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幾日後, 四房。

夜已經有些深了, 李氏一個人待在屋子裏,正由着丫鬟、婆子服侍她洗漱,她這些年很少跟陸昌平同睡。

嫁給陸昌平也快有十八年了。

當年成婚的時候, 她覺得陸昌平長得好看又因為是侯府的子嗣, 雖然是庶出的, 但按她那個家世來說也算的上是高攀了。

所以成婚後,她也對陸昌平溫柔小意過幾年。

可年歲越久, 她就覺得陸昌平這人實在太過懦弱了一些, 不僅在正院那位老虔婆那伏小做低, 就連面對底下的丫鬟、婆子也一點沒有當爺的氣勢都沒有, 久而久之,她對陸昌平的情分也越來越少。

不過——

情分少是一回事。

她自己的男人可容不得別人染指,尤其是底下那些小賤蹄子。

李氏任由她們服侍她洗漱完,這會就從一旁丫鬟的手中取過玫瑰露,細細擦在臉上, 嘴裏是問道:“四爺是一個人待在屋子裏?”

那丫鬟跟了她這麽多年, 怎麽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聞言忙恭聲回道:“回您的話,四爺一個人在書房,奴瞧燈還亮着呢,估計這會還在看書。”

知道沒有那些莺莺燕燕, 李氏心情好了許多, 嘴裏卻還是忍不住罵咧一句:“看書看書, 整天就知道抱着他那本書看,當初也不見他考取什麽好功名了”

說起這事,她又忍不住想起陸崇越。

她那個寶貝兒子可跟陸昌平那個懦夫不同,早早就中了秀才,原本正準備今年的會試,可被人打成那副樣子,還送到北莊那個鬼地方去。

前幾日她抽空去了一趟北莊,看着崇越那副樣子,當場就哭了出來。

北莊那住的可都是最下等的人,她可憐的兒子住在那樣的地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以前好好一個清隽的貴公子如今手裏精細的玫瑰露也抹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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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撐在梳妝臺上,臉沉沉的,嘴裏忍不住罵道:“那個老虔婆!”

說完。

想到陸崇越這個下場都是因為五房那對夫婦,又忍不住罵道:“都是那個小賤蹄子!”要不是她私下勾搭崇越,崇越怎麽可能會被她迷住?

以至于做出這樣的事來!

陸重淵,她倒是不敢提在嘴邊,心裏卻是沒少罵的。

到後來甚至是把其餘陸家人連帶着陸昌平也一道罵進去了,她向來都是這樣的人,出了事,從來不會去想是不是自己的問題。

只會一股腦把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其餘丫鬟、婆子當然是不敢說什麽的,這會各個低着頭,任由李氏掐着那尖細的嗓音不住罵着。

又過了一會。

倒是有人打簾進來了,卻是李氏的大丫鬟香雲。

香雲手裏端着一盞安神茶,眼見屋中這幅模樣,心裏便已經有了答案。她朝那些丫鬟、婆子揮了揮手,讓她們都先退下,然後把安神茶放在桌上,這才彎着腰同李氏福身一禮,跟着是悄聲一句:“夫人,您早些日子讓奴查的事,已經有回信了。”

早些日子的事?

李氏起初聽到的時候還有些沒回過神,等反應過來,她眼睛睜大了些,竟是連生氣都顧不上,忙道:“快說!”

香雲見她神情急切也不敢有絲毫隐瞞,起身之後就同人說道:“奴這陣子沒少往二房派人打探消息,有一個在那位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說,前陣子那位夫人的确是拿了一大筆錢給王家送過去,只是這錢是不是從以前那位世子妃嫁妝裏挪用的,那丫鬟也不知曉。”

這說了跟沒說也沒兩個樣。

李氏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擰着眉,沉聲道:“我那哥哥可查出來一些什麽?”

“舅老爺那”香雲臉色有些難看,卻還是頂着李氏的目光搖了搖頭,“王家名門望族,消息又嚴,舅老爺也沒打聽出什麽。”

李氏一聽這話,臉一沉,眉一豎,罵道:“合着你說了半天,竟是一些不中用的廢話!”她本來這陣子心情就不大好,原本以為能抓住王氏什麽小辮子了,可以趁機扳倒王氏,哪裏想到等了這麽多天,就等到這麽一則消息。

剛想發火。

香雲倒是又說了一句,“夫人,您先別急着生氣,雖然咱們不知道二房那位夫人的錢,究竟是自己的還是那位世子妃的,可您知道咱們那位老夫人的脾氣”眼見李氏的火氣小了一些,她便壓低嗓音繼續道:“老夫人慣來是不喜歡王家的。”

“要是讓老夫人知道,二房那位拿錢貼補自己娘家,您說會怎麽樣?”

李氏一聽這話,黑溜溜的眼珠倒是轉了幾轉,對啊,甭管這事是不是真的,只要傳出去,老虔婆肯定是不會高興的。

那老虔婆以前受過王家的氣,估計到現在還沒忘呢,要不然也不至于這麽多年也沒跟王家走動,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的兒媳貼補娘家,還不知道得氣成什麽樣何況,現在這王氏還管着中饋呢。

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做出什麽中飽私囊的事來!

再說這流言蜚語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不管你說得是真的還是假的,總有人喜歡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想。

王氏身為長興侯夫人,又是王家的嫡女,平日裏那些貴妃人可沒少捧着她,但人就是這樣,你明面上捧着,可私底下還不知道怎麽埋汰呢。

她以前就沒少聽到那些同王氏玩的要好的人,私下說她“刻薄”、“小氣”、“不好相處。”

這事要傳出去,外頭肯定鬧翻天,就算王氏能拿出證據表示自己沒拿,可誰會相信呢?那位早逝世子妃的嫁妝,可不少,每日瞧着看着,誰能不動心啊?

越想越興奮。

李氏忙朝香雲吩咐道:“你,明日把這事傳出去,傳得越多人知道越好,還是說王氏挪用嫁妝的事。”

管她有沒有挪用,她就是得鬧到人盡皆知!等王氏丢了臉面,又讓那個老虔婆着了氣,這中饋的事保不準就落到了她的手上。

等她拿了中饋,趁機再對老虔婆好一些,讓崇越能夠早些回來。

香雲聞言,忙低低應了一聲。

等又伺候李氏用了安神茶,替人滅了燭火,她才往外頭走去,這會夜已經很深了,廊下也沒什麽人,她出去的時候沒立刻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而是出了院落,出去的時候,她還格外小心,四處張望了一眼才走到一株槐樹下。

那抱臂般大的槐樹下站着一個身穿黑色披風的女人,瞧見她過來便摘了頭上的兜帽,“你來了。”

“如意姐姐。”

香雲親切的喊了她一聲,然後又看了一眼四周才同人壓低嗓音說道:“你吩咐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她讓我明日就把這事宣揚出去,傳得越大越好。”

如意聞言,臉上倒是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會這樣似的,聲音倒是很柔,“辛苦你了。”

“不辛苦。”

香雲笑着說了一句,她對李氏可沒有什麽主仆情意。

她雖然是李氏的大丫鬟,這些年卻沒少被人折騰,早些年李氏和四爺的關系還沒那麽差,整日疑神疑鬼的,有一回就因為她和四爺多說了幾句話就被李氏拉到房裏狠狠打了一頓。

所以如意找上她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左右這樁事也沒什麽難度。

“對了,如意姐姐”香雲似是想起什麽,擰眉問道,“你怎麽去五房了?前幾天我去廚房的時候,聽到這事還吓了一跳。”

當初世子妃沒了,她知道如意在廚房難過,想着要不要把人接到四房,卻被人拒絕了。

不過李氏這個性子,如意不來也是對的,但她一直都以為,如意這個秉性,除了世子妃以外是不會服氣任何人的,怎麽如今卻跟了那位五夫人?

如意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有一瞬的僵硬。

好在夜色很深,她站得位置又偏,旁人倒是瞧不見她的神色,她看着人柔聲道:“當初我跟這位五夫人有些淵源,她又是個好性子的”随口說了這麽幾句也就未再多言,只是又同人笑道:“你且早些回去,莫被人發現了。”

香雲聞言也就沒再多想,輕輕應了一聲就答應了。

***

等到翌日清晨。

因為如意的到來,平日服侍蕭知洗漱的事就成了她和喜鵲的活,看見那架拔步床上有兩條被子和枕頭的時候,她的神情有一瞬的變化,卻也沒有多言,只是低着頭和喜鵲服侍人擦完臉又穿好衣服。

蕭知知道如意有話要說,便朝喜鵲吩咐道:“喜鵲,你去廚房說一聲,今兒早上我想吃煎餃。”

“哎。”

喜鵲笑盈盈的應了一聲,就往外走了。

等人走後。

蕭知才握着帕子擦着手,問道:“怎麽樣?”

如意聞言忙悄聲說道:“就如您猜想的,李氏被挑撥幾句就按不住性子,估摸着這會香雲應該有所動作了。”

對于這個結果,蕭知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只是淡淡道,“李氏以為王氏倒臺後,她就能上任了,自然不會錯失這樣的好機會,不過”蕭知擦着手的動作一頓,“我倒是很好奇,王家究竟出了什麽事?”

“要不奴派人去查探一番?”

蕭知搖了搖頭,“且不說現在我們身份不同了,何況有些事做得太過未免打草驚蛇,得不償失。”她把帕子放到如意的手上,跟着又是平平一句,“且先看看吧。”

說完這番話,想到剛才進來的時候,如意臉上有一瞬的變化,便又問道,“你可是還有其他話要同我說?”

其他話

如意握着帕子的手一頓,猶豫了一會,她還是開口問道,“郡主,您對五爺,是不是”

後頭的話,她沒往下說。

可蕭知卻已聽明白了,她有些好笑的望着如意,語氣也有些無奈,“你在想什麽?我和五爺不是你想的那樣。”怕人擔心,她又壓低嗓音同人說道,“他救過我很多回,我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等日後替父王母妃洗清冤屈,我再找師父治好他的腿,也算是報答他了。”

到那個時候

她若是要走的話,陸重淵應該也不會攔她。

“何況他對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蕭知又笑着朝人補充了一句。

他們整日同床共枕,陸重淵從來不曾越矩過半分,平日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少說話,大多都是他在說陸重淵應該是把她當做朋友或者一個陪伴的人吧,就跟慶俞和趙嬷嬷一樣。

如意能看得出,郡主對五爺的确沒有男女之情。

但那位五爺她還記得那日在廚房的時候,陸重淵低頭看着郡主的眼神,那個眼神太寵溺太縱容,她有些擔心,未必能如郡主所願。

可這些也不過是她的猜測,這會倒是也不好說,所以她也就沒再說這樁事了。

蕭知見她不語,只當她是想通了,倒是也沒再多想,何況,現在也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香雲既然已經往外頭去傳消息了,只怕不用多久,陸家這邊就能得到消息了她可不是單純想看戲的。

陸家的中饋,她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

李氏為了拉下王氏可謂是費盡了心思。

她怕香雲不夠本事,又寄了信給她那個哥哥,李氏那個哥哥雖然是個不抵用的,但勝在狐朋狗友一大堆,由那些人一傳,沒半天整個京城都知道了,底下的那些坊間百姓倒是忌憚王家和長興侯府的地位不敢傳得太開。

可那些世家大族就沒怎麽在乎了,尤其是那些貴婦人。

她們原本閑來在一起沒事做的時候就愛說些八卦是非,知道王氏挪用兒媳的嫁妝,這樣的大事怎麽可能不說道一番?

你一言我一語的,竟是說得越來越偏,越來越過分。

“當初那位寶安郡主嫁過去的時候,那可是整整一百二十八擡的嫁妝啊,蓋都蓋不住,什麽寶貝物件都有,現在她人沒了,娘家又沒什麽人,放在侯府,就跟擺了一座金山似的,擱誰誰不心動?”

“可不是?王家這些年本來就不似從前了,老祖宗留下的基業再多也抵不住他們這麽折騰啊,偏偏他們又喜歡打腫臉充胖子,每月都要想個由頭辦個宴會,我說他們哪來這麽大的底氣,原來這是拿着別人的錢揮霍呢,可真夠不要臉的。”

“呸!”

這些話越傳越厲害,明明還沒有什麽證據的事,經由這麽多人一傳,倒好像篤定王氏做了這樣的混賬事似的。

消息傳到陸家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跟雪崩了似的,這消息壓也壓不住,正院有人過來傳話的時候,蕭知正在陸重淵的書房裏剪着一株蘭花。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豎領長袍,底下是一條丁香色的月華裙,再往下就是一雙月白色的繡鞋,上面用絲線點綴着花卉。

這會外頭陽光正好,她整個人低着頭,看起來又娴靜又溫柔,完全看不出外頭那些風雲是她挑撥出來的。高幾上放着的蘭花經由她這麽一剪,就跟一個舒展身姿的美人似的,迎着光,随着風,揚着自己的身姿。

蕭知很滿意自己剪出來的模樣,等剪完後就朝不遠處的陸重淵問道,“五爺,你瞧瞧,好看嗎?”

陸重淵聞言,翻書的動作一頓。

他擡頭朝蕭知的方向看去,他對花沒什麽了解,也說不出好壞,但剪花的人卻十分符合他的心意,這會他修長的手握着書冊,烏沉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不知是在說花,還是在說人。

喉結輕輕翻動,低沉渾厚的嗓子裏就十分簡短的吐出一個字,“嗯。”

“我也覺得好看,不過蘭花還是素雅了一些,等天氣再熱些,桃花開了,我再去給你摘些桃花過來。”蕭知笑着放下剪子,和他閑話家常的說着這些話,“其實摘下來的花還是沒外頭的好看,我記得東郊那有一處地方最适合賞桃花了。”

“整座山上都是,從底下往上看,或是從上頭往下看,都別有風味。”

陸重淵見她說起這些就彎了眉眼,也就說道:“你若喜歡,等到了日子,我陪你去。”

嗯?

蕭知似是沒聽清楚,等反應過來,倒像是愣了一下。

而後又漸漸笑開了,好看清亮的杏兒眼完成月牙的樣子,嘴角的弧度也微微翹着,“好啊,等到了日子,我們一起去。”

話說完。

外頭便有人過來傳話了,是如意,“五爺,夫人,正院傳來話想請您和夫人過去一趟。”

陸重淵向來是不會理會這樣的話,聞言也只是繼續低下頭翻起手中的書。

不過蕭知肯定是要走這麽一趟的,她等了這麽久不就在等這個嗎?要是她不去,後頭的戲就不好演了。

所以聽到這話,她先是擦了一回手,然後同如意說道:“行了,我知道了。”

說完。

她便走到陸重淵的跟前,替人掖了一回膝蓋上的毯子,而後是仰着頭與人說道:“估摸着是有什麽事,我過去一趟。”

陸重淵沒有說話,可握着書頁的手卻是一頓。

他低下頭,垂下眸,迎着她的目光,看着那雙清澈至極的眼睛,很久才低低嗯了一聲。

等到蕭知走後。

原先侯在外頭的慶俞便出現了,他替人重新換了一盞茶,眼見陸重淵一直垂眸不語,心下一動便輕聲問道:“五爺,是有什麽事嗎?”

有事嗎?

自然是有事的。

從今早開始,他便察覺到了,那個丫頭看似平靜,可實則卻像是在等什麽消息。

而現在他終于可以确定。

她的确是在等消息,而這個消息應該就和正院發生的事有關。

“外頭出了什麽事?”陸重淵語氣淡淡的問道。

慶俞雖然一直待在五房,但其實私底下是有一個關系網,可以讓他即便不出門,也能及時知曉外頭的事,但他一直都以為五爺不關心陸家的事,所以也就沒說,這會聽人問起,一怔之後倒是立刻開了口,“外頭有人散步侯夫人挪用世子妃嫁妝的事,夫人這會被請到正院,估摸着也是因為這樁事。”

侯夫人,世子妃

陸重淵眸光微沉,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屈起手指在扶手上輕輕一叩,問道:“現在跟着夫人的那個丫頭是寶安的舊人?”

“是。”

慶俞點了點頭,可話剛出口,他心下便是一動。

五爺從來不說廢話,突然提起夫人身邊的丫鬟他聯想到外面散步的謠言,臉色一變,低聲道,“您是懷疑外頭的事和夫人有關?”

陸重淵沒有懷疑。

他肯定,甚至篤定,這件事和蕭知肯定脫不了幹系。

只是他不明白她這麽做的原因。

慶俞看着他微沉的雙目,猶豫了一下,又說道,“要不屬下去查下?”

他這話說完,屋子裏遲遲都沒有什麽聲音,就在慶俞以為陸重淵不會說話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不用。”

卻是拒絕的聲音。

陸重淵還垂着眼,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他的手也還叩在扶手上,他知道蕭知身上有着他不知道的秘密,這個秘密被她藏得很深,很難窺見。

可這段時日的相處,他至少肯定了一件事。

她對他是真心的。

既然如此,其他的事也就随着她去吧,她想攪動風雲也好,想翻了這天也罷,都由着她。

想清楚了。

想明白了。

陸重淵身上的那股子黑雲倒是也漸漸被拂散了,他重新擡起頭,臉上的神情已經恢複如初,語氣也很平靜,“去看着些,別讓她出事。”

說完。

他又一頓,補充道:“別讓她發現。”

慶俞一怔。

他原本以為五爺會生氣,沒想到只是輕飄飄的拒絕,甚至還讓他出去保護夫人張口想說什麽,但想到五爺為了夫人連沒放糖的糕點都吃了。

再退讓一些,倒也沒什麽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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