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陸承策的右手撐在紅木扶手上, 目光死死地盯着蕭知, 周遭那些人在說什麽,他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了。

眼前只有那個紅色的身影。

她說:“您當初說要讓這天子腳下永享太平, 要讓這世上的人皆有冤可訴?可為何, 如今您卻連您最初想要的公道和希冀都忘了?”

明明不是對他說的。

但陸承策卻仿佛能從她的身上看到另一個靈魂。

那是——

屬于阿蘿的靈魂。

他的阿蘿仿佛就坐在那, 望着他,目露失望, 嘆道:“陸承策, 你不是說, 你想要還很多人一個公道, 一個真相,想要這世上再無冤案嗎?那你現在,又都做了什麽?”

他做了什麽?

明知道人證物證确鑿,明知道應該直接捉拿陸崇越,但他還是順着徐欽的話回了家, 把這件事禀告祖母甚至于, 他明知道祖母的做法是不對的, 明知道這樣對五叔和五嬸不公平。

明明心中也是厭惡的。

但他還是沒有出聲反駁。

默認了。

身為堂堂指揮使,卻選擇隐藏真相,和其他人同流合污撐在紅木扶手上的手微微顫動了幾下,陸承策向來沉穩的面容在這一剎那也有了些許波動。

他究竟, 都做了什麽?

明明幾年前, 他還是一個不求家族封蔭, 一心想為百姓、想為這個世道做些貢獻的人。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這幅樣子了呢?是從龍椅上的那位,找上他的那一天開始嗎?那個男人,曾經被他視為要奉獻一生的君主,找上他,用他的家族,用阿蘿的命威脅他。

他要他親手埋葬永安王府。

那個時候,他除了不敢置信的荒唐之外,還有一些茫然。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這一步,為什麽以往那個處事公道、為人清正的君主會變成這樣,他變得多疑、變得戰戰兢兢,仿佛誰都會害他的江山,奪取他的龍椅。

他不聽他的勸誡,也不準他多言。

下了死令,讓他在兩者之中選擇一個,他猶豫過,也曾想過反抗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妥協。

他選擇了自己的家族,護住了阿蘿的性命。

但代價是葬送整個永安王府,葬送那兩個對他如親生父母的長輩,葬送阿蘿對他的信任。

那個時候

他或許就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

他想為這個世道做些什麽。

可自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心中便已經沒有什麽大義和公道,也沒有什麽抱負了,他站在這個位置,做自己該做的事,盡自己該盡的本分,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麽了。

而如今呢?

如今他甚至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人,為了一己私利,隐藏事情的真相他究竟怎麽會變成這樣?

陸承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個熟悉的靈魂注視下,如坐針氈。

他想伸手去抓住那個靈魂,想抱住她,和她說“我沒有”,但只是這樣簡單的三個字,他竟然都說不出口甚至于,他根本不敢去直視那個靈魂。

他怕在她的臉上看到厭惡之情。

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較起先前也最重了許多。

好在這會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他事情上,倒是也沒有人關注到陸承策的變化。

崔妤離他近,倒是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轉頭見他臉色蒼白,連忙詢問道:“無咎,你怎麽了?怎麽臉色那麽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陸承策緩過神。

他的手還撐在扶手上,聽着不遠處徐欽慚愧的話語,看着那抹紅色的身影,良久才收回視線,手撐着額頭,啞着嗓音沉聲說道:“沒事。”

崔妤還有些放心不下他的身子。

但這個時候,她也不好再說,只好暫且壓下心裏的那些擔憂,想着回頭還是找大夫給他看看,別這段日子累壞了。

陸承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沒有這個心思去思考她在想什麽,他撐着額頭,又閉了一會眼睛,這才恢複如常。

***

因為蕭知的這一番話。

無論是陸家衆人還是徐欽,他們自然是不可能在按照原本的想法進行下去,尤其是徐欽他如今也快有三十了,膝下兒女雙全,也是做爹的人了,此時卻被蕭知說得面紅耳臊,難堪至極。

他年輕的時候的确是十分有抱負的。

那個時候,他才入仕,全憑一腔熱血和抱負,才不管什麽權勢不權勢的,只要你犯了錯,那就該抓。可随着年紀越來越大,在這個朝堂浸淫的時間越長,看到的事情越多,擔心的事自然也就越來越多了。

什麽公道,什麽冤屈,他其實早就抛得差不多了。

他現在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坐好這個位置,不要得罪那些權貴。

可這會——

在這樣一番言論之下,他竟不由自主得想到當初自己意氣風發的樣子,想到那些百姓跪在他面前,磕頭喊他“青天”的樣子,心下不知道是什麽情緒,十分難言。

但也有一股激動和熱血。

他很懷念以前的那個自己。

須臾。

徐欽開口,“此事,卑職有錯,日後卑職一定會謹守自己的本分,絕對不再徇私枉法!”

話音剛落。

屋子裏的一些人就變了臉色。

徐欽這話的意思便是說此事是要公了了。

陸老夫人抿着唇,撚着手裏的佛珠,沒有說話。

陸四爺端坐在椅子上,一直咳嗽着,也沒有再開口。便是李氏,她雖然有心想求饒,但看了看神色淡漠的陸重淵和蕭知,又看了看身後臉色慘白的陸老夫人卻發現連個求饒的人都找不到。

至于陸崇越。

他這會跟傻了也沒什麽兩樣了。

又過了一會,李氏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一邊拿手捶着陸崇越,一邊嚎哭道,“你看你做得好事,你看看你現在弄成這幅樣子,你讓我,讓我以後怎麽辦?!”

她就這麽一個兒子。

要是陸崇越出事了,那她下半輩子可怎麽活啊?!

似是想到什麽,李氏突然止住哭聲,忙問道:“崇越,你說,是不是有人慫恿你這麽做的?”

她的兒子,她清楚。

雖然對陸重淵和蕭知有恨,但還沒有這個膽量去殺了他們,何況崇越剛回來的時候明明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就想到要去殺人了?一定是有人在撺嗦崇越!

他的崇越只是進了別人的陷進!

越想。

她越覺得有可能,忙拉着陸崇越的袖子,晃動他的肩膀,焦聲道:“你說啊,是不是有人慫恿你這麽做的?”

有人慫恿他?

陸崇越略顯迷茫的雙眼輕輕眨了一眨,他呆呆地看着李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出聲,“那天,有個丫鬟,有個丫鬟一直在說五叔和五嬸的壞話。”

“還說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們的緣故。”

“我我一氣之下才會想出這樣的法子。”

他那個時候是真的被氣過頭了,就如那個丫鬟所說,都是因為這兩個人,他才會變成這樣,只有他們消失了,他這口氣才能咽下去,所以他才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兵行險着。

就一個丫鬟的三言兩語,能抵什麽用?

就連李氏也似不敢置信似的,尖聲喊道:“沒了?!”

陸崇越一愣,搖搖頭

“你!”

李氏氣得差點便要暈過去了。

屋子裏亂糟糟的,陸重淵估摸着差不多了,也就懶得再看這場鬧劇了,看這群人叽叽喳喳吵個不停,還不如回房看他的小姑娘剪花,他仍舊握着蕭知的手,目光落在徐欽的身上,語氣懶散得說道:“既然人證物證俱全了,人,你可以帶走了。”

到了這個時候,徐欽哪裏還有什麽不應的道理。

忙應了一聲。

“徐大人,咳”陸四爺開了口,“我想問下,崇越這個罪會有什麽樣的處罰?”

這也是李氏想知道的。

總不至于真的要斬首示衆吧。

陸家四爺陸昌平在朝中也擔任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算是同僚,徐欽對他也客氣些,“陸大人,陸家二少爺謀害朝廷命官,理應當斬,但這段日子陛下身體不好,不易見血腥,死罪都會改成活罪。”

陸四爺松了一口氣,又問,“那”

“陸二少爺将會被流放黔州。”徐欽淡聲補充道。

開始知道陸崇越不會被斬首示衆的時候,李氏還松了一口氣,但一聽到會被流放黔州,她臉色一白,竟直直就暈了過去。

黔州那是什麽地方?

那裏山窮水惡,人文風化都還沒有普及,聽說還有不少土匪窩子,流放到那邊的人幾乎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很少有人會有那個命活着回來。

何況黔州離京城相距甚遠,流放到那邊去,長途跋涉的,恐怕路上就活不了。

就算僥幸活了。

但黔州那個鬼地方,哪裏是人住的?

反正到哪都是一個死,最終陸崇越還是活不了。

“我,我不去,我不去那個地方!”陸崇越縱然有再大的膽子,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十七歲還沒有成家的少年,報複人的時候恨不得蕭知和陸重淵立馬去死。

但到了這樣的時候,也只會慌得六神無主。

他求饒,他磕頭,嘴裏一個勁地說道:“五叔,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後真的再也不敢了。”

陸重淵望着他,居高臨下的,仿佛在看一個蝼蟻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陸崇越這幅可憐樣子,突然出聲,“你知道以前得罪我的人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嗎?”

陸崇越一愣,搖頭。

“當初在西北的時候,也有人想不開想殺我,後來啊”他看着人,笑,“我把人扔到了老虎籠子裏,那只老虎餓了三天,一看到人,就直接上前把他撕咬了。”

縱然沒看到過這幅畫面,但光聽陸重淵的描述,就能想到那是一副什麽光景。

屋子裏大部分人都變了臉色。

陸崇越更是被吓得跌坐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

陸重淵沒有理會他們,只是轉頭朝身邊人看了一眼,見她容色依舊,甚至在他看過去的時候還朝他露了一個笑他才漸漸放下心。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

唯恐日後她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懼他怕他,倒不如由他親自來說。

好在。

她沒有害怕。

陸重淵心下微松,他重新轉頭,靠着椅背,徐徐道:“所以,你該慶幸,這裏是京城,你尚且還能留一條命,若是在西北,你恐怕連個全屍都留不了。”

陸崇越癱坐在地上,他本來還想求饒的,但聽到陸重淵這番話。

他卻是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徐欽授命,喊人進來,把陸崇越帶走了。

李氏悠悠轉醒之際,只來得及看到陸崇越被帶走的身影,她一口氣上不來,又暈了過去。

事情走到這一步。

陸老夫人也沒有什麽辦法了,她疲倦極了,一句話都不想再說,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

***

到了外面。

蕭知推着陸重淵繼續往前,餘光瞥見順心的時候,步子倒是停了一瞬。

順心是崔妤的貼身丫鬟,這會她并沒有侯在簾外等崔妤出來,而是臉色蒼白的盯着陸崇越被帶走的方向想到剛才陸崇越說得那番話,她心下微忖。

“怎麽了?”

陸重淵見她不動,轉頭問道。

“沒什麽。”蕭知臉上重新揚起一個笑,暫時也未再理會順心的異樣,推着陸重淵往五房的方向去。

蕭知和陸重淵剛走出院子。

崔妤和陸承策也就從裏頭出來了,記挂着陸承策的身子,這會崔妤一手握着他的胳膊,一邊擰着柳葉眉,擔憂道:“無咎,真不用請大夫過來看看嗎?”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要不,還是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吧。”

“不用了。”

陸承策卻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也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請個大夫過來,不過是多此一舉的事,頂多也就是開幾劑安神藥,沒什麽必要。何況他的心思也不是大夫能治得。

擡手。

他輕輕推開崔妤的攙扶,語氣淡淡得說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出去?”

崔妤一怔,頭一回,她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聲音。

怎麽又要出去了?

他才剛回來沒多久,身體還不好,這個時候,他要去哪?張口想說話,但瞧見四周丫鬟、婆子都看過來,她定了定心神,勉強恢複成往日的聲調,依舊用擔憂的語氣,擰着眉問道:“你要去哪呀?”

“你這幾日都沒怎麽休息好”

話音剛落。

恐人嫌煩,她又道:“無咎,我不是想阻止你,也不是想管你,但你的身體,很不好,應該好好休息。”

若是以往。

崔妤這樣說,陸承策估摸是能聽上幾句的。

但今日

陸承策的心思明顯不在這,崔妤說了半響,他也只是一句,“我有分寸。”

說完。

他便自顧自離開了。

“無咎”

崔妤跟着走了幾步,但陸承策走得太快了,她根本追不上他,只能眼睜睜得看着陸承策從院子裏離開。

“主子”身後傳來順心的聲音,她這會臉色也恢複得差不多了,眼見崔妤連着追了幾步,怕她摔倒,忙擡手扶了一把,等扶住人後,她又問了一句,“您,您沒事吧?”

怎麽會沒事?

崔妤心口堵得慌,她嫁給陸承策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兩人之間別說相處了,就連說話也是少之又少。

她不知道陸承策去做什麽,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她知道這個男人生性寡淡,也知道他的确不擅長說話,可是難不成當初他跟顧珍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不。

不是的。

她曾聽顧珍說過許多陸承策的事,他不動聲色的關心,他的心疼、他的關切,他的溫柔細語,她都在顧珍的口中聽到過。

那是一個她從來不曾見到過的陸承策。

越想。

崔妤這顆心堵得就越厲害,撐在順心胳膊上的手也就越來越緊,等聽到身旁傳來順心一聲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她才緩過神來連忙松開手,啞聲道一句,“沒事。”

“我們回去吧。”

順心輕輕應了一聲,她原本還想問一問陸崇越的事,剛才看他被人帶走的時候,她這顆心都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

但看主子這幅樣子

她猶豫了下,還是先不要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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