她顫了下眼睫,移開視線,聲若蚊吶:“殿下若是得閑,可……可到侯府看伊兒……”

她話音剛落,卻又覺得失了矜持,垂着頭,悄然紅了半邊嫩白臉頰。

方瑾淩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底情緒紛雜擾亂,心底的煩躁被她一句話撫平,心底有些話曾幾度想要脫口問她,最終,他也只是斂眉淡聲道:

“本王派人送你回府。”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抛了幾分女子家矜持吐出的話,卻隐隐似乎被拒絕,洛伊兒剛染上紅霞的臉頰,煞那間發白,她蔥白的指尖微顫,松了他的衣擺,勉強勾了勾唇角,輕聲應着:“嗯。”

方瑾淩負手轉身,洛伊兒餘光只能看見他衣袖上的一條條金色蟒,窗外幾縷陽光照射下,晃得耀眼,他走到屏風處,剛要轉身,卻見她仍舊環着雙膝而坐,慘白的唇緊抿,他緊了緊扳指,道:

“後日本王沐休,再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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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他就跨步走了出去,床榻上的洛伊兒此時才擡起頭,眸子裏似乎透着一股複雜。

未時三刻,王府的馬車停在了齊侯府門口,洛齊衡看着靖王親自将洛伊兒送回來,心底緊張之餘,又隐隐替洛伊兒感到高興。

雲霞苑,洛伊兒靠在羅玉架子床榻上,楚氏聽到消息也趕了過來,親眼看到她身後猙獰的傷口時,只覺得有一剎那頭昏,她心疼得直皺眉,還是洛伊兒挽着她的手臂,撒嬌說着:

“娘親,別擔心,禦醫說,一月餘便無礙了。”

楚氏點着她的額頭,瞧着她微白的臉色,責備的話如何也說不出口,只能交代她好好養傷,然後回去備上東西,讓洛煜安帶去王府道謝。

楚氏離開後,洛芙等人也過來準備噓寒問暖一番,洛伊兒乏累,全讓盼思擋了回去。

屋裏安靜後,盼思看着側躺在床榻上的洛伊兒,淺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

洛伊兒瞥了她一眼,垂眸道:“想說什麽?”

盼思抿了抿唇,壓低聲音問出來:“奴婢聽說……小姐的傷是為了救靖王殿下才……”

洛伊兒猛然擡眸看她,眸色淺淡,卻讓盼思臉色一白,低下頭。

洛伊兒的聲音微涼:“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是你別忘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若出事,在場的人都無好果子吃。”

當時衛風等人為何拼死冒着大火,也要救他們,不過也是因為這個道理罷了。

身為當今聖上最寵愛的皇子,更甚至是儲君人選,他若出事,得死多少人,才能平息那位的怒火。

她閉上眸子,淡淡道:“日後莫要再妄言。”

盼思臉色微白,緊緊抿着唇:“是,奴婢知道了。”

……

靖王所說三日後來看望洛伊兒的話并未實現,因為就在洛伊兒安心養傷時,京城中突然起了一道流言:靖王與齊侯府嫡女八字不合、相生相克。

這道流言一出,不過短短幾日就傳遍京城,紅豆向洛伊兒禀報此事的時候,臉色都氣得微紅,她瞪大了眼睛:“靖王殿下和小姐的婚事,那可是皇上所賜,金口玉言,是頂好的親事!傳出這個消息的人,真是太過分了!”

在紅豆的話落下後,雲霞苑內一片沉寂,洛伊兒臉上溫柔的笑淺淡了些,平淡地看了眼有些激動的紅豆,盼思等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遲疑道:“小姐,此事不知是何人傳出,必是對小姐有不滿之心,小姐萬不可當真。”

“不必多言。”洛伊兒輕擡了擡手,垂眸淺聲道。

盼思見她神色似乎若有所思,連忙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自己也低頭後退一步守着。

洛伊兒最近的傷口正在愈合,每日都癢得難受,心情本就不好,此時又聽到了這則對她來說并不算好的小心,心情愈加煩躁,眸子裏藏了絲絲涼意。

錦被下的手指撚了撚布料,她玉白的小臉微垂,她自然是知道,京城中傳的消息是真的,因為原文中也曾有過此事,這也是後來原主和靖王解除婚約的關鍵。

只是原文中并未說明,此事是誰在背後動的手腳,原文中的齊侯府為了澄清流言,特意請了□□大師算卦,卻由他親自所言,兩人八字不合、相生相克的确屬實。

而且此事鬧得可不僅僅如此……

那此事究竟是針對她而來,還是針對靖王而去,尚不可知。

畢竟,若是能以此為借口,斷了齊侯府和靖王府的牽連,其他幾位王爺自然是樂意至極的。

洛伊兒輕輕擡眸,不經意掃到梳妝臺上的羊脂白玉佩,眸光微凝,那日她去明淨寺時,将此玉佩帶上了,後來靖王送她回府,特意将這塊玉佩給她系上,整個人坐在馬車的陰影內,淡漠矜貴地垂眸與她說:“莫要再弄丢了。”

洛伊兒倏地一斂眉,唇角微勾起一道淺柔彎度,她在擔心什麽,她又不是原主,她也能看出靖王對她的心思,那她便安靜等着他處理就是。

更何況……洛伊兒彎了彎眼眸,不再多想。

洛伊兒将将用過午膳,便見前院領着一人到了雲霞苑。

一道屏風隔着,洛伊兒眸色微垂,聽着來人的話:“……王爺說,讓洛小姐不必擔心,此事自由他來處理……”

玲珑從外面遞進來一封信,來人也拱手退下。

來人的話似乎讓雲霞苑的人都放下了心,面上都帶了幾分笑意,便是盼思也是眉梢微揚,洛伊兒将擡眸将衆人神色看在眼底,抿唇淺笑,擡起手接過信封,一點點看起來。

大抵也不過就是剛剛來人那些話的意思,不過短短三行字,洛伊兒只消幾眼便看完,她唇角微彎,将信紙折起,又重新放在信封裏,輕淺道:“收在匣子裏吧。”

盼思輕笑:“是。”

待其他下人退下後,盼思伺候着洛伊兒休息,她眼中透着幾分高興,抿唇輕聲道:“王爺心中還是有小姐的,此時還特意派人來與小姐說明,怕小姐擔憂。”

洛伊兒神色微淡,不知心中如何想法,只是躺下後,她阖上眸子,輕聲說了句:“好了,莫提了。”

盼思一頓,見小姐如此神色,心中隐隐不解,卻也不敢再多言。

與此同時的靖王府

書房內,方瑾淩坐在青檀木椅上,金絲線邊的青蟒繡在衣袖邊,垂在椅柄上,遮住椅柄上的紋路,他修長的手指把玩着腰間的玉佩,半垂着眸子,聽着侍衛的彙報,直到聽到侍衛說洛小姐似乎情緒不高時,才微頓了頓,良久,他才輕輕颔首,示意那人退下。

侍衛下去後,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從書房門口到方瑾淩辦公的書桌,中間隔了一個書架,橫豎半面牆的面積,衛風站在書架旁的青花瓷花瓶邊上,他微蹙了蹙眉頭,猶豫着上前道:“王爺,此事越拖,似乎對洛小姐越不利。”

如今流言還只是二人八字不合,等過些時日,說不定就變成了洛小姐命格不好,畢竟他和王爺都知道,此事是誰在背後搞鬼。

雖然衛風并不明白皇後為何如此不喜洛小姐,但是他如今也從皇後的行為中懂得,對于洛小姐,皇後便是再狠毒都是有可能的。

方瑾淩一手敲在桌面上,眸子裏不含一絲溫度,他看向衛風,淡漠說道:“你可處理好了?”

衛風低頭:“王爺放心,他不會亂說話的。”

方瑾淩垂眸,餘光看到那塊玉佩,他的眼神無端端地更冷了幾分,緩緩吐出幾個字:“明淨寺一事,查得如何了?”

衛風眉頭緊皺,顯然此事有些難度:“回王爺,已有些眉目了。”

“說。”

“屬下查出,當夜的裕王府曾有些動靜。”

衛風的話音剛落,書房內的溫度瞬間降低,似如三九月的寒冰,方瑾淩偏開頭,外面依然是黑黝黝的一片,他卻渾然不在意,只朝東南方向看去,眼底冷意盎然。

東南方向,正是裕王府所在的方向。

半晌,他收回視線,看向桌面上的卷宗奏折,淡漠的聲音帶着一絲入骨的涼意:“裕王送了本王如此大禮,本王自當有來有往。”

隔日早朝,工部尚書突然上奏,參戶部侍郎掌管國庫,卻監守自盜之責,戶部侍郎是裕王一派,裕王及其附屬懇請聖上嚴查,卻不想工部尚書準備充分,證據一摞摞遞到景帝的案桌上,景帝當場大怒,撤了其職,以判流放,家産充公。

後又因工部尚書上交的證據中牽扯甚廣,尚在極怒中的景帝将此事交于靖王全權處理,不過半月,裕王在戶部所有暗子人手皆被鏟除。

戶部掌一國之財,裕王失去這一助力,幾乎相當于折了雙臂,失了大半的勢力。

對于方瑾淩,他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想,方瑾淩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這只不過是本王對于王兄的回禮。”

裕王臉色一變,陡然想到自己最近做了什麽,卻是不知自己哪裏露了馬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遠,徒留自己在原地氣得滿目猙獰。

此番事宜後,京城中有關靖王和洛伊兒的流言愈傳愈兇,齊侯府自然不會毫無作為,剛要派人壓下流言,就發現其中有那幾位的手筆在裏面。

雖然此事是皇後主導,但是其他幾位王爺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次機會,都在裏面渾水摸魚。

不過幾日,此番話便傳進了宮中,皇後當即派人去禦書房請皇上。

景帝面無表情地看着坤寧宮的人,直到那宮女說:“娘娘說,請皇上到坤寧宮商量靖王和洛小姐婚事一事。”

景帝眸色微涼,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起身向坤寧宮而去。

皇後看着景帝的儀仗,眼底一喜,皇上已經好久未曾到坤寧宮來,她緊張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剛要轉身去宮門口迎皇上,卻在轉身之際,突然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發髻邊有一根銀絲,她臉色突然陰沉下來。

張嬷嬷不解地看向她:“娘娘,皇上就要到了,您怎麽不走了?”

皇後陰沉着臉色不語,她對着銅鏡将那個銀絲拔下,聲音陰沉地可怕:“本宮不想再看見今日為本宮束發的那個奴才。”

張嬷嬷早在看見她拔下那根銀絲時,就察覺不妙,此時聽到她的話,也只是低頭應下。

皇後臉色極其陰沉,她不敢置信,剛剛若是自己沒有看見,是不是自己就要頂着那根銀絲去見皇上?越想,皇後心底怒意越盛,恨不得此時就讓将那奴才拖下去。只是顧忌皇上馬上就要到了,她才放下這個念頭。

張嬷嬷替她将頭上的簪子扶正,兩人快速走出坤寧宮。

剛到大殿門口,景帝已然下了儀仗,她眼睛一亮,笑得明媚,彎下腰來:“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景帝目不斜視地從她旁邊走過,連餘光都未曾看向她。

皇後眼神頓時一暗,景帝走到正殿坐下後,才冷聲道:“起來吧。”

皇後抿着唇,在轉身之際又重新揚起笑臉,沖着一旁宮女吩咐道:“将宮中的碧螺春泡壺茶端上來。”

“皇後不必忙了,”景帝陡然出聲打斷她,暗沉地掃了她一眼:“朕還要朝事要處理,并無太多時間,皇後有事還是直說的吧。”

皇後神色一僵,撫着張嬷嬷的手微微捏緊,心底止不住憤恨,皇上到底記不記得,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居然為了一個女子,冷落自己多年,今日若不是她說因為靖王和那女人的孩子,他是不是根本不會到坤寧宮來!

皇後此時早已忘記,身為一國皇後,為了一己之私,陷害臣婦,還被大臣親眼撞見,是多麽有損皇室顏面。

張嬷嬷看着皇上越來越冷的神色,忍不住碰了碰她,皇後此時才回過神來,勉強勾起一抹笑:“如今京城傳遍了淩兒和伊兒的流言,依照臣妾的意思,不如請□□大師進宮一趟,□□大師佛法高深,由他出聲打破流言,他人定是沒有異議的。”

她話音一落,景帝就面無表情地看向她,皇後對上他似看透人心的視線,呼吸一滞,止不住背後生出冷汗,她挺直了脊背,勉強笑着,卻是移開視線,不與他對視。

景帝望了她良久,最終帶着不明意味地輕嗤了一聲,讓皇後臉色一白,就聽見景帝平淡的聲音:“那便依皇後的意思。”

皇後陡然松了一口氣,還沒來的及露出笑臉,就見景帝甩袖站起來,向外走去,路過她時,眸色無甚溫情地留下一句:“皇後好自為之。”

皇後來不及挽留,就聽見宮人尖細的一聲“起駕”,她身子有些軟地倒在張嬷嬷懷裏,仰頭近似偏執地問她:“皇上是何意思?他是不是什麽都知道了?”

張嬷嬷還未來得及安穩她,就聽見她低下頭自言自語似的喃呢:“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的!他只是不相信本宮!”

這句話落下,她臉上竟然流下長長兩行清淚,張嬷嬷緊緊抱着她,心底泛着些酸澀疼意,卻不知如何勸導她。

大殿內,剛剛皇後吩咐上茶的那名丫鬟,垂着頭,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退出了大殿。

皇後提議起□□大師下山,一事很快傳開,不知情者以為皇後是心疼其親侄女,而楚氏聽到後,卻是忍不住碎了一套茶具,此時的洛煜安也在芳韻堂,見此,他微蹙眉尖,卻并未說什麽,只是輕輕擡手,示意下人們都下去。

楚氏一想到當初她做下的事,如今又使這下三濫的手段污蔑自己的女兒,便氣得渾身發抖。

洛煜安上前握住她的手,沉着道:“阿念!”

他看着楚氏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擔憂,當初的事情埋在她心底多年,他怕她久積成疾。

洛煜安将她擁入懷中,深深皺眉道:“阿念,你冷靜些。”

楚氏閉着眼睛,近乎咬牙切齒道:“她欺人太甚!”

洛煜安啞然,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他深知,當初那事在她心中已然成了死結,他斂下眸子,擡手撫上她的青絲,莫名沉聲道:“別急,就快了……”

楚氏只當他是在安慰自己,卻并未發現他垂下的眸子裏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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