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賜婚 (1)
姜有盧老母六十大壽,季府并沒有人去。
因着晉王府那層關系在,武敬侯太夫人楚氏不喜歡鸾陽郡主,自然也不喜歡姜家,所以清風遞上去請帖時,楚氏也一口回絕了。
方氏壽辰當天,季琅又穿上他那身鐘愛的紅袍,蹬着馬靴,騎馬去京中貴族子弟常去的草場打馬球,可是到那一看,空無一人,連個鬼影都沒有。
他向後一仰,躺倒在駿馬旁邊,看着藍天白雲,看着在旁邊一掃一掃的馬尾,心裏像被千萬只蟲子抓咬一樣難受。
小時候因為貪玩魯莽,撞破了人家的好事,讓他十幾年對女人提不起興趣,碰一下都惡心,可是,那個姜家的小丫頭是修了什麽邪術了,怎麽就能近了他的身,還闖進了他的世界?
季琅煩躁地翻了個身,頭枕着手臂,看着一望無際的綠草,眼前卻浮現出那個嬌豔的身影。
京中有太多她的傳言,他一開始也以為她與那些他最厭惡痛恨的那類女人一樣,水性楊花,放浪大膽,可是偏偏每次,都叫他看到她不同的一面。
他看着她站在馬車上蹙眉,看她趴伏在窗臺上笑,看她在月光下哭,看她生氣擲杯的樣子,看她害怕閃躲的樣子,看她喜上眉梢的樣子,看她難過無助的樣子,看她期待着踏前一步,問他是不是被她勾去魂了的樣子。
那麽多不同面的她,像是貓兒爪一樣,在他快要失去興趣後,偏生又過來抓撓他的心,讓他總也放不下,忘不了。
季琅摸着胸口,數了好久天上的雲朵,直到頭頂懸着豔陽,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才下定決心一般,從草地上一彈,動作利落地翻上馬,揚長而去。
然而姜府門前,季琅來來回回假裝路過了三次都沒進去。
請帖都讓他回絕了,現在再進去,他武敬侯府的面子可往哪擱?
他騎着馬繞着姜府走了整整一圈,最後蹿上了那棵大古樹,季琅一躍,輕輕松松地跳到了高處,他扶着粗大的樹幹,在高高的大樹上極目遠眺。
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
他眼神不太好,什麽都看不清楚。
季琅盤腿坐下去,突然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麽,景家已經去提親,那丫頭也找到背後的靠山了,景彥別的不說,為人還是值得相信的,他也相信,姜幸想要的,景彥都能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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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是自己有點杞人憂天了。
季琅又躺下去,臉上興致缺缺,他看着枝繁葉茂的大樹,看鳥窩,看透過繁茂的樹葉散落的陽光,在他腦中剛要平靜下來的時候,耳邊卻突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季琅急了趕蛋地差點沒從樹上掉下去。
他看到姜幸回來了。
坐起身,他看着她匆匆忙忙地帶着貼身奴婢進了屋,目不斜視,徑直走過去,連這邊有個大活人也不知道。
“什麽眼神?”季琅輕嗤一聲,維持着參禪打坐的姿勢坐了半晌,再聽到門開的聲音的時候,他又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季琅佯裝咳嗽一聲,可惜那人沒聽到,眼見着她就要出院子了,季琅一急,嗖地一下摘了片葉子,飛速躺倒下去,做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吹出他此生吹過的,最最難聽的一聲哨音。
向天發誓,他其原本是想吹個曲子的!
那丫頭終于有反應了,也看到了他,她走到樹下,昂着頭,神色充滿疑惑,好像他不該出現在這裏,也直接出聲質問了他。
這丫頭是不知道他混名嗎?怎麽說他也是京中三霸之一,偏就這丫頭死活不怕他!
季琅從那個角度看下去,姜幸仿佛只剩下個小腦袋,小臉還圓鼓鼓的,像炸毛的河豚。
他沒想到什麽是于理不合,就是想過來看看她,可是那“瓜田李下”四個字一從姜元娘口中說出,他心裏就像藏着一團火,一下就燒到了最旺。
的确,要是讓人發現他跟姜元娘不清不楚,別說世人的看法,景二那小子估計會提刀來看他。
但他不是怕景彥的刀。
季琅覺得,如姜元娘所期望的這樣,或許就是最好,雖然還是心中不快,他還是轉身跳下了大樹。
騎着馬在城中狂奔,給他爛透的名聲又記下了豐功偉績的一筆,最後冷靜下來,季琅竟然覺得玩了十九年的安陽城好無聊,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季琅是在從賭場裏出來後,第三次去姜府門前晃悠時看到景彥的。
眼下正是宴客的時候,按理來說他們不該出現在這裏,季琅牽着馬,一邊擡手跟景彥打招呼:“好巧,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你。景大哥好久不見,嫂嫂好。”
一下和三個人問了好,就是一個都沒搭理他,季琅也不尴尬,過去拍了拍季琅的肩膀:“你怎麽了?愁眉苦臉的。”
景彥這才回過神來,他驚地猛擡頭,看到季琅,先是驚咦:“你怎麽在這?我還以為你不來呢。”
“路個過,”季琅雲淡風輕,“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怎麽了,姜府發生什麽事了?這會沒散席呢吧。”
景彥皺着眉搖了搖頭,轉頭看了看國公夫人,煩躁地擰眉回道:“我也不清楚,娘突然就生氣了,還拉着我跟爹走,恨不得還拉着妹妹走,說以後都不想和姜府扯上關系。”
“什麽?”季琅臉色一變,心中突然出現一抹不好的預感,“那親事呢?”
那邊國公夫人已經快要上馬車了,聞言扭頭看過來,聲色俱厲:“別談什麽親事了,彥兒,你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母親都依你,唯有姜家這個不行!而且我看,他們也未必想讓女兒嫁過來!”
“娘!”景彥想要說話,國公夫人直接鑽進了車裏,魏國公也只好跟進去,給景彥留了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
馬車調轉離開了。來之前,是景彥陪着國公夫人一起來的,魏國公則是下了早朝直接過來,現在兩人一走,景彥就剩兩只腳,他哪追的上馬車。
季琅看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心裏已經有了別的打算,拍了拍景彥肩膀,他指着自己的寶馬:“你騎這個,趕緊回去問問到底咋回事,我早就說讓你別沖動,現在你娘後悔了,我看明天姜元娘被悔婚的消息連破廟的乞丐都得知道。”
景彥着急上馬,也沒工夫跟他掰扯,煮熟的媳婦都要跑了,他比誰都着急,駕着馬飛馳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季琅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看國公夫人那态度,這門親事是徹底告吹了,別看魏國公人高馬大的,這種事卻都是他夫人做主,景彥不知道說了什麽甜言蜜語,好不容易才說通她來提親,這種事有一沒二,下一次很難說通了。
可是親事吹了,姜元娘怎麽辦?
季琅放心不下,又回到那棵大古樹上,偷偷潛進了姜府,然而錦繡閣沒人,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沒看到姜元娘。
他最終是在前院的一個議事廳找到她的。
姜府防衛疏漏,可好歹也是個三品尚書府,季琅仗着身手好,躲到了耳房裏,就再也沒辦法進行下一動作了。
議事廳整場審問,他聽得完完整整,誰說了什麽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就是不明白,這丫頭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怎麽會攤上這樣的一家人!
第一次遇見她,她性命差點丢掉,安靈寺遇見她,她名聲差點盡毀,而這一次,姜府裏有人,是要将她整個人生葬送了。
姜幸所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都被他撞上了,好像只要她袖手旁觀,那個丫頭怕是活不到明年吧?
季琅承認,當他看到姜幸生無可戀地摔碎茶杯的時候,當他知道姜幸接下來想要做什麽的時候,心裏某處沒由來地一痛,痛到他無法呼吸。
他幾乎是狼狽地從藏身之地跑了過去,握住了她的胳膊。
“喂!你不想活了?”還好!還好趕上了……
姜幸紅着眼睛,額前的碎發淩亂,一撮貼在淚痕上,她眼中有驚訝,好像恢複了幾多生氣。
瞥見她這副容顏,季琅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但他最後給自己這個念頭找的理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季琅離開了姜府,可憐他沒了代步的馬兒,只好用跑的,在皇宮落鎖之前,将面聖的請求遞了進去。
聽說陛下還在批閱奏折。
他進到承乾殿的時候,李庭玉正在秉燭拟旨,聽到聲音,她連頭都沒擡,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下,帶着一絲威嚴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
“你深夜來見朕,所謂何事啊?”
季琅還沒行禮呢,他剛要撩開袍子跪下,就聽到李庭玉問他。
“臣……臣是想……”季琅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
握筆的手一頓,李庭玉急忙擡頭看過去,一臉的嫌棄:“你不會是又闖什麽禍了吧?這次又是誰家的郎君遭殃了?”
這是李庭玉對季琅的固有印象,愛打架闖禍惹事,然後還愛跑宮裏惡人先告狀賊喊捉賊。
季琅神色一僵:“不是!這次是為了另外的事。”
他說完,先俯身給李庭玉磕了個響頭,“咣”一聲,聲音響脆響脆的,足矣見其誠意。
擱下筆,李庭玉仰靠在龍椅上掐了掐眉心,勞累了一天的身體此時才覺得疲倦了,靜了一會兒,又睜眼去看他:“說說,看看朕能不能答應你。”
季琅眼睛亮了亮,直起腰,沖她擺了擺手:“其實特簡單,臣就希望陛下下一道旨,但是這道旨意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能替臣守口如瓶,若是有別人問起來,別說這道旨意是臣來跟陛下求來的就行。”
幾句話繞來繞去,遮遮掩掩,差點把李庭玉繞暈了。
李庭玉不聽他忽悠,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別繞彎子!你就說,想讓朕下什麽旨?”
季琅眸色認真,聞言也不猶豫,聲音嘎嘣脆。
“賜婚!”
堆滿奏章的桌案底下發出一聲沉重地撞擊聲,李庭玉匆忙坐正了身體,剛才那兩個字,急得她腳都踢到了桌子上。
坐起來還不夠,李庭玉又站起身,繞過桌案走了下來,臉上滿是喜色:“今日天上下紅雨了,你竟然找朕求賜婚!快說說,是哪家的姑娘,別說是一道旨意,十道旨意朕都給你下!”
武敬侯府中男丁一生為李氏一族征戰疆場,為當今的盛世立下汗馬功勞,季家自然深受聖寵,否則以季琅庶子之身襲爵,本該是降一等的,李庭玉卻格外開恩,并未降等。
這些年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李庭玉對這個季小侯爺也是很縱容寵愛。
“就是姜有盧的女兒,姜幸!”季琅頭一次在旁人面前喊出她的閨名,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胸腔裏還漫着絲絲甜意。
李庭玉卻是愣了愣,腦中回憶起有關這個人的記憶:“難不成就是朕壽宴之上,跳了一曲長袖折腰舞的女子?”
“對,就是她!”
李庭玉背着手,幾個眨眼之間,就明白了季琅的用意,她彎起唇角,伸手指着他:“好你個季琅!既想娶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娥,又不想落下罵名,反倒讓朕替你背鍋?”
李庭玉真是猜對了大半。
季琅急忙站起來,走到皇上身前,意圖解釋:“不是,這裏邊,有好多事您不知道!”
李庭玉斜眼看着他,一雙英眉微挑:“怎麽不是?你想讓朕下旨,自己再擺出一副茫然不知,奉命領旨的模樣,到時外面都說朕這婚賜得邪歪,你卻清清白白呢。”
“那是陛下不知道,景二那小子,也想娶姜幸來着!”季琅急忙反駁。
李庭玉身子向後一頓,眨了眨眼,好似突然想起什麽般:“哦對了!你一說,朕想起來,最近是聽說景姜兩府要親上加親來着。”
她醉心政事,又無後宮,每日批閱奏折都睡得很晚,哪有工夫記得這種事。
“你這麽說,朕就明白了。”李庭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轉身走到桌案旁,從混亂的奏章裏找到一個空白的聖旨,拾筆點墨,剛要落筆,又頓了頓。
季琅張着嘴,眼睛死死頂着毛筆筆尖,一看她停下,呲牙咧嘴地着急。
李庭玉笑了笑,問他:“朕得先問問,你來求這事,人家姑娘願不願意?”
她雖貴為九五至尊,聖旨即金口玉言,但還是更願意促成兩廂情願的姻緣,要是有人因她的旨意成了一對怨侶,她心裏也會不好受。
季琅低頭想了想,那丫頭在姜府已是退無可退,再艱難的處境他都想不出來,別說他無功名在身,就是一生裏混吃等死,都能護她周全,絕對比她在姜府裏生活得好!
“她願意,陛下放心吧。”季琅一口篤定。
李庭玉唇角一彎,無奈地搖了搖頭,提筆落字,一封聖旨很快就完成了,最後按上玉玺,季琅這才松一口氣。
李庭玉把聖旨收起來:“你回去吧,這道旨意明日朕就頒下去。”
“陛下——”季琅似是還要囑咐什麽。
“放心吧,朕就當次‘亂點鴛鴦譜’的人,只是那景二若來鬧朕,朕可不保證不說漏嘴。”李庭玉好笑地看着他。
季琅已經施了告退的禮了,半扇身子都到了門外:“臣争取,不讓景二去煩陛下!”
後面的話音像是加了回響,在空蕩蕩的皇宮裏一聲一聲消散,直到最後歸于平靜,至于那個紅色身影,哪裏還能尋得到?
李庭玉看着空空如也的門口,嘴角的笑意慢慢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古井不波的幽深。
她躺回龍椅上,手貼着額頭,在空寂的大殿裏長嘆一聲。
“你若一直是鮮衣怒馬的季琅,朕也無謂多縱容縱容你……”
季琅出了皇宮,走在夜路中,一邊吹着小曲一邊觀繁星,賞萬家燈火,心裏別提多舒暢。
然而要說他此時最想做什麽,季琅走出一條長街後,一個念頭湧上來,占據了他整個大腦。
他想去找馬,去魏國公府找馬,跟景彥要馬,現在,馬上,迫不及待就想去!
結果季琅剛走到魏國公府,就看到景彥失魂落魄地推開大門走了出來,門口把守的府衛向他問好,他也沒看到。
一步一步踏下石階,景彥坐到最後一級石階上,雙手捧着臉,不知道在想着什麽,紅紅的燈籠發出幽幽茫茫的光,襯着他更加蕭索了。
“景二,你在這坐着幹什麽?”季琅收起笑容,走到他身前。
景彥一驚,擡頭看他,神色有些茫然,沒回答,反而問他:“大晚上的,你怎麽還在街上晃悠?”
季琅挑了挑眉,話到嘴邊變了音:“有些煩悶,想來找你喝酒去。”
他看到景彥微微睜大了眼,然後由失落轉變為驚喜的神色,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一手攬上他的肩膀,指着前面:“走!”
兩人最後找了個尋常的小酒肆,平時絕不會有世家貴族子弟賞一分眼色那種,兩個人搭着肩進去,喝得東倒西歪,不用季琅問什麽,景彥自己全都說了。
“他們姜府的人,可太狠了!狠!為了拴住她,竟然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偏偏還讓人有口難言,有苦說不出!”景彥端着酒杯,裏面的酒水搖搖晃晃灑出去半杯,最後進肚的沒有多少。
“我說不服我娘了這回——我爹也沒用,她眼睜睜着看着,看着一個陌生男人跟自己未來的兒媳婦躺在床上,我問你,誰受得了?誰受得了!”景彥像是拿季琅撒氣一樣,質問的時候還要揪着他衣領說。
可是季琅總覺得他的語氣讓人不舒服。
他擱下酒杯,酒肆裏突然安靜了一瞬,之後又各說各的,季琅看着景彥,問他:“那你呢?你受得了嗎?”
月光灑下,落入嘈雜的酒肆裏,落到景彥突然愣怔的臉上,那一刻,他的眼中清明一片,好像從未醉過一般。
半晌後,他揮了揮手:“別問,沒用。”
季琅給自己倒了杯酒,默默地一飲而盡。
景彥突然抓住他的衣襟,頭卻悄悄低下去,看着雙腳,聲音帶着無盡的失望:“三叔,我是真的喜歡她,我是真的很喜歡她,娘親答應替我去求親的時候,我高興地一整夜沒睡。”
“二郎——”
“但是也是我沒用,”景彥松開手,擡頭去看季琅,雙眼微紅,聲音裏竟也帶了絲哽咽,“事到如今,我都想不到有什麽辦法能幫得了她。”
“方法,有很多。”季琅看着他,一字一頓道。
景彥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凄冷:“你說的對,就是我沒法枉顧爹娘的意願。”
季琅揚了揚眉,一邊點頭一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杯擱到唇前的時候,他突然漫不經心道:“我有辦法。”
“什麽?”
“我娶她。”
景彥神色一變,胡亂揮了揮手:“你別添亂,哪有兄弟闖禍讓另一個兄弟收拾爛攤子的道理!”
季琅輕笑一聲:“我可是你叔父,而且,這也不是爛攤子。”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認真,景彥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沒聽進去,就是一味地否定:“不行,萬一以後你真找到自己心儀的女人了呢?”
“我再說一遍,這不是爛攤子。”季琅放下酒杯,臉上已經全無笑意,只是很認真很認真地看着他。
景彥突然愣住了,下意識開口:“那你也不必……為我……”
“不是為你,”季琅搖頭,腦中閃過那抹身影,突然就揚起嘴角,“是我喜歡她,要娶她,保護她,拉她脫離苦海,與你無關。”
季琅糾結了一路,自己埋在心裏的話,到底要不要告訴景彥,然而現在他覺得,這件心事他可以瞞着母親,可以瞞着陛下,唯獨不能蒙騙景彥。
景彥手裏的酒“嘩啦”一下灑了,他突然站起身,身子還搖搖晃晃地,一手指着他:“季琅!你知道自己說什麽嗎?”
“知道,但你不能沒大沒小。”
“去你的沒大沒小,”景彥一腳踢翻了小桌,酒肆的夥計一看,剛要罵一句,卻被景彥的眼睛生生瞪了回去,“你是長我一輩,可是一直以來,還不是我和你大侄子小侄子把你當弟弟一樣看待,寵你護你……”
不知是那句話觸到了季琅的逆鱗,他咬了咬牙,也站起身,平視着景彥:“二郎,現在說的事,與你說的這些事無關。”
“你娘去姜府提親之後,我本來想着,以後那丫頭的事再也不管了。”
“可是事情變成了這個樣子,”季琅指着景彥,“你要是真生我的氣,現在就去宮裏,跟陛下求個旨意,我那道賜婚的聖旨可以永遠埋到土裏,不見天日。”
“你去求賜婚了?”景彥再次震驚地看着他,眼裏滿是不敢置信。
季琅點頭:“是,但是你還有機會,你去嗎?”
景彥不說話了。
季琅從錢袋裏掏出一錠銀子,抛給了不遠處啥都不敢說的酒肆夥計,轉身便要走。
“三叔。”景彥快速地喊了一聲,聲音低沉沙啞,沒有剛才那樣的氣勢了。
“說。”
“什麽時候的事?”景彥不死心地追問,“我是說,三叔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
季琅翻着眼皮想了想,最後轉頭,走入涼涼夜色之中,傲慢又帶着點漫不經意的聲音傳入景彥二中。
“那誰知道呢!”
—
姜幸不知道季琅的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心裏更不敢有更多的揣測,夜色越沉,她越害怕,越睡不着。
紅綢和紫絹兩個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如今她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兩個丫頭。
雖然只是從三等的灑掃丫頭調上來的,可是跟在她身邊,怕是還不如原來的活計呢。
皎潔無暇的月光透過窗戶紙落下,将議事廳映照地猶如飄渺仙境,姜幸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緩緩地閉上眼。
“嫦娥保佑,若元娘能逃過此次難關,紅綢、紫絹兩個丫頭能安然無恙,元娘今後願意行善積德,為嫦娥娘娘建一座供奉廟,長此綿延香火。”
姜幸睜開眼,覺得自己的心意嫦娥娘娘一定聽到了,季琅讓她放心,她便放心,讓她相信,她便相信,而這點奢望,就是她撐到明日,被送到莊子之前所有的生機。
第二日,姜幸是被人搖醒的,要不是她昨日将茶杯裏的水都倒了,今日她就是被潑醒的。
一睜眼,她就看到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姜嫣手拄着膝蓋,彎着身,一邊笑一邊看着她:“大姐姐,睡得還舒服嗎?”
姜幸沉下臉,一絲也不願假裝跟她周旋:“你來這裏幹什麽。”
“當然是看大姐姐,現在的模樣有多狼狽啊。”姜嫣笑笑,直起身子,後退一步。
“給她綁上!”這一聲卻是聲色俱厲了
姜幸看到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圍上來,手裏拿着手指粗細的麻繩,将她五花大綁,以她微弱的身軀,根本抵抗不了這些婆子。
“姜嫣,你要做什麽?”
“怎麽大姐姐忘了,娘說了,今日要把你送到姜家祠堂去。”
“去就去,為什麽要綁着我?我又沒有反抗!”姜幸掙紮兩下,那繩子勒得更緊了,将她衣服裏的皮肉都擦破了。
姜嫣冷笑一聲,一步一步走近她,在她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如鬼魅一般開口道:“當然是為了羞辱你呀。”
那句話像一根刺一樣深深地紮到了她心坎上,姜嫣說的沒錯,這一切,就是一場羞辱,是她們從中作樂的狂歡,就和那些去漾春樓裏尋花問柳,不把妓子當人看的禽獸們一樣。
姜幸早就想到的,出了漾春樓,照樣能碰上一地的禽獸。
“姜嫣,昨日的事,你也插手了吧?”姜幸被推着走出去,臨轉身的時候,深深看了她一眼。
“這你還需要問嗎?”姜嫣覺得好笑。
“不,”姜幸踏出門檻,清風從臉側拂過,将她碎發吹起,竟有一種難言的窒息感,讓人恐怖的窒息感,“我确認一下,然後好好記下來。”
姜嫣一怔,有些被她方才的模樣吓到了,但是她很快回過神來,臉上揚起一抹不甘的笑意:“你就剩嘴硬吧,剩下的日子還長着呢。”
“對,還長着呢……”
姜嫣将她帶到姜府前院,沒想到大哥和父親母親都在那,連方氏都拄着拐棍等她。
她可從沒有過這麽大的牌面。
看見她被五花大綁,姜修時和姜有盧皆是臉上一黑,只是還未開口說話,姜嫣就驚恐地跑過去:“父親母親,大姐姐不想走,在屋裏摔打東西,還要打我!我沒辦法了,這才讓人将大姐姐綁上……父親,我是不是做錯了……”
小臉委屈巴巴,眼睛裏盈滿了淚水,饒是誰看到了都忍不住憐惜疼愛的,姜有盧摸了摸她的臉,輕勸着:“沒事,二娘沒有做錯。”
姜幸雙手綁在背後,聞言嗤笑一聲,突然揚了揚頭:“那大哥呢?大哥覺得二娘做的對不對?”
被喊到的姜修時一怔,很快就回過神來,看着元娘被這樣綁着,他心裏怎麽能好受,可是……
“姜幸!”李氏突然厲喝一聲,眼裏滿是嫌惡,“你犯下大錯卻毫無悔改之意,現在的态度,是不服我給你的懲罰嗎?”
姜幸眸中一冷。
低聲下氣的日子她真的過夠了,虛以為蛇到頭來還是混到了如今的境地,就說明之前的那些俯首帖耳都是沒用,人捂不熱蛇的心。
“我沒錯,何來悔改之意,錯的是你,我又怎麽能服從你的懲罰?”
李氏好像就等着她這麽說一樣,她微微瞟了一眼方氏,果然就見方氏臉色陰沉,拄着拐杖向前一步:“不知悔改就是罰地太輕,去,掌她的嘴!我不說停,不許停!”
她背後的婆子一看就是跟綁她過來的幾個婆子是一姓人,那醜惡的嘴臉都十分像,然而就在那巴掌要招呼到姜幸臉上的時候,不遠處的府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高昂的喊聲。
“聖旨到!”
衆人一驚,紛紛去看府門,一頂驕子落在那,從上面走下一個長相清婉的女子,舉止落落大方。
“姜大人原來就在門口啊,省得下人進去通報了。”那人盈盈一笑,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走過來,另一只手拿着聖旨。
除了姜嫣和方氏,這裏的所有人都認識來的女子,她是陛下身旁最得力的女官,就連左右相都賣她幾分面子,更別說姜有盧了。
姜有盧甩了下衣袍,徑直跪了下去,後面的李氏和姜修時也緊跟着,方氏沒見過世面,動作慢了許多,心裏還不忿,她的兒子是三品大員,為何要跪一小小女子!
姜幸也跪在地上,悄悄擡頭去看她。
那是給她驗證胎記的女官。
“姜大人不去換身官服嗎?”明璎笑着說道,聲音卻沒什麽笑意。
姜有盧吓得冷汗都出來了,才想起自己差點誤了大事,有官位與诰命在身的,接旨的時候要穿官服和诰命服。
他急忙起身:“那明姑姑去裏面喝口茶?”
明璎擺了擺手:“不用了,我正好看見了一個朋友,想跟她敘敘舊。”
“朋友?”
姜有盧剛問出聲,明璎已經走到姜幸身前,親手将她扶了起來:“幸娘,你怎麽這副樣子?”
方氏一看自己兒子都要跪的女人竟然親手拉姜幸起來,那心情還能好得了?她湊過來,把姜幸向後一扯:“這位小娘子,這是我們府上一個入不得眼的女兒,犯了錯正要送到莊子上去——不是,給我祈福,去祠堂……”
方氏說漏了嘴,想要補救,最後便是這樣磕磕絆絆的樣子。
姜有盧已經變了臉色,趕緊過來扯住她:“這是陛下身邊的女官明姑姑,娘,你也要尊稱一聲大人的。”
“無妨,”明璎好像并不在意,她轉頭看了看姜幸,又摸了摸她頭頂,“只是沒聽說去祠堂祈福要綁成這個樣子的,姜大人,這是?”
明璎壓根看都不看方氏一眼。
“實不相瞞,這是小女犯了錯。”姜有盧不好欺騙明璎,加上他母親剛才又說漏了嘴,只好一副難言之隐的模樣,低聲道。
明璎扶着額頭,有些苦惱:“這可就有些難辦了……”
“怎麽?”姜有盧心中一凜。
明璎收起笑意,俨然是另一番态度,她昂起頭,睇了一眼方氏:“姜大人還是直接這樣接旨吧。”
“是!”衆人又再次跪了下去。
明璎攤開手裏的聖旨,高聲宣讀:“姜卿之女姜元娘,性情淑珍,溫雅典順,容有傾國色,技有世間絕……與季家三郎堪稱良配,為成佳人之美,朕特牽此姻緣,擇良辰完婚,欽此!”
“什……什麽!這怎麽可能,這個賤人要飛上枝頭當侯夫人了?”
“母親!”
方氏再沒讀過書,也能聽懂這聖旨的意思,頓時氣上心頭,吓得姜有盧趕緊喝止住方氏。
“臣領旨!”
明璎笑得燦爛,卻紋絲不動。
“姜大人聽差了吧,這旨意可不是頒給您的。”
姜有盧一頓,急忙讓人給姜幸松綁,而剛聽完聖旨的姜幸腦中還迷糊一片,沒反應過來這突然的反轉呢。
小侯爺……竟然真的求來了賜婚的聖旨。
“臣女領旨,謝主隆恩。”她僵硬地發出聲,将聖旨接下,明璎親自将她扶起,眼睛從這一圈人身上掃了一眼。
更多的人當然是不敢置信,嫉妒的,厭惡的,失望的,茫然的,臉色各異。
明璎拍了拍姜幸的手:“陛下說,欽天監拟好了時辰,這個月的最後一天宜嫁娶,日子特別好,那聖旨裏有一行小字特別批注了,就那一天。”
“不行!”方氏一口回絕,姜有盧恨不得捂上自己老母親的嘴。
“這是皇上的意思,老夫人不滿意?”
“姜幸是我們姜府的女兒,一個婚嫁的日子,我們都定不了嗎?”方氏理直氣壯,姜有盧急忙擋在她身前,同時給下人使眼色,急忙讓人把方氏帶了下去。
明璎又看向姜有盧:“姜大人,也不同意?”
“不不不不敢!欽天監說是好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陛下已經為我們姜府想得那麽周到了,下官怎麽敢有不滿意的地方。”
明璎點了點頭:“那就好,姜大人最好也記得,這是聖上賜的婚,跟尋常兩府自己結親不一樣,要是成親之前,姜府有什麽不周,讓新嫁娘有什麽損傷,到時損害了陛下顏面,難保陛下不會問罪啊……”
“下官了解,下官了解。”姜有盧笑着應下。
該提點的都提點完了,明璎突然拉住姜幸的手,笑着問她:“幸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幸懵懵懂懂地跟着她走到一旁的梨樹邊,現在還猶如做夢似得,好像一朵漂浮的雲。
明璎劃了一下她鼻頭:“傻丫頭,回不過神來了?”
“明姑姑……”被這麽一調笑,姜幸心裏反而有點酸澀,她剛要說話,就被明璎打斷了。
“還沒完呢,”明璎向後看了一眼,一直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的兩個女子上前一步,“這是給你的貼身丫鬟,兩個都有武藝傍身,以後會随你嫁到武敬侯府去,會保護你,就誰也不能欺負你了。”
姜幸吸了吸鼻子,把難過一股腦都吸了回去,她驚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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