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書房中擺着翡翠香爐, 裏面點着最為靜心醒神的檀木香,幾縷袅袅香煙升起, 男人立于臺階之上, 視線落于牆壁上的名家畫作。

他倏地轉身, 玉白色的袖袍輕掃過香爐之上,隔斷了白霧, 他幾步之後,停在了書桌旁, 緩緩落座後,他突然輕笑一聲,帶着莫名的陰鸷偏執。

清淩淩的黑色書桌上方,擺着一張赤色請帖。

侯府老夫人, 貴為一品诰命夫人,她的壽辰自然要大辦,離壽辰宴還有半月,侯府便已然廣發請帖,不管背地裏侯府是否站隊, 溫王府也收到了請帖。

收到請帖時,他也得了一個消息。

昨日,齊侯府嫡小姐應靖王之邀, 到靖王府賞梅,午膳後方才回府。

夜裏剛下過大雪,如今地面雪跡尚存,外面便已然豔陽高照, 正午的大太陽刺得人眼疼。

方瑾瑜一身月牙色長衫,原應是最溫和的顏色,此時卻仿佛外面地上的雪般,帶着一絲沁入心脾的涼意,陽光照在請帖上的金片上,在他臉上反射出一道寒光。

書房內獨他一人,萬籁俱寂,他看着那個請帖,修長的手指捏着其一角,素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心底有萬千暴戾情緒,最終都化為嘴角一抹溫和的笑。

他第一次見到洛伊兒時候,她那時年歲尚小,粉雕玉琢的一團,奶聲奶氣,卻因着侯府教導,小團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原處,只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兩頰陷出淺淺的梨渦。

那時他也不大,麗妃也并不受寵,他處境低微,近乎宮中主子人人都可以踩一腳,他自幼便眼睜睜地看着三皇兄得父皇寵愛,親自教導他念書,教導他騎術。

麗妃對他自來不冷不熱,宮中之人自都是見風使舵,那時正受寵的一個妃子,剛失了孩子,對宮中長成的皇子都帶着些許怨恨,她前往宮宴的儀仗不慎與他相撞,他被人無意間推入湖水中,所有人都匆忙離開。

待他被宮人救上來的時候,便看見一個粉團子站在涼亭上,靜靜地看着他。

他認出了她,是齊侯府的嫡女,受萬般寵愛,真正的天之嬌女,眸色清明,不染一絲塵埃,身上之物無一不名貴,如同天上的小仙女一般。

……令人厭惡的幹淨。

他渾身皆濕,卻是硬撐着看向她,她雙手捏着帕子交于身前,小小年紀便十分知禮,她有些好奇地問他:為何一個妃子就能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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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驚訝,他還以為這粉團子會覺得那嫔妃是無意之舉,他知道自己模樣定是十分狼狽,帶着莫名的心思,他說,是因為父皇不喜他。

就在他以為這位小仙女要同情他一番時,就見那人歪了歪腦袋:“那你要經常笑啊,就會有人喜歡你的。”

話落,她便彎了彎眼眸,露出淺淺的梨渦,模樣可人,眸子中似乎盛滿了萬千星辰,想讓人将其捧在手心。

從那以後,宮中便多了一個溫文儒雅的五皇子。

再後來,他成為溫王,父皇喜愛他,朝中大臣認可他,便是堂妹也失了倫理對他傾心。

他一點點地松開那份請帖,喚人進來,一字一句溫和道:

“侯府來貼,去備壽禮。”

安崇低頭應下,眉間是一團化不開的擔憂,從王爺收到請帖後,獨自一人在書房坐了三個時辰,最後如此一副平和神态,他難免心有擔憂。

可即便如此,他卻不能多說一句,他不能勸,也勸不了。

安崇退下後,他緩緩勾起一抹笑,笑得溫和近人,眼底卻近似偏執。

——你說過的,只要他笑,便會喜歡上他的。

……

旁人皆不知他的心思,洛伊兒此時正坐在雲霞苑內,點着禪香,靜心地摘抄着佛經。

天氣愈冷,她手指凍得微僵,一旁疊了厚厚一沓已經抄寫好的紙張,盼思無聲地拿起重物将其壓住,不讓其散落,洛伊兒微垂着頭,一筆一劃地慢慢寫着,她面色溫柔,不曾有一絲不耐。

直到天色漸暗,遠處只餘落日餘晖,紅霞一片,盼思才出聲提醒她:“小姐,酉時将過,該用膳了。”

筆尖頓了頓,她才蹙起細眉停下,她松開筆,指尖處落下些印記,更覺得甚是乏酸,玲珑上前将她摘抄的佛經收好,盼思半跪在她身旁,輕柔地替她揉捏着雙手。

她擺擺手,用完晚膳,便洗漱休息。

因着此次,她摘抄的時間過晚,待一本經書抄完之後,距離老夫人的壽辰,就只剩三日了。

她去向楚氏請辭,楚氏卻微皺起眉頭,對于那次洛伊兒在明淨寺受傷,她尚且心有餘悸,只不過知道往年都是如此,便也沒有開口阻攔,只是跟着的護衛卻又多了數人。

洛伊兒了然她心底的擔憂,淺笑着沒有拒絕。

只是在她即将離開的時候,楚氏叫住了她,神色淡淡地:“邱氏在明淨寺已經待了近四個月了,老夫人這次壽辰,便也将她喚回吧。”

“你此番前去,讓她也跟着回來。”

洛伊兒不着痕跡地挑了挑眉梢,她才得了洛芙和洛茜的消息,楚氏便讓邱氏回府,這兩者之間是否有着聯系?她看着楚氏淡然的神色,輕笑了下,溫聲應下。

她今日走得是京城最熱鬧的那條街,若是往年,她定是選一條安靜的小道,只是如今,她除了佛經外,尚未準備其他禮物,只得到珍寶閣挑選一件。

若是等到從明淨寺回來,便已然晚了。

她在珍寶閣下了馬車,因着初雪未化,今日愈發冷了些,她身上披着一件狐絨大氅,發髻上一支玉蘭步搖随着走路而輕輕搖晃。

她選了一串檀木所制的佛珠,聽珍寶閣的人說,是由得道大師親自開過光,洛伊兒清淺笑着,對于此話并不在意,剛準備讓盼思付錢,卻在看到從階梯上走下來的人時,微微一愣。

一襲白衣似雪,是溫王。

除去中秋那日,她已近四月未見過他,十六那日,他送來的生辰禮,是幾包雲霧茶葉,和一套玉件茶具。

他們皆知,若是送衣裳、首飾,她定是不會用。

所以,從接下聖旨後的四年生辰,他從來都是送些茶葉或是擺件,從不讓她為難。

她斂下心神,後退了一步,盈盈彎腰行禮:“溫王殿下安。”

那人走到她面前,笑道:“伊兒怎麽這般多禮,快些起來。”溫和的笑聲中似乎帶着絲絲情緒。

洛伊兒眸色微深,淺笑着站起來,雙手交疊放與身前,一副清婉溫和的模樣,微垂的眼睫處,帶着幾分讓人心尖微顫的柔和。

方瑾瑜立于她三步遠之處,未有一絲失禮,嘴角溫和的笑意不深不淺,他看向她要買下的佛珠,轉頭吩咐安崇為她結賬。

忙被洛伊兒阻止:“王爺且慢,這佛珠是臣女欲送給祖母的壽辰禮,該由臣女自為結賬才是。”

聽着她口中疏離矜持的自稱,方瑾瑜眸子裏的神色有一瞬間微涼,嘴角的笑意越深,歉意道:“是本王莽撞了。”

洛伊兒颔首示意盼思快些結賬,待盼思将錦盒捧着的時候,她沖方瑾瑜服了服身子:“臣女還需出城一趟,便先行告辭。”

不等他回答,她便低頭退出珍寶閣,身後盼思等人皆是無聲跟在她身後。

就在她踩着木梯,要上馬車只是,突然聽到身後動響,她偏頭去看,就見方瑾瑜從珍寶閣走出,一襲白衣,如閑庭漫步般,站在馬車不遠處,他溫笑着道:

“本王無事,送伊兒出城。”

他眼底雖是笑着,可洛伊兒卻聽出,他話中的不容拒絕,洛伊兒搭在馬車門框上的手指微動,抿着粉唇。

方瑾瑜看着她露為難之色,袖子中的手緊緊捏着扳指,心底倏地泛起一絲絲疼意,他終是扯動嘴角:

“本王……”

“那便多謝溫王。”

方瑾瑜一愣,剛欲說的話被打斷,彙在喉間,漸漸朝心底而去,他眸底微有笑意,一旁的安崇已然牽着馬走過來,他捏着扳指的力度微松,看着她輕步進入馬車。

洛伊兒坐在馬車內,輕抿着粉唇,半晌後,她伸手掀開珠簾,擡眸朝窗外看去,瞧着前方騎在馬上的方瑾瑜,微微有些失神。

她到這一年之後,便進宮伴讀,那時也是冬日,天上飄着白皚皚的雪花,府中的馬車将她送到宮門口,被盼思牽着走下馬車後,她便看見站在門口處的那人。

一身白衣,負手而立,一身清冷之色。

卻在擡頭之時,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唇角一抹溫和的笑,君子如玉。

“洛姑娘,本王接你入宮。”

溫潤的話音似乎還在耳畔,卻已然隔了四年的光景,多了幾分疏離和顧慮,都已經不是當年可以任意見面、說笑的少年了。

方瑾瑜似心有所感,他轉頭朝身後的馬車看去,卻只看見珠簾輕輕晃動,不得窺見那人分毫,就似乎如那道聖旨一樣,只是晚了些,便注定要錯過了。

他轉過頭來,眼底神色漸漸泛涼,即使晚了又如何?若不是怕她名聲有污,他又何須百般隐忍?總有一日,她會名正言順地屬于他。

洛伊兒自然不知他心中何想,她斜靠在馬車之上,懶懶散散地捧着一杯熱茶輕飲着。

馬車即将到城門口,就聽見一串急促高昂的馬蹄聲從城外傳來,越來越近,洛伊兒心中有些詫異,京城內不許駕馬疾行,也不知來人是誰?

就在她稍有疑惑時,高昂的馬蹄聲突兀停下,似乎騎馬之人就近在咫尺,不知為何,洛伊兒忽有些不安,她還未來得及掀開簾子,就聽見外面傳來方瑾瑜溫和的聲音,讓她動作微僵:

“三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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