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1)

蕭知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她如今已經能夠很好的掩飾自己的情緒了, 即使今日沒找到哥哥, 即使心裏有着最壞的估量,如今也能像個沒事人一樣。

洗漱一番,又和陸重淵吃完晚膳, 然後就跟往日似的, 拿着一本書坐在陸重淵的身邊, 給他念着書。

屋中燭火明亮。

蕭知低着頭捧着書,輕輕念着上頭的內容。

她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吳侬軟語, 念書的時候, 尾調婉轉悠揚, 像是江南水鄉裏的潺潺流水, 讓人聽着便心生疏闊。

可陸重淵卻沒有跟以前一樣,産生疏闊的情緒。

相反——

他此時緊皺眉頭,修長的手指叩在雕着祥雲紋路的扶手上,正側頭望着蕭知,他那兩片漆黑又彎翹的烏睫因為垂下來的緣故在那如玉般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陸重淵能夠察覺到蕭知今日情緒是有些不對勁的, 雖然不明顯, 但他還是能夠輕易的分辨出來。

他好似總能輕易地感受到她的喜怒哀樂, 就想她如今明明是笑着的,神色語氣和往日也并無什麽差別,可他就是篤定,她不高興。

甚至有些悲傷。

明明都這麽不高興了, 為什麽還要笑?

陸重淵的心裏有些無端的煩躁, 他不喜歡她這幅咬牙堅強的模樣, 更不喜歡她明明難受的要命偏偏還要露出無所謂的笑,他伸手,用力攥着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翻書的動作,皺着眉,口中亦是沉沉一句,“別念了。”

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蕭知是有些驚訝的,但她還是十分聽話的停下了翻書的動作,然後擡起頭,迎着陸重淵的臉,帶着笑,柔聲問道,“是這本書不好嗎?那要不我去換一本?”說完,她就打算起身去尋書。

可步子還沒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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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又用了幾分力道,不算用力,卻也不容她掙脫。

蕭知回頭,還沒說話。

陸重淵便輕輕一使巧勁把蕭知拉到了自己懷裏,她根本沒什麽重量,就算坐在自己殘廢的腿上也沒什麽感覺,他毫不費力的抱着她,一只手鉗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就扳着蕭知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自己,然後就這樣與她平視。

他仍舊皺着眉,像兩座山峰一樣,凹凸不平,嗓音也很沉:“你不高興。”是沒有疑問的肯定句。

“誰惹你不高興了?”他又問道。

蕭知被他握着下巴,根本不能轉頭或是別過視線,她只能迎着陸重淵的目光,看着他狹長鳳目中透出來的隐怒。

她的心下是有些驚訝的。

她原本以為自己僞裝的已經足夠好了,喜鵲沒有看出她的異樣,就連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如意也都以為她已經緩過來了。

倒是沒想到,瞞過了所有人,卻還是瞞不過眼前這個男人。

落在陸重淵的胳膊上,修長而又白皙的手指此時呈現出彎曲的模樣,紅唇也輕輕抿了起來,他說得沒錯,她的确不高興。

自從她醒來成為蕭知後,她其實沒有一日是真得開心的,以前那些熟悉的人啊都跟換了個人似的,那些以往對她噓寒問暖的人在她死後不曾有過一日悲傷,甚至還在背後說着她的壞話,打她嫁妝的主意。

她傷心,也難過。

但因為相信哥哥還活着,相信師父還在,所以心裏還是充滿希望的。

她現在已經在京中貴婦圈裏打出了名聲,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住陸家的中饋了。

她以後還會參加那些宴席。

她可以從中找到一些信得過去的人,尋求他們的幫助,希望他們能夠聯名上奏,重新查審永安王府的真相。

可現在——

哥哥和師父都不見了。

能找的地方,她都找過了,沒有他們的蹤影,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再怎麽堅強,再怎麽能忍,但那悲傷的情緒是不可控的。

她只好利用一些其他的事,分散她的注意力,就像這會給陸重淵念書,有事做,她才不會一直胡思亂想,可現在這個男人,用篤定的語氣揭穿了她的僞裝。

他說“你不高興”

他說“是誰讓你不高興的?”

想到上回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堅定遞過來的匕首,帶着不容置喙的語氣,與她說“你是我的夫人,這世上沒人能夠欺負你”,蕭知自以為堅定如磐石的心在此刻突然有些松軟了,她的眼眶微紅,就連鼻頭也開始有些發酸起來。

眼淚就跟藏不住似的,化作一顆顆金豆子不住地往下掉。

“你”

眼淚砸在陸重淵的手背上,他原本還陰冷的面容在看到她眼淚的那一剎那,突然變得有些緊張起來,松開鉗着她下巴的手,拿着手背去擦拭她的臉,有些慌張,也有些不知所措,可說出來的話卻比先前還要來得陰沉,“到底是誰欺負你了?”

帶着山雨欲來的氣勢。

仿佛下一刻就會抽出自己的長劍,斬殺那個欺負她的人。

情緒是一瞬間的事。

蕭知掉了一會眼淚,心裏那股子難受勁也好受了許多,這會看到陸重淵滿面陰冷的模樣,忙握住他的手,輕聲答道:“沒人欺負我。”說完,眼見陸重淵一臉不信的模樣,忙又跟着一句,“真的。”

“我只是”她的聲音有些低,就連那張還沾着淚痕的臉也埋得更低了些,“有些想念我的家人了。”

聽到這話。

陸重淵臉上的陰沉逐漸退散,身上那股子暴戾的氣勢也漸漸消了下去,眼看着懷裏把頭低成鹌鹑似的丫頭,即便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也能察覺出她此時的悲傷,像是淅淅瀝瀝的春雨,瞧着就能讓人無端生出幾分哀愁。

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從來沒有被人安慰過,也不知道怎麽去安慰人,如果有人欺負了她,他尚且可以為她讨回公道,就如他當日所言,她是他的妻子,沒人能夠欺負到她的頭上,可現在她并非被人欺負,只是單純懷念她的家人。

她早逝的家人。

他縱然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讓死人複生。

皺着眉,低着頭,望着懷裏的蕭知,好一會,陸重淵才伸出手,他不甚熟悉的把人攬進自己的懷中,然後平視着遠處的明燭,用十分別扭的動作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猶如那無數個夜裏,她做着噩夢,哭着跑進她懷裏時。

他安撫人的動作一樣。

蕭知原本還有些難受,察覺到他的動作卻有些微怔,男人的懷抱生硬,拍着她後背的動作卻極近輕柔,擡起頭,看着男人側着頭,目光正死死盯着遠處的燭火,好似側過頭避開視線就不會讓人察覺出他此時的別扭。

不知道為什麽。

被人這樣對待着,蕭知剛才松軟的心又柔了一瞬,她沒有掙脫他的懷抱,就在陸重淵的懷裏,仰着頭,望着他,“五爺,你是在安慰我嗎?”

陸重淵拍背的動作一頓,他不想承認,可想到那日蕭知和他說過的話,抿了抿唇,還是輕輕嗯了一聲。

承認了自己的內心後,倒是也沒那麽別扭了,他重新轉過視線,垂眸望着蕭知,低聲說道:“以後你難過傷心都可以跟我說,不用強撐。”

想到剛才她明明難過的要命,卻還強撐着要給他念書的模樣,他心裏那股無端的煩躁便又出現了。

皺着眉,沉着聲,繼續說道:“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在這兒,沒人可以強迫你。”

他這話說得十分簡略。

大概是從來沒有怎麽安慰過人,語氣聽起來十分生硬。

可蕭知卻聽的心裏發暖,陸重淵的意思是“不管你是想笑還是想哭,我都會在你的身邊陪着你,沒有人能有左右你的情緒”她的眼眶又有些發熱,酸酸脹脹的,這次倒不是因為難受,而是感動,她還擡着頭,看着陸重淵。

眼前這個男人眉峰淩厲,俊美的面容也因為常年積累下來的陰冷讓人發憷,可他脊背挺直,眉宇平靜,竟讓人無端生出幾分信任。

她彎了眉眼,輕輕拉着他的袖子,低聲說道:“五爺,謝謝你啊。”

她很開心。

在這樣一個時候,陸重淵能夠在她的身邊,和她說這樣的話,她很感動,只是他的腿小手按在陸重淵的腿上,她低着頭,那雙彎彎的眉又蹙得更緊了一些,原本以為找到師父後,陸重淵的腿也就有救了。

可現在就連師父也不見了。

那陸重淵的腿應該怎麽辦?她心裏突然有些埋怨起自己以前的不學無術。

如果那會她能跟師父好好學,那或許現在也就能夠幫到陸重淵了,至少也就不用這麽束手無策,或許她可以告訴陸重淵?

讓他幫忙去找師父的蹤跡,或許還能找到哥哥。

只是——

她真的可以說嗎?

無論是師父還是哥哥,他們都是被通緝的逃犯,還有她應該怎麽解釋自己的身份?她心中的秘密實在太大了,她如此小心翼翼的藏着,不敢洩露出一絲一毫,生怕被人知曉,釀成大錯。

可陸重淵,是別人嗎?

或許她可以嘗試着信任他?

燭光晃蕩下,蕭知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面容冷淡,可替她擦拭臉上淚痕的動作卻極為輕柔的男人,抿了抿唇,捏了捏手,且再看看。她曾經信任過許多人,卻得到那樣的結局,如今她事事小心,實在是不敢再莽撞了。

***

翌日早間。

崔夫人和袁夫人親自登門。

這兩位都是京中有名的貴婦人,一位是崔丞相的夫人,一位是袁将軍的夫人,兩人又都是出身世家,身份不是一般的貴重。

她們登門拜訪,就連陸老夫人也有些驚詫,得到信後就連忙把兩人好生請到了正院。

等她們禀了來意後。

陸老夫人心裏有些不大爽利,就連掐着佛珠的手也跟着停頓了下來,不過她的臉上還是挂着笑的,語氣平常的說道:“原來是因為這樁事。”

她繼續撥弄起手裏的佛珠,笑道:“這樣的事,你們遣人過來一遭便是,何必親自過來,大冷的天可別凍着你們。”

“您慈悲,捐了這麽多東西,我們身為善行齋的主事人自是要親自登門過來謝您一遭的”說話的是崔夫人,她慣來是個八面玲珑的人物,這會語氣自然得同陸老夫人道了一番謝,言語之間雖是一派恭維,卻不會讓人覺得跌了身份。

反而會給人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馬上就要同陸家結親了,崔夫人笑着說完這一番話,又緊跟着添了一句,“日後受您恩惠的那些人,都會把您當活菩薩看的。”

是人都不會嫌棄別人的恭維。

尤其還是這樣的話。

年紀大了,也就越看重生死,看重名聲了,她這麽多年一直做善事不就是想上蒼讓她多活幾年?現在有這麽多人把她當做活菩薩看,還會給她立長生牌,她能不高興嗎?

當然高興。

因為高興。

她甚至在心裏誇贊起了蕭知的做法。

其實最初知道要把寶安的嫁妝都捐出去的時候,心裏是有些不高興的,她知道陸家現在的狀況,自己家裏都沒多少錢,偏偏要把那麽一座金山送出去,她能高興就怪了。

但她能說什麽?

這事是她的兒媳和孫兒決定的,她也是當衆應下了的。

為得又是陸家的名聲。

她能不答應嗎?

當然不能。

可她心裏難免是有些責怪蕭知的,如果不是蕭知的提議,她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這麽一座金山從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拿走。

可現在——

陸老夫人耳聽着崔夫人這番話,心裏是說不出的高興和滿意。

今日崔、袁兩位夫人親自登門,回頭帶着那些嫁妝出去,肯定會有不少人瞧見,她再遣人把話擴散一番。

讓外頭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陸家捐的銀子。

寶安留下來的那些嫁妝,他們可是一絲一毫都沒有動,全部捐出去了。

那可是能讓一座小城的百姓衣食無憂一輩子的銀兩啊,她就這麽大大方方的送出去了,可不就成了崔夫人口中的活菩薩?保不準就連天家知曉此事後都得誇她幾句,給她送些賞賜呢。

原本心裏遺留下來的不舒服在想到這些後,竟是煙消雲散,錢沒了還可以再賺,但名聲可不是說來就來的經此一事,他們陸家肯定會成為京中世家的楷模,就連王家都得避她們的鋒芒!

她那個看起來沒什麽本事的兒媳婦還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

越想。

陸老夫人心裏就越開懷。

她面上沒什麽表露,只是挂着一道恰到好處的笑容,說起場面話來,“都是給百姓的,什麽活菩薩不菩薩的,只要他們都好,我也就高興了。”

冠冕堂皇說了一番,又同身邊的平兒說道:“你去請老五家的過來一趟,就說崔夫人、袁夫人來了,讓她過來接待一番。”

她是長輩。

自然是不可能由她出面接待崔、袁二人的。

只不過以前家裏來人,都是由王氏接待罷了,可現在不說王氏還被她禁足着,就算沒禁足,她也不想讓王氏過來。

等平兒受命出去後。

陸老夫人眼見底下兩位夫人略帶詫異的模樣,心下微動,這次的名聲可都是老五家的給她掙得呢,再說她也想靠蕭知替她挽回老五的心呢。

何況她心裏也有打算讓蕭知執掌中饋的打算,這會便幫人說起話來,“我這個兒媳,雖然年紀小,處事卻十分不錯,這次寶安嫁妝的事就是由她處理的。”

她這一番話,可不僅僅是給蕭知正名,也算是同她們隐晦的表露出府裏的現狀了,處理嫁妝和接待客人的事,原本應該由王氏這位侯夫人處理的。

如今卻換成了蕭知。

這其中意思也算是十分明确了。

看來這侯府還真的是變天了,崔、袁二人心下暗驚,面上倒是沒有什麽表露,只是心裏想的卻不少。

袁夫人向來不喜歡王氏,她是個性子直爽的,從小喜歡舞刀弄槍,沒少被人在背後說“粗魯”,王氏身為王家女,最會裝腔作勢,從來都是一副自以為自己天下最厲害的嘴臉,她看着就惡心。

她們做姑娘的時候就沒少争執,如今各自嫁了人有了孩子,也還是看對方不順眼。

好端端的,王氏怎麽可能被人拿了中饋?肯定是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事。

至于什麽事,還用說嗎?肯定是挪用寶安的嫁妝被人發現了,這才被卸了管家的權,想王氏以前自诩名門出身,平日裏對誰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現在竟然挪用起自己兒媳的嫁妝,真是不要臉!

呸!

崔夫人心裏想的也是跟嫁妝有關。

可她想的還要更多些,雖然他們兩家的婚事還未公布,但是老爺和長興侯都是知情者,想到王氏的這派做法,又想到陸家這些人自打寶安去世後的嘴臉,她就實在不忍自己的寶貝女兒嫁到這樣的豺狼之家。

偏偏這是陛下定的主意,老爺和妤兒又十分滿意,她就算再不肯也沒有辦法。

還好。

妤兒還有他們。

要是王氏敢胡作非為,欺負了她的妤兒,她可不會同她客氣!

***

崔、袁二人各自想着事,後頭又同陸老夫人說起閑話來,約莫過去兩刻鐘的光景,蕭知便過來了。她今日打扮的比昨日要尋常許多,大概是在家裏的緣故,一身素簡又輕便的常服,可她生得秀麗精致。

即便是這樣一番打扮,也讓人眼前一亮。

她進來後,便先給陸老夫人行了禮,又朝崔、袁二人福了福身。

蕭知雖然年紀小,可她身份卻不低,她的夫君陸重淵雖然如今成了殘廢,但身上的功名官職可都還在,他既是五軍大都督,也是陛下親封的太傅,若論起官職,恐怕這兩位夫人還得低蕭知一籌。

因此也都起身還了禮。

等全了禮數,陸老夫人就看着蕭知柔聲說道:“今日兩位夫人過來,你且好生招待。”大概是因為剛才被人戴了高帽子,現在她看蕭知是越看越親切,聲音比起平日還要來得溫和,“寶安的嫁妝可都準備好了?”

“回您的話,都已經準備好了,過會我便領着兩位夫人過去。”

經了這兩日的事,陸老夫人也知道蕭知并不是什麽都不會的孤女,這會聽人語氣沉靜,心裏更為滿意,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只是留下一句“那我先去禮佛了”的話頭就起身離開了。

等陸老夫人走後。

蕭知便同崔、袁二人說道:“兩位夫人是在坐會,還是這會就去?”

“現在就去吧。”

不等崔夫人說話,袁夫人就先開了口,她忙得很,沒空同這些女人們叽叽喳喳的說些廢話,尤其是同崔夫人,她更是不想和她多待一刻。別以為崔、陸兩家瞞得深,她就不知道了,這兩家早就有結親的打算了。

想到寶安屍骨未寒,顧辭那個孩子也生死不知。

可這兩家竟然已經迫不及待的打算結為親家了,雖然這也是陛下的主意。

可她就是看不得這兩家人的嘴臉。

尤其是當初永安王府出事後,崔家就恨不得立馬解除婚約的樣子,更是讓她厭惡不已,這也是為什麽,她如今時常愛嗆崔夫人幾句的原因。什麽書香門第,什麽溫柔端莊,不過都是一層面具罷了。

冷着一張臉,她率先跨出了門檻。

崔夫人看她這幅模樣,臉上卻是一絲異樣都沒有,還同蕭知好脾氣的解釋道:“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你別介意。”

蕭知自然不介意。

她也不是第一次和袁夫人接觸了。

不管是袁夫人還是崔夫人,她以前都交涉過許多回,只是相比袁夫人,她以前更喜歡溫柔的崔夫人罷了,如果能讓這兩人幫忙,那麽父王母妃的案子倒是可以方便很多,只是這兩人可以信嗎?

她壓着心裏的思緒,同兩人一道往外走去。

嫁妝是昨日就拾掇好了的,一件一樁擺的明明白白,蕭知和崔、袁兩人把東西都對了個清楚,即便早就知曉寶安的嫁妝豐厚,可真的看到這堆東西的時候,兩人還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好在兩人也都是瞧慣了好物的,不至于太過失常,震驚一瞬後也就恢複如常了。

“既然東西都齊了,那麽我遣家丁拾掇下,一道送去善行齋?”蕭知柔聲提議道。

崔夫人今日過來的時候雖然也帶了人,但這麽多東西,顯然她那些人手是不夠的,這會聽到蕭知的建議,自然是笑着應下了。

蕭知便也沒再多說什麽,讓如意吩咐人去喊人過來,她雖然年紀小,但處事穩妥,說話行事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尤其是面對這麽多嫁妝,臉色也沒變過,她這番模樣,就連一直板着臉不說話的袁夫人都忍不住往蕭知那邊遞了幾眼過去。

臉上雖然沒什麽表示。

心裏倒是暗暗誇贊起來,“這個陸家的五夫人還真是個不錯的,就是可惜嫁給了陸重淵。”

她倒不是說不喜歡陸重淵。

相反。

因為她夫君和兒子都是将軍的緣故,對于陸重淵,她心裏其實是十分欣賞的,這個年輕人當初可是靠一己之力累下來的功勳和名聲,一點都沒靠他這個身份,十年間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将士成為五軍大都督。

這可不容易。

可欣賞有什麽用?

現在的陸重淵成了殘廢,只能整日坐在輪椅上,雖然天家仁慈沒有把官職收回去,可這也不過是明面上擺着好看罷了,縱觀整個京城,還有多少人是真的把這位陸家五爺放在眼裏的?

袁夫人心下嘆了口氣,面上倒是沒什麽表示。

只不過語氣較起原先還是緩和了些,“好了,東西收拾的也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

雖然不清楚這位袁夫人為何突然緩和了語氣,不過蕭知還是彎着眉眼,神色如常的說道:“這會時辰也有些晚了,不如兩位夫人留下一道用了午膳再走?”

“不用了,我們還得趕回善行齋。”

這回說話的是崔夫人,她語氣溫和的說了一番,餘後又跟着一句,“等回頭得閑了再請五夫人一道吃茶。”

話都說到這了,蕭知自然也就沒再多留兩人,笑着應了聲好,然後把兩人送到影壁,眼看着他們一行人離開,這才往正院走。

她這還得去同陸老夫人回禀這件事。

一路往正院走去的時候,如意便在一旁悄聲問道:“主子,您是打算從這兩位夫人入手嗎?”

“我還沒想好。”

蕭知的聲音很輕,像是在思索着什麽,她停頓一瞬,問道:“你覺得如何?”

“崔相公正,袁将軍也最是嫉惡如仇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們位高權重,又和王爺交好,如果想請人洗清永安王府的冤屈,那麽從這兩位大人入手是最好的,只是”如意不知想到了什麽,後頭的話沒再說。

“只是事到如今,是敵是友,也已經分不清了。”蕭知神色平靜的接過話。

當初與她家最為交好的長興侯府,如今都是這樣一副嘴臉,至于其他世家門第,誰又知道會是如何?畢竟永安王府的案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打小鬧,而是涉及謀反這樣的罪名。

在她死後的那半年,曾經也有人上奏過,可都被她那位皇伯父打下來了。

久而久之,也就無人敢再提起這件事了,更何況在許多人心裏,永安王府已經不複存在了,那麽縱使有冤屈,讨了又有什麽用?

再說——

她現在這個身份,倘若真的要請他們幫忙,必然是要說出自己的身份的。

可現在這些舊人

她如今是一個都不敢輕易相信,也只能借着機會和日後的相處,慢慢看了。

大概是因為今日見到崔夫人的緣故,蕭知腦海中也忍不住想起那個溫柔大度的女子,袖下的手稍稍彎曲了一些,她抿了抿唇,好一會才低聲問道:“我死後那半年,崔妤如何?”

如意輕聲答道:“崔小姐常去寺裏為您燒香祈福,偶爾奴過去的時候也會碰到她。”

“有幾回碰面的時候”她頓了頓,輕聲道:“她還同奴打聽過世子,問奴有沒有世子的消息。”

蕭知抿着唇,沒說話,對于這位閨中密友,也是曾經要做她嫂嫂的人,她對她的信任,就如對陸承策的信任一樣多她希望,崔妤不會辜負她的信任。

***

兩人說話間,也已經走到正院了。

恰好這會陸老夫人剛禮完佛,眼見蕭知過來便朝她招了招手,笑着問道:“兩位夫人走了?”

蕭知自打走進這正院後也算是把心裏的思緒都給收拾起來了,這會聞言也只是如往常一樣,低眉順眼,溫聲笑答道:“回您的話,兩位夫人剛走,原本兒媳是想留她們在府裏用個午膳,可她們說還有事便不留了。”

她說話的時候。

陸老夫人一直坐在羅漢床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眼見她仍是跟以前一樣,不驕不躁,聲音溫柔且态度恭謹,心裏就越發滿意。她這三個兒媳裏,論乖巧,誰也比不上蕭知,大概人都是這樣,尤其是掌過權的,就是喜歡這些看着乖巧可以把控的。

王氏、李氏雖然也聽她的話,但也都是忌憚她的身份,陰奉陽違罷了。

不如蕭知。

再看這幾日蕭知的為人處事,也可以說得上是讓她刮目相看。

她是真的沒想到眼前這個丫頭竟然能做得這麽好,不僅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沒有,甚至還完美的打碎了外頭的流言,讓陸家名聲高累。

看來日後由她管着內宅,她也能夠放心了。

不過有些東西得慢慢給才能讓人聽話,所以她也沒立刻表示什麽,如常撚着念珠,笑着誇贊人一番後就讓她先回去了。

蕭知哪裏會不明白陸老夫人的意思和打算?她也沒多說什麽,朝人福了福身後就告退了,等出去的時候,如意忙迎了上來,眼見她手裏空蕩蕩的便輕輕皺了一雙眉,出了院子,她便問了,“主子,沒成嗎?”

原本以為做了這麽多事,這位陸老夫人肯定會把中饋交給主子。

怎麽還是這樣?

蕭知倒是沒什麽氣餒的,聞言也只是淡淡笑了下,語氣平平的說了一句,“別急。”

她這段時間最大的領悟,就是萬事萬物都不能太過焦急,她的耐心很好,也相信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會如願以償。

望了一眼身後。

她輕輕笑道:“總會給的。”

幾日後。

陸家把寶安郡主盡數捐出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京城,不止世家豪門在談論這件事,就連那些茶肆酒樓、走夫百姓也都是一派議論紛紛的樣子,有人稱贊陸家的做法,也有人說陸家這是瘋了。

可不管怎麽說。

陸家做了這麽一件大善事,至少在明面上是讓人挑不出絲毫錯的,聽說就連陛下也在早朝的時候,大肆誇贊了長興侯一番。

陛下的誇贊,就算只是口頭上的幾句話,也足以讓人臉上貼金了。

這段日子陸家上上下下腰板都挺得十分直,拿喜鵲的話來說,陸家的人現在出門采買個東西,報個名字都會引來一片關注,買個骨頭送個肉,買個魚頭送個魚尾,甚至還有不少人不要錢,直說他們陸家的人是活菩薩。

這可把陸家的人得意壞了。

就連門房外頭站着的小厮,也是一副“我是陸家的下人,我很驕傲”的模樣。

這些人之中,最為高興的就是陸老夫人,她可以說是這件事情上最大得益者。

自打這件事傳出去之後,就有不少人登門拜訪,誇贊她慈悲心腸好,外頭更是有不少人給她建了長生牌位,叫她“活菩薩”。

不過這其中也有不高興的,李氏算一個,她對把寶安遺留的嫁妝送出去的做法十分不滿,非常不滿,按照她原本的打算,讓陸承策去衙門立了契,那他們就可以瓜分下寶安的嫁妝,就算按人頭,這錢也不會少。

現在對她而言,就是到嘴邊的鴨子飛了,一口肉都沒咬到。

不僅沒咬到肉,連個好名聲也沒攢到,她這陣子出門可沒少聽人提起五房那個小賤蹄子,說她處事周到老練,說她人溫柔大方,呸!一個破落戶出身的孤女,什麽周到老練,還不是那個老虔婆在背後幫着?

除了她之外。

王氏這幾日的情緒也不大好。

不,不止不大好,是十分不好。

陸家積累了這麽大的名聲,就連她的夫君長興侯也因此被陛下誇贊,這原本是一件好事,只有門楣光大,她的夫君好,兒子好,她才會好。

可問題是,這些名聲不是她積累的。

相反,她還偷拿了寶安的嫁妝,雖說這件事除了陸家人沒人知道真相,可大家都不是傻的,各家的口風也真的沒這麽嚴實。

她現在被禁足在家,又被卸了中饋,但凡知曉的人,誰能猜不到這其中是個什麽原因?以至于現在陸家的名聲越好聽,蕭知的功勞就越大。

相反——

她這個偷拿兒媳嫁妝的人,自然受到的議論會更多。

她這幾日身上的傷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有一日讓丫鬟扶着走出院子的時候,就聽到外頭的丫鬟在議論這件事,“原本以為咱們侯夫人是大家出身,行事肯定磊落,哪裏想到,她私下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可真是吓煞人了。”

“要不是這次五夫人想出這樣的法子,咱們陸家的名聲可是毀了。”

“說來說去,這出身也代表不了什麽,咱們那位五夫人雖然身世不好,可為人清明周到,哪裏像咱們這位侯夫人,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

王氏平日最重臉面和名聲,這次卻把以往積累下來的聲名毀于一旦,她氣得要死,那次聽到後剛想發作,把這群嚼舌根的賤蹄子都拉出去打一頓,正逢她的夫君下朝,知曉原委之後竟是一點都沒有幫她的意思。

只留下一句,“她們說得有錯嗎?”

就走了。

王氏心裏又氣又恨,偏偏什麽辦法都沒有,只能咬着牙放了那幾個丫頭,這幾日整日待在屋子裏閉門不出,生着悶氣不比外頭紛紛擾擾的。

五房仍是以前那副樣子,安安靜靜的,像是一個世外桃源似的,上頭的兩位主子沒有提及,底下的奴仆也不過是随口說上三兩句,不過還是有人比較熱衷的,喜鵲這陣子因為有如意的幫襯,倒是閑了很多。

平日裏就時常往外頭摘花什麽的。

今日她剛給蕭知摘來新鮮的花就待在一旁同她說道:“您都不知道,二房、四房兩位夫人都氣成什麽樣了,該,讓她們不安好心。”

蕭知無奈的嗔了她一眼,“你呀,我這邊說說也就罷了,往外頭可不許這樣說,沒得告到她們跟前,給你罪受。”

“您放心,我嘴巴嚴實着呢,肯定不會往外頭去說的。”喜鵲笑眯眯的捂着嘴唇,又幫她分揀起花來,眼見如意進來就笑着和蕭知說道,“我讓廚房給您炖了湯水,這就給您去拿。”

“記得給五爺那邊也送一份去。”蕭知分揀着花,提醒道。

“啊?”

喜鵲腳步一頓,臉色有些躊躇。

雖然這段日子五爺脾氣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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